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揣着极其复杂的心情,岑元柏返回江州,入城时,顾晔前来相迎。两厢见面,顾晔眼神犀利,里头竟像是掺杂愠恼。岑元柏视若无睹,点完头后,径自离开,擦肩而过时,听见顾晔低声质问:“为何不愿与我答复?”
岑元柏一怔,侧目再看顾晔,猛然从那双虎眼里窥见生机。
“那日回城后,没等进王府见人,我便被王瞿以叛主之罪扣押。再后来,我身陷囹圄,被王妃着人行刑,他派人来打点过,否则,别说是一个月,十天我都难以支撑。昨日,你们前来劫我,他的人及时赶来襄助,应也是奉他之命,在暗中密切关注我的情况。总之,若是他向殿下投诚之意不变,待丹阳城那边发兵来后,江州应该就会变天了。”
岑雪听完,心头震动不已,顾晔乃是一州都督,手里握着关乎庆王命脉的五万人马,若是他果然愿意向九殿下投诚,那岂不是意味着这一战可以兵不血刃?
“爹爹的意思是,顾伯伯会开城投降,让殿下把江州收入囊中?”
“既是投诚,总要拿出些诚意。江州是淮南州府,也是庆王的命门,他若愿意奉上,日后自然不愁前程。”
岑元柏开诚布公,话已说得相当明确,岑雪心潮沸腾,欣慰一笑。
※
夜黑风高,满檐灯笼狂晃,庆王府里一派混乱。
王瞿、赵有福、孟氏等人候在恭云堂里,焦头烂额,满屋打转。数名医者挤在床头,合力为庆王诊治,又是服药、又是针灸,一通折腾下来,庆王呕出来的淤血已快有一盆。
“世子,这样下去是不行的,还是得叫那个夜郎女人来看一看呀!”
赵有福在一旁看得心惊胆裂,恳请王瞿召唤木莎。王瞿杵在槅扇旁,不敢往床榻上看,目光钉在光影纷乱的地砖上,板着脸一声不吭。
孟氏满脸泪痕,也来劝说:“瞿儿,既然是中蛊,府医们肯定是没有办法的!你看看你父王,满身都是血,不再能吐下去了!”
王瞿头痛欲裂,收紧拳头,尽量保持冷静:“可是她也说了,若是不交出兵权,向雍州那边投降,她无论如何都不会为父王解蛊。这是父王用尽毕生心血打下来的江山,难道就这样拱手让人吗?”
孟氏哽咽,大哭一声,悲痛地坐倒在桌前。赵有福低头拭泪,满心悲切,不敢多嘴。王瞿道:“母亲放心,若是父王没能挺过这一关,府里仍有我在。杀父之仇,我必会报;父王没能完成的遗志,我也必会践行!”
话声掷地,床头方向传来一声微弱的咒骂:“逆……逆子……”
王瞿身躯一抖,听出是庆王的声音,这次中蛊,他的症状已上一次截然不同,并非昏睡或胡言乱语,而是不停地往外呕血,神智则基本清明,能听能说。
“为何父王仍在呕血?府医,你们究竟在做什么?!”王瞿转过头来,猛然朝医者们喝叱。
埋在床头诊治的数人“噗通”几声,相继跪在地上,个个一头冷汗,喊着无能为力,恳请王瞿恕罪。
王瞿大恸,阔步上前,撩袍在床头跪下来,泪下数行,哭泣道:“父王!”
庆王躺在床上,满嘴淤血,整个人像纸糊在骷髅架一般,令人触目惊心。
王瞿自然也是心痛的,声泪俱下:“父王,您撑住,南方的各大州府皆已在您手里,攻取盛京,指日可待!切莫叫奸人得逞,葬送了您的一生心血!”
庆王胸脯剧烈起伏着,听及此处,脸色稍霁,然后王瞿话锋一转:“您放心,无论如何,孩儿都绝不会叫那些奸人得逞,纵使身负骂名,为万人唾弃,孩儿也势必会守住您打下来的江山!今日之事,非是孩儿见死不救,实乃形势所逼,还望父王谅解!”
庆王两眼发白,喉咙里一阵抽搐,又是一滩淤血涌出,喷得到处都是。王瞿受惊,下意识往后退,待抬头再看时,庆王已不再动弹。
“父王?!”
