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效法十三年前龙涸城一战——”危怀风眼神坚毅,慷慨激昂,“与殿下互换身份,偷天换日,以假乱真。”
王玠怔忪,思及当年轰动内外的龙涸城一战,危廷、襄王的面孔从眼前掠过。他诧异道:“你要假扮我?!”
危怀风应是:“决战凶险,变数难测,为防万一,还望殿下应允。”
王玠胸膛突突震动,不做多想,断然拒绝:“不可!”
“此事关乎大局,并非是殿下一人的私事,还望殿下莫要意气用事。”危怀风耐心劝导。
王玠偏开脸,放下手里的奏报,拳头收拢,思绪万千。
危怀风微笑:“若没记错,当初殿下三番两次拒绝我,是因为烧蛋算过三卦,每一卦皆显示,若是殿下与我谋事,便会有性命之虞?”
王玠脸色越发凝重,沉声:“骗你的。”
“那就好办了。”危怀风眼底堆笑,“既然殿下承天之佑,并无劫难,那我假扮你,也不会有什么凶兆。殿下何必忧心?”
王玠看着他,心绪复杂。
“我没算过命。但是从出生以来,家破人亡,流离失所。起事后,战败、重伤、瘟疫……也算是历尽磨难。都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能多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想来也是个命硬之人。殿下若是不放心,不妨也先烧颗鸭蛋,给我算上一卦?”
王玠依旧板着脸:“都说了,骗人的把戏,给你算上一卦又能如何?”
“那我便当殿下是应允了。”危怀风头一歪,笑得恣意,“殿下虚长我几岁,届时我留些胡须,也便于掩人耳目。”
“少妄想,我扮不成你。”
“殿下扮我时,一身甲胄,头上戴着兜鍪,也就露出来半张脸。让人从伙房寻口铁锅来,用锅灰摸黑一些就是了。”
王玠靠在椅背上,闭眼,想是气的,脸已经开始黑了。
危怀风优哉游哉:“我呢,便从夫人那儿取些胭脂来。殿下姿容俊美,我也不差,区别无外乎是殿下肤白一些。梁王快十年没见您,想来也分辨不出多少。待我蓄上美髯,玉冠束发,狐裘披身,应该也大差不差了。”
王玠胸膛起伏,无声一叹。
次日,危怀风果然从岑雪那儿弄来一盒胭脂,要先扮一回,看看效果。顾文安看热闹不嫌事大,打开胭脂盒,拈来一指头细搓:“不错,粉质细腻,覆盖力强,涂上脸后必然肤若凝脂,光华衬人。殿下,您的风采怕是要被抢走了。”
王玠丧着脸,不予理会。顾文安撸起衣袖,径自帮危怀风涂脂抹粉,折腾半晌,愁眉不展。
“不成呀,将军。这粉在我这儿还能盖一点儿,往您脸上一抹,炭上铺雪似的,越铺越脏啊。”
“你让开。”
危怀风搡开他,用丝绵扑在胭脂盒里猛蘸,接着往脸上猛敷,铜镜里映出来的脸果然越来越来越“脏”,并不是想象里的雪白,而是一种类似发灰的颜色。
危怀风皱眉。
王玠耷拉眼皮看着这一幕,咽下一口浊气,起身走来,抢走危怀风手里的胭脂盒。
危怀风抬头,脸似一盆被水浇灭的炭,眼里苟着火星,亮光闪烁。很威武,也很滑稽。
“文安,”王玠无奈开口,“取些白面、鸡蛋、蜜浆、牛乳来。”
顾文安先是一怔,旋即了然,奉命离开。危怀风屈膝坐在案前,仰着脸一笑。
“非要如此?”
“梁王是谋害家父的最后一个元凶,我想手刃之,为父报仇。”危怀风坦然无畏,“殿下就当全我私心。”
王玠哑然无言,沉吟良久,走至危怀风身侧坐下。
当天,顾文安取来王玠吩咐的一应物品,坐在案前,平生第一次近观那神乎其神的易容之术。
危怀风、王玠皆是五官极为精致的美男子,肤色一改、胡须一粘,便已有了六分神似,待王玠为他调整脸型,改换发饰,相似度陡然增至八分,若非极亲密之人,根本瞧不出差别。
“殿下果然神通广大,无所不能,危某五体投地。”危怀风凝视着铜镜里的脸,相当满意。
顾文安也大开眼界,意犹未尽:“殿下,您也扮扮危将军呗。”
“取一口铁锅来。”王玠一本正经。
顾文安呆怔。
危怀风咧唇笑:“够否?要不多取两口,擦厚些,也省得关键时候露馅。”
王玠心想这人可真是三斧头砍不入的脸,厚度惊人,斜乜他一眼,接着用蜜浆、蛋清以及胭脂等物研制人面。
危怀风看他受气媳妇似的,更笑得爽快。王玠心里毕竟有气,被那笑刺得耳痒,借机揶揄:“令尊也是赫赫有名的一介美男,无论如何在沙场摔打,都有一身玉肤,为何你偏偏黑成这样?”
