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点头,便要上马,危怀风忽咳嗽一声,压低声道:“劳驾等我一会儿。”
岑雪不解,见他转身往灌木丛里走去,想起什么,别开了脸。
有人三急,两人一日一夜待在一起,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岑雪不想造成尴尬,等危怀风走后,又径自往前走了一会儿,来到那方农田前。
夏日阳光明媚,泛着波光的农田里长着绿葱葱的稻苗,岑雪弯下腰,寻找水里游弋的鱼,忽然看见自己头顶出现一张陌生的脸。
“啊!”
岑雪惊叫一声,眼看要摔进田里,被身后那人抓住。
来人是个七尺多高的苗族少年,皮肤黝黑,眼睛明亮,因为太瘦,两腮有微微的凹陷,使那双瞪圆的眼睛看起来更大。抓住岑雪后,他局促地松开手,说了一句什么,岑雪没听懂。
“你……是汉人?”少年又开口,说起有些蹩脚的汉话。
岑雪点头,下意识朝树林里看,危怀风还没有出来。
“这个……你的?”少年又说了一句话,岑雪回头,看见他手里竟然拿着自己刚才放在鱼骨头旁的珠钗。
“你……”岑雪一愣后,反应过来,指着身旁的农田,“这是你的田?”
少年点头。
岑雪暗松口气,微微一笑,解释:“我吃了你的鱼,这个作为钱财,给你。”
少年皱眉,上前要把珠钗交回岑雪手里。
“不行,不要钱,想吃就吃!”
岑雪不解地看着少年,眼看推脱不掉,双手往后一背。
“不,你、你还是拿着吧!”
岑雪说完,莫名有些不安,掉头往树林里走。
危怀风仍然没回来,火堆旁一个人都没有,目光所及的地方,似乎就只有自己和那个苗族少年。岑雪不敢回头,快步走回火堆旁后,又朝树林里的灌木丛走了两步,边走边故意提高声音喊:“怀风哥哥!”
要是平时,岑雪这样一喊,危怀风肯定会答应,然而这次竟是半晌没有回应。岑雪狐疑,拨开草丛,环目四顾,发现灌木丛后倒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怀风哥哥?!”
岑雪大惊,顾不得其他,冲上前一看,危怀风昏倒在草丛里,衣衫齐整,脸色难看。岑雪心头颤动,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摸,触手烫如火炭。
他竟然又发起高热来了!
※
“嗯,是疟疾!”
迷迷糊糊里,似乎有人在耳旁说话,说的乃是苗语。
危怀风只在母亲危夫人那里听过一些苗语,声调婉转,百灵鸟唱歌似的,让人分不清是不是在说话。
有时候,危夫人说完一长串,要他来学了,他才蒙头蒙脑地缓过神来,闷声问:“你唱完了?”
危夫人脸一板,揪他脸颊:“什么叫唱,你以为你娘说的是鸟语吗?”
“严重吗?要吃哪些药?多久能好?”
“常山草解了一半的毒,现在不算严重,但是要休养,按时服药,一日三次!”
这一次,说话人又变成了汉话,嘈杂的声音里似乎有岑雪的声音。危怀风想要睁开眼看,奈何眼皮重如千钧,压得他动弹不得。
慢慢的,那些声音逐渐消失,危怀风彻底陷入昏迷。
再次醒来时,天光刺眼,危怀风眯了眯眼睛,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敞亮的木屋里,旁边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他侧头一看,发现是个身穿苗裙的女子在收拾桌子。
“你醒了?”
女子见危怀风醒来,放下手里的抹布,走过来,展颜一笑。
“我叫格秀,是久秀的阿姐。”女子自我介绍,见危怀风仍是一脸疑惑,便又道,“久秀,就是背着你回来的那个少年。”
危怀风仍是懵懂,半晌,才从女子提供的信息拼凑出自己昏迷以后发生的事情。
原来,岑雪那时候刚巧碰见一个苗族少年,发现昏倒的自己后,她央求那苗族少年帮忙。少年人热情,看出危怀风是被瘴林里的毒气弄病了,便干脆背着危怀风回到村寨里,住进了自己家,请了大夫来看。
眼下这苗族女子,便是那少年的亲姐姐,格秀。
“多谢。”危怀风疲惫开口,接着便问,“小雪团呢?就是和我一起来的那个姑娘,我……妹妹。”
“在外面和久秀玩耍呢!”