满屋寂静,王瞿一颗心陡然被提至嗓子眼来,胸腔里热血激涌,分不清是悲是喜。他屏住呼吸,膝行上前,伸手一触庆王鼻息——仍有气在。
王瞿一震,心口像被什么攫走一块,空落落的。赵有福催促府医来看,医者又是分辨鼻息,又是诊脉,长松一口气:“无妨,王爷只是睡过去了,想必是精疲力竭,待我为王爷再用一次针,应能暂时压制住他体内的蛊虫。”
王瞿恍惚,被孟氏拉着让开,赵有福看他一眼,默默摇头。王瞿猛地意识到什么,看向床榻,面色惨白。
这一次用完针后,庆王陷入昏睡,不再呕血,看起来像是有所好转了。众人皆是庆幸,唯独王瞿,整个人心不在焉。
离开恭云堂后,王瞿没有回漱玉轩休憩,而是往西园一转,赶往关押木莎的偏僻院落。
那是王府里最隐蔽的一座荒园,建有一间牢室,平日里专门用来惩戒犯事的奴仆,或是处理一些有违私德的姬妾。王瞿原本是打算把岑元柏转运来这里关押的,谁知道半途杀出来几拨程咬金,劫走人不算,更闹出这样多的风波,令他头大如斗。
牢室外有府兵严加看守,见王瞿赶来,颔首行礼。王瞿走进室内,看见坐在墙角的木莎,心头一动,先讽刺道:“父王已在府医的诊治下平安入睡,看来,你这次下的蛊也不如何厉害。”
木莎道:“那世子该当高兴才是,何必这样愁眉不展?”
王瞿一愣,眉头压得更低,想起先前伏在床头与庆王说的那些话,心有余悸:“你不是想要我父王的命为危廷报仇吗?为何手下留情?”
王瞿深知,那些话一旦放出,自己便再无退路,若是庆王这次侥幸不死,他势必不会再让一个对他见死不救的儿子来当继承人。
见木莎不应,王瞿心急火燎,沉声道:“我可以答应与你再做一次交易,但是投降一事,你不要痴心妄想。”
说着,他往后看一眼,上前半步,压低声音:“这一个多月来,我父王先后中蛊两次,已被折磨得形销骨立,生不如死。你若愿意给他一个痛快,我可以放你离开。”
木莎撩眼,唇角跟着一勾:“世子可真是个孝顺的儿子啊。”
王瞿被诛心,自知无耻,含恨道:“我知道你不会放过他,既然如此,何必纠缠?”
“也是。”木莎笑道,“那便依世子所言,我们再来做一次交易吧。”
王瞿见她应下,微怔后,心中释然。
木莎解释:“蛊毒发作的时间是有定数的,下一次是三个时辰后,以他目前的身体状态,就算是扁鹊再世也难有回天之力。世子放心,待你一觉醒来,便可以得偿所愿。届时,还望你不要食言。”
“自然。”
王瞿一口承诺,如释重负,踅身离开。
王瞿走后,牢室的门被外面的府兵锁上,木莎坐在墙角,扯唇轻哂,设想明日庆王醒来以后的好戏,心头痛快。
便在这时,外面风声里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异动,似是有人被偷袭后昏倒的动静。很快,房门再次被从外打开,一人闪身进来。
木莎抬眉,道:“你来做什么?”
第138章 攻占 (二)
“来看看你编排的这一出大戏。”危怀风眼神沉静, 没好气道。
木莎便知先前与王瞿的谈话皆被他听见了,打趣道:“那可得提前寻个上座,不然明日开场, 宾客如云, 被挤在外头, 可瞧不见什么好戏。”
危怀风无意与她多玩笑, 催促道:“快走。”
木莎站起来, 拍拍身上灰尘, 走出牢室。
王府的戒备不比官署大牢森严, 此处又是偏僻的荒园,除王瞿派来看守牢室的那几名护卫外,并无多少阻碍。两人借着夜色飞檐走壁,很快离开王府, 落脚在树影掩映的陋巷里,危怀风道:“庆王明日毒发身亡一事,当真?”
“假的。”
危怀风回头看她一眼。
木莎说道:“蛊毒发作后, 仍有三日可活。第一日是呕血,发冷抽搐,痛不欲生。第二日症状开始好转。第三日, 症状尽数消失,脉象平和, 乍看与康复无异,但是一旦入眠,便再也不会醒来。今日是他毒发的第一日,往后还有两日要捱呢。”
危怀风咋舌, 难怪她说庆王府里要有大戏登场,今夜王瞿寻来, 无外乎是为尽快解决庆王,以免人醒来后父子反目。庆王那人自诩仁义,然则狼子野心,睚眦必报,若是被后面的康复症状所骗,误以为度过此劫,必然要秋后算账,用王瞿来开刀。
这么一想,走掉倒是有些可惜了。
“岑家那边情况如何?”
