庆王默不作声,看着他们母子二人忙碌,殷勤地唤来府医,为自己诊脉。
“王爷今日脉象平稳了些,体内的蛊毒也有减弱的趋势,待我再为王爷开一剂解毒补体的药,先稳住病情,夜里再来施一次针。”府医诊完脉,意外于今日的脉象变化,以为是昨日的诊治产生效果,喜上眉梢。
庆王更是精神大振,眼里蓄起精光。王瞿被那余光一瞄,背脊发冷,耳里回响着府医说的话,人更如坐针毡,面庞渐渐惨白。
“太、太好了,孩儿就知道父王吉人天相,必然不会有事。书房里还积压着不少公务,父王先将养着,待孩儿忙完以后,再来探望。”
王瞿心神不定,挤出些笑容说完后,匆匆告辞。
孟氏一颗心亦是七上八下,讪讪道:“王爷,您可渴了?妾身为您沏盏茶来。”
“都退下,别来烦孤。”
庆王语气里的厌烦不加掩饰,他平日里本就不怒自威,府里没有人是不惧怕他的,这一句话放完,重锤似的,猛敲在孟氏心头,她身躯微颤,诺诺地走了。
赵有福五味杂陈,迎上来:“王爷。”
“给孤倒茶。”庆王吩咐。
赵有福心酸,倒来热茶,扶着庆王喝下。
庆王靠在床头,喝完后,看着空空荡荡的房屋,回顾醒来后发生的这一切,满心悲怆。
不过是短短一个多月,王府里便像天塌地陷一般,面目全非。先是枕边人联合外贼来向他下蛊,后是东窗事发以后他们自相残杀,彻底决裂。接下来,他亲手扶持起来的儿子也开始利欲熏心,为保全一个世子之位,恨不能他尽快去死……发妻、骨肉,以及先前伏在床头的那一位知心人,熟悉的皮囊底下,藏着的俱是一颗无情无义的心。
庆王悲愤交集,唤来赵有福,疲惫道:“孤是不是错了?”
赵有福侍奉他几十年,主仆二人,已然心有灵犀。眼见庆王如此,赵有福如何不痛:“王爷莫要多想,眼下养好身子,方是要事!”
庆王苦笑,心有不甘:“瞿儿心狠是好事,可对待孤,他也能这般决绝,委实令人痛心。”
赵有福知道他必然会对那件事耿耿于怀,平心而论,他心里也是气愤的,可是当务之急,是要先顾及庆王的身体,莫让他再气急攻心。他劝慰道:“王爷,世子也是无心之言。危夫人下蛊害您,以您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世子放弃兵权,向九殿下投降,世子如何能应?他毕竟年轻了些,不知周旋,往后还要您多加教导,方能成器。”
庆王如鲠在喉,想起王瞿走前那副惶恐不安的神色,心里始终扎着一根刺。拔走吗?这种罔顾人伦的畜生,的确不配做他的继承人,可是废掉后呢?他病情尚未痊愈,外面腥风血雨,府里剩下的那些儿子、女儿更为年幼稚嫩,根本不足以抵御风雨。
罢,再如何,也是自己的骨肉,人是自己看着长大的,也是自己扶持上来的。像赵有福说的那样,或许是太年轻了,一时糊涂,往后调教一下,应能有转圜的余地。
庆王一声悲叹,放下杀心。
不久后,侍女进来送汤药,是府医走前开的那一剂解毒补体的药。赵有福端过来,伺候着庆王服下。刚喝完两口,庆王突然变色,嘴里呕出淤血。
“王……王爷?!”
赵有福大惊,放下汤药,召唤府医来看,以为是庆王体内的蛊毒再次发作。
庆王倒在床头,这一次,吐完血后,也不再抽搐,脖颈一歪,彻底不再动弹。
“王爷?!”
赵有福心惊胆裂,扑上前一看,庆王两眼翻白,嘴唇乌紫。他伸手一探鼻息,悲声大叫。
※
王瞿坐在书房里,额头蒙着一层冷汗,拳头紧紧收着,贴在两侧大腿上。外面传来惊慌的叫声,有人奔进书房里来,哭道:“世子,王爷他……蛊毒发作,人没了!”
房里的扈从皆是沉默,王瞿坐在桌案后,全身剧烈发抖,掩面痛哭,哽咽不止,胸口撕裂一样地剧痛,乃是弑父的罪恶在提刀报复。
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若不这么做,被连根拔起的人就会是他!
一切都是那个夜郎女人,对,是她。是她在他们父子间扎入一根利刺,令他们反目成仇!
若非是她从中作梗,以他的品行,何至于走到这一步!
王瞿涕泗交流,哭完以后,脸从手掌里抬起来,目光阴狠地投射在外,发誓道:“父王放心,孩儿势必会为您报仇!”
