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也!陛下,我等并非是要叛主,诚心投降,也是为陛下考量呀!”
“哦,为朕考量?”光睿帝怒极反笑,撩开眼皮,底下血丝凝结,精光摄人,“行啊,那朕便给诸位一个表忠心、做忠良的机会,看看外面来的那名贤君究竟杀是不杀。”
“陛下?”众人惶惑。
光睿帝招手,梁平会意,一声令下,金吾卫从四方冲来,扣押大殿里的三十多名朝臣,拖拽至殿外丹墀前。
“陛下?梁指挥使?!这是何意?这是何意啊?!”
人群里喊声嘈杂,众人被金吾卫以刀押在地上,有人奋力反抗,被梁平一刀斩杀。
“梁平!你竟敢屠杀朝臣?!”群臣惊惶,冲冠眦裂。
“诸位大人莫要激动,陛下仍在,皇城便仍有希望,投降一类的屁话,趁早烂在肚子里。”梁平收起血淋淋的刀,目光滚热,“梁某与诸位一样,也都是赤胆忠心的良臣,不会滥杀无辜,眼下只是劳烦诸位在叛军面前演一出戏,待戏成了,自然皆大欢喜。鲁莽生事,对大家都没有好处!”
众人骇然,看向滚倒在圆柱旁的那具尸体,认出是向来耿介的谏议大夫,痛心闭目。
※
天上日头忽然被云一隐,风势渐紧,三人在大军护送下,长驱直入,及至奉天殿前,相继刹停,为眼前的一幕震慑。
大殿宏伟,飞檐参天,凛冽冬风席卷四方,但见一群朝臣被金吾卫以刀挟持,战战兢兢地伏跪在丹墀底下。殿前广阔,却阒若无人,唯有风声啸耳,令人毛发悚然。
“这暴君,竟然又来这一招!”严峪一眼勘破局势,含恨喝叱。
危怀风沉眉肃眼,目光在那群被扣押的人里梭巡,竟然认出几张颇为熟悉的面孔,心往下沉。
“梁王这是打算故技重施,改用朝臣来为威胁我们殿下吗?”严峪上前一步,盯着丹墀底下提刀而立的梁平,“换汤不换药的,怕是山穷水尽了罢!”
梁平细看三人,他升任金吾卫指挥使一职不久,并不曾与严峪、王玠、危怀风等人打过照面,但是可以从年纪、穿着、模样上判断——眼前说话这人,不惑之年,声若奔雷,气势不凡,必然是严峪。旁侧两人年纪相仿,一个肤白,披狐裘;一个脸黑,戴兜鍪,则自然是王玠、危怀风了。
“严将军好眼力。听说九殿下贤名在外,乃是天底下最仁义宽厚之人,甚有当年襄王殿下舍身救城之风。梁某愚拙,不知真假,今想一试,不知九殿下可愿移步至奉天殿内,与陛下叙旧私谈,为梁某身后的朝臣换取一线生机?”梁平说完,阴险目光掠向王玠,却见这人漫然地看着自己,冷脸不答话。
梁平心头微突一下,扯唇:“看来,殿下的贤名也不过如此。沽名钓誉,不值一提!”
“少在这儿阴阳怪气,奉劝你一句,趁早放人。皇城已被我军攻占,拿下你这奉天殿,不过是眨眼的事。胆敢再以人质威胁,梁氏一族,休想存活!”严峪不耐道。
梁平吸气,红着眼走回人群里,拽起一人发冠,拔刀砍杀。丹墀前血溅三尺,众人愤声呼号,一人痛斥:“梁平!你有本事抓那些名公巨卿来杀,拿我们开刀,算什么英雄?!”
“陛下召集群臣议事,来的却无一名国君重臣!说什么群策群力,共御叛贼,不过是拿我等为你们的阴谋开刀祭天!梁平,你这暴君走狗,助桀为恶,丧尽天良,不得好死!”
梁平朝喝叱这人走去,刀尖抵着其心口一捅。那人目眦尽裂,骂声不绝,最后口呕鲜血,含混哽咽,被梁平一脚踹倒在地。
“九殿下,为您介绍一下,刚刚我杀的,一人是大医署医博士,一人是侍御史。虽然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官,但是在朝廷里也算是一心为公,清正廉洁。当然,您要是不认识,不心疼,我也有故人让您一见。”
梁平往人群里走,手里的刀拖曳在地上,汩汩血流顺着刀尖淌下,在地砖上拖开一长条刺目的血痕。
众人屏气噤声,但见他走至一名银发紫袍的老者面前,血淋淋的刀一抬,指着其脖颈,向王玠道:“银青光禄大夫杜知涯,襄王殿下与九殿下的旧日恩师。听说,襄王四岁开蒙,便由杜老亲自教导,九殿下与襄王一母同胞,也在杜老膝下受业多年。这样的恩情,想来殿下不会忘吧?”