“我像我娘。”危怀风满不在乎。
“看来是祖传的肤色,危将军也改换不了,可惜了。”
“可惜什么?”
“可惜岑姑娘玉肌雪肤,怕是也与令尊一样,要浪费了。”王玠杀人诛心。
危怀风收住笑,听出一种被诅咒的恐惧感,顾文安在一旁捂嘴,笑声“咻咻”地漏出来。
“笑什么?”危怀风睨他。
顾文安甚是无辜,蒙着脸背转过身。危怀风看回王玠,努力笑:“小雪团曾说想要一个像我一样的孩子,那就借殿下吉言了。”
“嗯,那挺好,肤色像你,模样像她,一定极好看。”
危怀风彻底笑不动了,横竖觉着王玠在骂人。王玠身心舒畅,三两下易容完,便在这时,一人走进大帐里,行礼道:“启禀殿下,何家有密信传来!”
三人精神一振,王玠伸手,却见来人面朝危怀风,倏地反应过来,他两人这厢已互换面容。
危怀风接信,看完后,唇角浮笑:“今日夜半,何家人要开明德门!”
众人振奋,危怀风眼神锐亮,看着王玠:“殿下,天意如此,走吧!”
※
奉天殿里,杀气四震,危怀风手刃光睿帝,原本潜伏在暗处的饕餮杀手仓皇遁形,被严峪迅疾拿下。
侍奉在左右的几名内侍、宫女惨然色变,不敢遁逃,伏跪求饶,抖似筛糠。危怀风拔走光睿帝咽喉里的利箭,竟见箭镞黢黑,涂有剧毒,冷然哂笑。
奉天殿外,气氛依旧剑拔弩张,梁王扣押着杜知涯,依稀听见大殿里有些不同寻常的动静,想要凝神分辨,偏偏“危怀风”开口说起话来。
“梁王已是道尽途穷,梁指挥使竟然还愿意为他卖命,可见也是难得的忠良。可惜,你奉错君主,就算尽忠而死,最后也不过落得个为虎作伥的千古骂名。趁着大错没有酿成,及时回头,九殿下宽洪海量,或能留你一命。”
梁平脸颊抖动,皮笑肉不笑:“危怀风,别以为天下人都跟你一样,愿意为那虚伪险诈之人鞍前马后!”
“虚伪险诈?”王玠失笑,委实越发看不透眼前这人,“那我倒是想听一听,在梁指挥使眼里,梁王又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他今日命你在大殿外扣押群臣,逼迫九殿下入殿,又可有想过,计谋得逞以后该如何为你周全?”
梁平拧眉。
王玠道:“梁王心有不甘,设下此计,不过是想与九殿下同归于尽。梁平,你的性命,从来没有被他放在眼里。你不过是他的一条走狗,一颗废棋。为这样的人尽忠,背负骂名,累及族人,当真值得吗?”
梁平愤恨:“休想挑拨离间!陛下英明决断,待擒下叛贼王玠,尔等自当束手就擒!”
“哦,原来是打着这样的主意。”王玠环目四顾,奉天殿外,兵甲重重,除丹墀前的一百名金吾卫外,剩下的全是危、严两家的骁勇大军。“那你错了。为杀至此处,我呕心沥血,倾尽所有,为保住一人放走杀父仇人,断无可能。你信不信,若是九殿下真有不测,我危怀风今日便能在这奉天殿里登基。”
“你?!”梁平震恐。
王玠沉声:“最后奉劝你一次,扔刀放人,我保你梁氏一族无恙。否则,九殿下践祚也好,我捡便宜夺位也罢,梁氏都休想善终。”
殿外哗然,不少金吾卫心神动摇,相顾示意。梁平狠狠瞪着王玠,惊疑难定,难以抉择。
“愿投诚者,免罪,诸位请便。”王玠接着宣告。
金吾卫心潮涌动,忽有人扔走佩刀,跪地请罪。很快有人效仿,刀落声“哐哐”地砸在耳际,此起彼伏。
梁平回头:“蠢吗?!他说免罪便免罪?若是糊弄你们呢?!”
“救人。”王玠吩咐金鳞。
“是。”
金鳞招手,围在四周的铁甲军冲上前救下被扣押的朝臣。投降的金吾卫越来越多,被解救下来的朝臣也一个接着一个。有些年纪大的,已是衣衫尿湿,狼狈不堪;也有些年纪很轻,脚步虚浮,面无人色。
一人从王玠身前走过,脚下一软,瘫倒在地,王玠下意识去扶,却见这人怀里寒芒一闪,一柄匕首挟风刺来。
“危怀风,受死吧!”