危家人、岑家人,以及雍州城里的那一位……有他在,有父王留下的江山在,他势必会夺回一切,问鼎天下,让那些人血债血偿!
王瞿义愤填膺,猛地站起来,意欲做些什么以表心志,书房外又冲来一人,行色仓皇,颤声道:“世子,大事不好!丹阳城发兵来袭,八万大军兵临城下,顾晔开城投降,已率领部将前去迎人了!”
“什么?!”王瞿五雷轰顶。
※
江州城外,旌旗连天,一派肃穆。
危怀风、木莎刹住胯/下的马,停在山头树林里,看着底下乌泱泱的一支军队,各自讶异。
军队威武有序,不是攻城,而是进城,然而那旌旗颜色眼熟得很,赫然是严峪麾下的川西大军。
西陵城出事后,川西、雍州一带皆由严峪负责,日前,他一直在雍州前线对抗朝廷的兵力,眼下怎么突然派人跑来江州了?
更诡异的是,江州居然无人防备,城门大开,坦然迎人。
若非是亲眼所见,谁人能信?
“这又是哪一出戏?你编排的?”木莎眉头微挑,看向危怀风。
危怀风神思飞转,忽然想起一人,震动之余,了然一笑。
不愧是能生养出小雪团那样冰雪聪明的人,论心计智谋,运筹帷幄,岑元柏令人五体投地。
“我可不像你们这些老前辈,那么喜欢寻人排戏。”危怀风调侃着,策马往前。
木莎狐疑,从他的反应里猜出大概,应是岑家那边有所筹谋,提前与江州对接,派人来收城了。
“不下去看看?”木莎跟上危怀风。
“不看,另有要事。”
“什么事,比这还要紧?”
危怀风“驾”一声,驰入风里,朗声道:“成亲!”
第139章 攻占 (三)
岑雪一行离开江州后, 下榻在毗邻长江的一座小镇里。那晚岑元柏醒来,与岑雪说了许多话,次日天一亮, 外面果然便有消息传来, 说是丹阳城方向来了一大拨战舰, 船头旌旗猎猎, 看情形像是要攻城。
元溪镇不大, 但也算是江州城的门户之一, 发生这样大的事, 自然要向江州汇报。可是出乎意料的,那头全然没有下发作战的命令。于是,城里人聚集在码头上,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数十艘敌舰从大江上驶过, 风一样,往江州席卷而去。
两日后,江州都督顾晔开城投降的消息传开, 震动四方。也是这一日傍晚,角天从客栈楼下“蹭蹭”地飞奔上来,冲进房里, 欢声叫道:“岑姑娘,我家少爷、夫人来了!”
岑雪放下手里的书卷, 下楼相迎。
客栈外人潮来往,暮色四合,危怀风一袭玄黑色束腰锦袍,头束银冠, 英姿潇洒,引得不少人侧目。两人在大门口下马, 金鳞已候在一旁,接过危怀风、木莎的马鞭。岑雪跟着走出大门,看见两人,展颜一笑。
“夫人!”岑雪先向木莎行礼,接着看向危怀风。三日没见,他本该疲惫的,瞧着却像是更俊了,她看得腮畔微红,柔声唤:“怀风哥哥。”
危怀风挑唇,揉了她的头一下。
角天跟出来,看见危怀风,忍不住夸赞:“少爷今日好生俊朗!”
木莎语气悠闲:“本来早该到的,你家少爷非要买身新衣裳来换,在成衣铺里挑了一下午,能不俊朗吗?”
危怀风勾起的唇角一僵,瞪向木莎。
众人忍俊不禁,岑雪笑道:“快先进来,我叫小二传膳。”
金鳞事先已预订下房屋,众人在大堂里用膳,危怀风先问岑元柏的情况,得知人无大碍,但要静养多日,便提议先在元溪镇里歇一歇,一则方便岑元柏养伤,二则可静观江州的局势。众人皆无异议,事情便这样定了下来。
用完膳后,众人各自回房休整。岑雪因要照顾重伤在身的岑元柏,住在他隔壁,春草、夏花歇在外间。木莎、危怀风、角天、金鳞以及阿娅等人则住在走廊另一头,皆是挨着的房间。
岑雪回房不久后,夏花走来,道:“姑娘,危将军在外面等您,说是有事要与您商量一下。”
岑雪应下,走去门边,请危怀风进来坐。危怀风倚在门外不动,下颌往走廊另一头示意:“去我那儿坐坐?”
岑雪微怔,旋即会意,心头轻撞两下,道:“什么事,非要去你那儿说?”