众人悚然,总算知道光睿帝派人把深居简出的杜知涯弄来是何用意。当年先帝偏爱襄王,命国朝大儒杜知涯悉心教养。九殿下与襄王在一宫里长大,相差四岁,很是爱黏兄长。每次襄王在杜知涯面前苦读,九殿下便来捣乱,有一回甚至大发脾气,摔了杜知涯的书,要跟他争抢兄长。
据说,那一次折腾得颇为热闹,襄王抱走九殿下,不迭向杜知涯致歉。李才人则匆匆赶往先帝那儿赔罪。谁知后来,杜知涯竟不计前嫌,反而向先帝请旨,表示要亲自教养九殿下,将“顽石”雕琢为“美玉”,吓得九殿下躲在被窝里大哭一夜。
那以后,杜知涯果然开始为九殿下开蒙,襄王在书房里读书时,九殿下必在一旁聆听。书房桌案上放着一把戒尺,襄王从没领教过,九殿下则在那底下哭哑了好几回。不过,所谓“玉不琢,不成器”,几年以后,九殿下竟也开始出语成章,下笔如流,成了先帝众多皇子里颇受瞩目的一位。
可惜,元晟十九年,襄王罹难,朝堂里因危廷一案动荡不休。杜知涯大病了一场,病愈以后,便以年高致仕,不再过问朝事。
那期间,九殿下性情大变,屡次触犯宫禁,没多久,便被先帝贬为庶人,驱逐出京,辗转数年,至今日方回。
众人听完梁平的恫吓,心头惴惴。严峪、王玠色变,危怀风瞪着梁平,眼底恨意涌动。
“九殿下,师恩如海,衔草难报。杜老的一条性命,都不足以让您低下头颅,与陛下见一面吗?”梁平语气不耐,刀尖贴紧杜知涯咽喉。
杜知涯枯瘦的身躯往一侧倾,差点摔倒,他眼皮垂着,并不朝前方看。梁平便用刀去挑他下颔,迫使他抬头:“杜老,您也好生看看,昔日爱徒今日兴兵夺位,要置您与同僚的性命于不顾,踩着你们的尸首登上皇位,这便是你呕心沥血教养出来的九殿下吗?”
王玠拧眉。
严峪低声提醒:“殿下,梁平是在诱导杜老向您求情,莫要上当。”
却见杜知涯闭上眼睛,满面漠然。梁平呵斥:“杜知涯,说话!”
杜知涯不屑开口,瘦削的腮帮微微颤动,梁平猛有所觉,掐开其嘴,但见里头渗着血,这老头竟然妄想咬舌自尽!
“来人,拿下!”严峪伺机厉喝。
“谁敢?!”梁平一刀架在杜知涯脖颈上,众金吾卫跟着押牢人质,刀尖贴在众人咽喉上,一触即发。
危怀风眼底猩红。
杜知涯被梁平掐着腮帮,嘴唇半开,唾沫混着血液往下淌:“天下……早无九殿下,只有庶人王玠。不孝逆子、无德叛贼……老夫……不屑与其徒费口舌!”
梁平本意是让他向王玠求情,谁知这厮开口,故意贬损,其心可诛!
“杜老可真是用心良苦!想用这一招说硬九殿下的心,好叫他不再想要救你?呵,可惜,九殿下何等聪明,你为不成为他的拖累,都能咬舌自尽,他又岂能看不穿您的苦肉计?!”梁平怒视王玠,“九殿下,最后问您一次——奉天殿,你究竟进是不进?!”
王玠神态冷峻,严风呼啸,刮在颊侧,吹得狐裘鼓荡,寒意砭骨。他道:“放人,我进殿。”
梁平眼睛骤亮!
被押在丹墀前的一众朝臣震动,有人疾声呼喊:“殿下,不必顾虑我等,莫要轻信小人!烦请下令围剿奉天殿,诛杀暴君!”
“殿下大恩,我等没齿不忘,愿为殿下肝脑涂地!恳请殿下即刻诛贼,不要进殿!”
“……”
奉天殿外,人心沸腾。梁平求之不得。王玠果然与传言里不假,甚是看重德名,要想铲除这类伪君子,必以攻心为先。
“陛下在大殿里恭候多时,关于国祚,有诸多要事相商。待殿下出来以后,梁某自当放人。”
王玠不语。
梁平眼神微动:“殿下放心,陛下诚心会谈,绝无阴谋。再说,就算陛下在大殿里藏有伏兵,也难以与两位将军的兵力相提并论。如今整个奉天殿都在两位将军手上,您若是在里面有个三长两短,陛下焉有活路?我们在外面的,又岂能脱身?”