“一切顺利,人都出城了,你我先在城里凑合一宿,等明日开城门后,出城与他们会合。”
危怀风说完,两人走出陋巷,往前一拐,混入人流里,前方已是车水马龙的大街。江州夜景向来繁华,即便灯火阑珊,也依然有烟火风味。木莎大喇喇走在人潮里,环顾四周,倏地停在一家冒着热气的摊铺前。
“饿了,买碗馄饨给为娘吃?”
危怀风瞥去一眼,认出是上元节逛灯会那晚与岑元柏、岑雪一块光顾过的那家馄饨店,心念微转,道:“换一家。”
“为何?”
危怀风不多言,接着往前走,在一家卖豆花面的小铺里落脚。木莎跟着坐下来,纠结道:“为何要换?”
“那家店我与伯父、小雪团去过。”
“呵。”木莎扯唇,一脸不痛快。
危怀风无奈,解释:“摊铺老板认人一向很准,若是被他认出我来,横生枝节,何必?”
木莎了然,脸色稍霁,却是一声冷哼。
危怀风知晓她脾性,跟自己一样,也是个要顺毛捋的,想了想,道:“上次因为战事,我缺席婚礼,让岑家人在宾客面前蒙了羞。待伯父康复些后,我打算登门请罪,重新与小雪团完婚。届时,还请娘为我主持婚事。”
木莎听他唤“娘”,态度又诚恳,心里软下来,偏故意道:“不等攻下盛京以后再办?”
“不等。”
“啧,猴急什么?你爹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还没遇见我呢。”
危怀风耳根微红,听见木莎笑起来,人更羞赧,万幸摊主已送上一碗香气四溢的豆花面,他赶紧往前一推:“快吃!”
※
次日,天色灰蒙,王瞿从噩梦里惊醒。
换下一身汗涔涔的衣裳后,王瞿召来扈从,先问恭云堂那边的状况。
“王爷昨日昏睡以后,侧妃娘娘留在屋里侍疾,不曾再往外传唤府医,看情形,王爷的病情应是稳住了。”
王瞿皱眉,回想木莎昨天夜里说的话,心里忐忑不定。若是三个时辰后再发作一次,那应该差不多到了。
不及深思,外面突然闯来一人,叫道:“世子,不好!昨晚上西园遇袭,那个夜郎女人被人劫走了!”
王瞿心头大跳,扈从呵斥:“混账!怎么看的人?!”
来人跪在地上,自知犯错,不住磕头。
王瞿忍着一肚子郁气:“磕头有何用,还不速去抓人?!”
“是!”
来人领命,急匆匆率人离开。
王瞿以手扶额,反复在屋里踱步,猜测劫走木莎的人八成是危怀风。他们一心要为危廷报仇雪恨,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离开,应该是已断定父王体内的蛊毒没有转圜的余地。这么想来,木莎昨夜估计没有撒谎,今日天亮后,父王会再一次蛊毒发作,呕血而死。
念及此,王瞿心头一份重担卸下,然一想自己竟是在盼望着父王的死讯,愧痛难当。罢,若非是为守住父王辛苦打下来的霸业,何苦要做这样负恩昧良的抉择?留得青山,不怕没柴烧。待他日问鼎天下,替父王完成遗志,杀敌复仇,他自然会瞑目九泉,原谅自己。
长吁一口气后,王瞿略加拾掇,赶在毒发前前往恭云堂,送庆王最后一程。
恭云堂里,一盏油灯燃烧殆尽,天光从窗棂里透进来,洒在床头。庆王睁开眼睛,劫后余生般,头不再剧痛,喉咙里也不再充斥血腥味。
“王爷?”孟氏守在一旁,见状靠过来,温柔唤道。
庆王看见她,稍感欣慰,不及说些什么,赵有福从外进来,轻声道:“王爷,世子来看望您了。”
庆王脸色登时一阴。孟氏赶紧道:“瞿儿一直忧心王爷的病情,回去以后,彻夜难眠,今日天没亮便嚷着要来见您了。”
庆王漠然不语。
王瞿走进来,愁容满面,见孟氏、赵有福都在,昨日发生在这里的事霎时跃于眼前。他压下那些复杂的情绪,上前行礼,看见庆王躺在床上,不痛不叫,心里轻轻“咯噔”一声,关切道:“父王,您感觉怎样?可好些了?”
“嗯。”
庆王应着,目光似鹰隼一般,攫着王瞿的脸。
王瞿微怔:“那、那便好。府医可来看过了?如何说的?”
孟氏说道:“是呀,得叫府医来看看,那蛊毒歹毒得紧,万一又发作起来,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