第158章 登基 (二)
王玠始料不及, 胸膛被那尖利的匕首刺中,但听得“铮”一声锐响,心口震动, 仿佛碎裂。
金鳞大惊失色, 拔刀来救, 喝令众人护驾。那人被金鳞一刀砍断胳膊, 断臂、匕首跌落在地上, 更唬得群臣震恐, 不知所措。
“殿下?!”金鳞扶起王玠一看, 见他捂着胸口,指缝里有血渗下来,霎时胆颤心惊,“传军医, 快!”
王玠眉头紧皱,竭力忍耐,道:“……无碍。”
他今日身穿危怀风那袭甲胄, 有铁衣护胸,伤口并不严重,但来人力劲极狠, 锋刃刺破甲衣,朝着心口而来, 杀意滔天,令人防不胜防。
王玠不由疑惑:“那是何人?”
金鳞盯着被麾下扣押住的行刺者,见其年纪极轻,不及弱冠, 挣扎惨叫着,模样竟颇有一些眼熟。他眼力向来极佳, 认人的本领也很不错,顿挫间,千百张面孔从脑海里闪过,他敏锐地捉住一张,喃喃道:“崔家……”
“崔家?”
“原西陵城节度使崔越之。”金鳞想起那次去崔府抄家的情景,恍然,“他是崔越之的儿子!”
“无耻叛贼,杀我父亲,抄我家门,害我崔氏一族颠沛流离,家散人亡!唯恨不能生擒你,否则,我必将你千刀万剐!……”那少年已丢掉一条手臂,痛不欲生,然仍在哭嚎喝叱,毅力惊人。
王玠默然。
很快,金鳞召来军医,搀扶王玠先行退至偏殿诊治。军医并不知晓眼前此人乃是王玠,拆下甲衣,验完伤,放心:“无妨无妨,一些皮外伤,没有伤及心脉。将军体魄强健,每日按时换药,多将养几日便好了。”
金鳞欲言又止,皱眉:“大夫还是仔细看看。”
王玠想说不必,外面倏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进来两人,气压极低,乃是危怀风、严峪。
先前在奉天殿里,危怀风、严峪顺利解决梁王及其余党,原以为一切尘埃落定,谁知一掉头便听说丹墀底下发生变故——朝臣里竟藏有崔家后人,蓄机刺杀王玠。危怀风一听,一颗心差点蹿进脑浆里,想起王玠烧蛋算的那一卦,头皮都麻了起来。
万幸进来以后,看见的景象不算糟糕,危怀风极力平复内心的惊惶,沉声道:“伤势如何?”
军医看他忧心,安慰道:“殿下放心,没有伤及要害,将军是习武之人,身经百战,这一点伤不算什么。”
危怀风道:“我不是殿下,你眼下诊治之人,才是殿下。”
军医大惊,看回王玠,心说难怪这人脸跟身上不是一个肤色,慌得冷汗涔涔,重新验伤诊脉,万分小心。
众人屏气噤声等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喘,半晌,军医包扎完伤口,收拾药箱,千交代、万交代:“虽然伤口不深,但毕竟是在心口处,殿下务必要卧床休养,每日按时换药,如有不适,即刻传医。另外,伤口愈合前,也不宜忧深思远。如今寰宇初定,殿下的安危关系着国祚兴衰,万万不能有失!”
王玠应下。
军医擦了擦额头的汗,躬身走了。
众人不约而同舒了一口气,严峪往头上抹,也是满手汗湿。危怀风先看金鳞,金鳞屈膝跪下:“金鳞护卫不周,但凭少爷责罚!”
“是我鲁莽,令那人有可趁之机,不关金鳞的事。”王玠出言维护,看着危怀风,问,“奉天殿里的情形如何?”
“梁王在大殿里埋伏杀手,意欲在暗处放箭行刺,那箭镞上淬有剧毒,若是中招,神仙难救。怀风眼疾手快,躲开暗箭,擒下梁王,当场毙杀。”开口的人是严峪。以假乱真的计谋防的就是王玠有闪失,结果危怀风防了头,没防尾。真要计较起来,王玠今日负伤算是危怀风的责任。但是大殿里的情况何其凶险,若是不用这一计,王玠八成命归西天。
“多谢了,替我挡这一劫。”王玠自然不会介怀,见危怀风神情凝重,微笑打趣。
危怀风头一回笑不出来:“彼此。”
“莫要顶着我的脸做这表情,本来不黑的,脸一垮,黑一半了。”王玠接着揶揄。
危怀风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偏开脸,见镂空槅扇那头人影晃动,又有人阔步走来,一袭劲飒戎装,银冠束发,脸戴蝶翅面具,乃是木莎。
今日攻城,木莎负责拿下外城,本来不该在这儿,想是从哪里获悉了什么,进来时,步履匆匆,眼往危怀风一看,眸底便有愠意。
“殿下。”走至榻前,木莎径自向王玠行礼,压根不被易容术所骗。
“危夫人,有劳了。”王玠莫名也有两分心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