危怀风也不遮掩,低头道:“你我私事,自然要去私密处说。”
岑雪腼腆,往房里忙碌的春草、夏花看一眼,跟着他离开。
他房间在走廊尽头,也是一间上房,进房后,他没点灯,反身把岑雪压在门扉上,吻跟着落下来。
饶是有所准备,岑雪的心也仍是激颤了一下,仰头承受着,唇舌缠绵,接着是脸颊,下颔,脖颈……岑雪脚下一空,被抱起来,放在外间的圆桌上。
大概是没点灯的缘故,屋里黑蒙蒙的,肌肤之亲的感触更为刺激,危怀风撑在桌面的手抬起来,控制不住地往上摸,被岑雪及时抓住。
“别闹。”
她从他炙热的纠缠里挣脱,娇喘着。
危怀风撑在她面前,停了一会儿,嗓音喑哑:“闹什么了?”
岑雪从他的反诘里听出耍赖一样的坏劲,脚尖踢他。危怀风也不躲,杵在原地,头微微一歪,在黑暗里勾出一个要缠吻的轮廓,看得人心发痒。
“快把灯点上。”她忍不住道。
“不点。”
“……”
岑雪无奈,凝视着他,从他亮眼里看出掩藏不掉的渴念,也跟着心猿意马起来。可是父亲仍在重伤,旁边又有危夫人在,今夜断然是不能与他在这里做那些事情的。
“听话。”
岑雪哄慰,在他脸颊亲了一下。
危怀风的心跟着一荡,那念头更蓬勃,忍耐着,伸手往后一摸,拿起火折子来,吹燃后,点燃油灯。
岑雪仍坐在桌上,屋里一亮,彼此情动的模样尽在眼里,越发叫人羞臊。岑雪拢齐衣襟,要下来,被危怀风拉回去。
“就坐这儿。”
岑雪尴尬:“像什么样子?”
“让我亲的样子。”危怀风直言不讳。
岑雪大窘,锤他胸膛。危怀风笑着受下来,大手在她腰肢一捞,揽着人往旁侧坐下,让她坐在自己身上:“那就坐这儿。”
岑雪压在他那儿,因有前两次同床胡闹的经验在,已然知道那底下是什么情形,如坐针毡:“你真是……”
“诶,别动了。”危怀风出声制止,“再动可不敢保证能听话了。”
岑雪一僵,瞪着他,又羞又气。
危怀风笑起来,切入正题:“想跟你聊聊婚事。”
岑雪怔然。
“上次说的是战事结束以后便登门赔罪,重新成亲,可惜碰上了伯父的事。依你看,眼下是再等一等,待殿下攻占盛京,践祚登基以后为我们大办,还是按照先前的约定,尽快完婚?”
他狡猾,不先表明立场,抛出两个方案来让她抉择。然而另一个方案根本没有个确切的时限,照那样等下去,谁知何日是个头?
岑雪瓮声:“你如何想的?”
“想听真话?”
“嗯。”
岑雪垂下眼,睫毛扑闪,心里拿不准他的想法,不知他今夜来问这件事,是不是打算先顾及大业,等天下平定以后再谈私情。
“要是可以……”危怀风嘴唇贴过来,压在她耳根底下,“我想今晚就成亲。”
岑雪一愣,耳鬓被他气息拂过,心知又被他捉弄了,便要发作,被他拉住手腕,听见他闷声笑起来。
“没骗你,真的。不是猴急,是想跟你成亲,不管何时都能在一块儿,像在普安县时那样,每天睁开眼睛都能先看见你。”
危怀风认真说着,声音里满是柔情。
说实话,他这辈子没有什么被人陪伴着入睡的经历,小时候,他五岁便搬出了主院,一个人住在映雪阁,每天都是一个人在夜里睡去,次日再一个人醒来。那时候,他大概感觉过孤独,但也没觉着有什么不妥,最多想起父母时,会有些莫名的歆羡。
那次在普安县,他第一次拥抱着一个人入睡,那个人不是旁人,是他从小就喜欢的姑娘,是他每一次遇见危险,都会冲出来保护他、陪伴他的心上人。他第一次知道原来生命里有了依靠是这样的感受,也是第一次开始期盼,人生里可以有这样一个人永远与自己并肩。
以前有人说,心上人是用来疼惜的,可是在他看来已不尽然。他怀里的这个人,不仅仅是他想要用性命来守护一生的挚爱,也是能让他躲风避雨的港湾。她是他的软肋,也是他的后盾与铠甲。是他往前的动力,也是回头的方向。
岑雪被他抱着,耳畔落入他诚恳的告白,心里软得一塌糊涂,动容之余,哑然失笑。
“笑什么?”危怀风撩眼。
“你真的很黏人。”岑雪坦言,想起上回在危家老宅里,他趁着危夫人一走便跟进房里来缠她,那时说他黏人,他还不承认。
危怀风似是羞了,厚着脸皮应:“嗯,就黏你了,如何?”
岑雪啼笑皆非,推开他肩膀,在他俊脸上捏了一下:“今晚成亲,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