“梁王诡计多端,我必须与殿下同行!”严峪严肃道。
“可以。”梁平爽快答应。
梁平板着脸,侧目看危怀风,接着再看一看金鳞,示意以后,护送王玠走进奉天殿。
※
光睿帝坐在龙椅上,隔着一座殿门,听戏似的,由着外面那些哭嚎、喝叱从耳旁掠过。
“陛下,都准备妥当了,待时机成熟,必能一击而中。”
一名黑衣人走近前来,低声禀告。光睿帝微微点头,摆手让他离开,但见这人黑影似的,往金柱背后一钻,遁迹无形。
不久后,王玠、严峪走进大殿,光睿帝往前看,先认出严峪,接着才认出王玠。昔日一别,将近十年,印象里的桀骜少年一袭狐裘,俊容美髯,举手投足皆是温雅风仪,已然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老九,多年不见,模样有变啊。”光睿帝开口调侃。
王玠抬眼看着他,心气敛着,然话声里难藏杀意:“皇兄心力交瘁,跟以往相比苍老不少,我也快不敢认了。”
光睿帝哂笑:“你这嘴,倒仍是一点不变。”说着,仰起头,“你可还记得这儿是什么地方?”
王玠不应。
“神龙殿。”光睿帝说出这座大殿以前的名字,目光落回来,似笑非笑,“昔日,你为危廷一案连跪七日,恳请父王重新彻查的地方。”
王玠下颌微收。
光睿帝感慨:“那时你为给危家翻案,不惜与父皇翻脸,后来又把一切怨气撒在你二哥、五哥、六哥以及我身上。父皇的千秋大典,你不顾宫规在筵席上狂殴老五,气得父皇切齿拊心,狠心废你为庶人。那时候,我们都笑话你蠢头蠢脑,不足为虑,谁知道十多年后,从我手里夺走这皇位的人竟然是你。老九,你可真是未雨绸缪,令人刮目啊。”
“皇兄以朝臣性命逼我进来,就为了说这些话吗?”
“怎么,听我说些悔恨之语,不值当吗?老九,其人将死,其言也善。我知道,今日我是不可能活着走下这九五之位的,既然如此,何不敞开心扉,与你交心畅谈?”
“交心?交哪颗心?皇兄的不甘心吗?你弑父杀兄,卖国祸民,人心尽失,当然无路可走;心有不甘,痛恨切齿,所以想方设法杀我泄愤,也情有可原。可是嘴上说着敞开心扉,背地里却处心积虑,埋伏杀手,这样两面三刀的做派,又有什么资格来与我谈交心?”
光睿帝神情微变。
“不如,我来告诉皇兄什么叫交心?”王玠倏地举步往前,若无其事,“杀手埋伏暗处,需得伺机而动,一击必成。我人在严大将军身侧,不便于他行事,不如走到皇兄跟前来,叫他大展身手,以使皇兄得偿所愿?”
片刻功夫,他身形离开严峪的庇护,暴露在外,危于旦夕。
光睿帝一震,心底忽涌起疑云,看着他一步步往自己走来,步履稳健,气度从容,浑然不似文士。
他突然满面震恐,大喝:“你不是老九?!”
“嗖”一声,数支暗箭从金柱后方激射而来,王玠凌空一翻,旋身避开箭镞,劈手夺下一支,足尖疾点,掠向龙椅。
光睿帝瞳孔收缩,面颊肌肉被劲风吹颤,不及闪避,被一箭贯穿咽喉。
第157章 登基 (一)
两日前, 城外大营。
危怀风看着在书案后处理公务的王玠,忽然道:“殿下可懂易容之术?”
王玠闻言,目光从奏报里抬起来, 掺杂疑惑:“易容之术?”
危怀风点头:“殿下在江湖漂沦多年, 烧蛋算命, 卖艺砍柴, 样样精通, 想来对易容术也颇有涉猎?”
王玠眼神微变, 狐疑道:“你想做什么?”
危怀风便知他是会的了, 交手而坐,右腿翘在左膝上,唇角噙笑:“梁王负隅顽抗,又是利用百姓, 又是再次勾结外贼,可见胸膺恨意滔天,不杀殿下, 誓不罢休。盛京城外城能破,但是皇城里依旧危机重重,我担心他贼心顽固, 另有后招。”
王玠不慌不忙:“那依你之见,他后面的招数是什么?”
“那可就多了。”危怀风漫声, “从外城至皇城,少说有半个时辰,各大坊市楼宇林立,纵然有精兵护卫, 也难以防止有人埋伏在暗处放箭刺杀。再说皇城,若是破城以后, 梁王伺机逃脱还好,倘若他不逃,则必然是孤注一掷,想要与殿下同归于尽。”
王玠默然。
“殿下是我们的主君,也是如今皇室当中唯一能继承大统之人,若有意外,则所有人的心血功亏一篑。国朝群龙无首,外敌狼顾虎视,天下必然再一次战火连天,疮痍满目。殿下当初答应出山,是为尽快平息战乱,让百姓休养生息,安家乐业,应该不忍心看见社稷再次分崩的局面吧?”
王玠愀然,微垂眼睑:“所以,你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