格秀说着,秀气眉梢一扬,表情生动。
危怀风却微微皱起眉头。
※
午后的艳阳热辣辣的,吊脚楼下,一群鸡鸭扑腾着翅膀四处啄食,岑雪坐在一团由屋檐投落的阴影里,用树枝在地上写完两个字,教身旁的少年读道:“久,秀。”
少年身着一件藏青色背心,头包彩色布帕,瞪大眼睛看着地上的名字,认真发音:“久,秀!”
“嗯。”岑雪点头,灵澈的眼眸里带了一点笑意。
久秀脸颊微微一热,挠脸道:“那你的呢?”
岑雪疑惑。
“你的……名字。”久秀羞涩道。
岑雪便又用树枝在一旁另了写了两个字,说道:“阿雪。”
“阿,雪。”久秀一个一个念出来,发音郑重,竟念出一种珍贵的意味。
岑雪手里的树枝落在地上,便要再写什么,身后突然落下一道极闷的声音。
“在干什么呢?”
岑雪、久秀二人转头,但见危怀风沉着脸站在屋檐下,想是病情未愈的缘故,目光暗沉,脸色极差。
久秀略微有些局促,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岑雪放下树枝站起来:“你怎么起来了?”
危怀风盯着地面上那一排刺眼的名字,语气里有一种自己都没有觉察的幽怨:“不起来,在那儿挺尸么?”
岑雪无语,不明白危怀风哪里来的这么一股子怨气,转开头,介绍道:“这是久秀,昨天在树林里,你突然发热昏倒,是他背着你回来的。”
危怀风看了久秀一眼:“谢谢。”
久秀点头,不知为何,在与危怀风目光相触的短暂一瞬里,心头有一点发憷。
“我找她有点事。”危怀风指一指岑雪,请久秀离开。
久秀更有一种无由的尴尬,挠头说了句什么,匆匆走开了。想是因为紧张,他走前说的是苗语。
“他说什么?”岑雪疑惑。
“他说他去砍猪草。”危怀风解释完,看着地面上挨在一起的两个名字,问,“你在教他认字?”
“嗯,你不发热了?”岑雪到底是关心着他的病情,问完以后,眼看他又要拿额头抵过来,忙先下手为强,垫脚按住他脑门,“嗯,不热了。”
危怀风笑了一声。
岑雪耳根微烫,收回手站在一边,危怀风弯腰捡起地上的那根树枝,在“阿雪”的旁边紧贴着写了一个“阿风”。
岑雪心说幼稚,道:“昨天久秀叫大夫来给你看过了,你在瘴林里吸入毒气,染上了疟疾,所以才会接二连三地发热。大夫开了药,按时喝上三日,应该就没有大碍了。”
“意思就是,得先在这儿住上三日?”
岑雪点头,想起走散的众人,心里多少有些忧虑,但眼下危怀风患病,病还是为救自己和徐正则染上的,她总不能不顾他的病情,要他拖着病体去找人。
格里翁是熟悉地形的苗人,金鳞武功又不错,想来能护住方嬷嬷、春草一行。至于徐正则……这些年,他也算是常在江湖里游走,虽然没有武功,但自保的能力并不弱,希望老天开眼,让他能够有惊无险,平安回来。
吊脚楼一侧传来脚步声,是久秀背着背篓,拿着镰刀往屋外跑去了,身形矫健得像一只活泼的兔子。岑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脸颊发痒,转头一看,竟是危怀风用那根树枝上的叶子在挠她。
“你可有跟他们提起过我们的来历?”危怀风问。
“我说我们是来认亲的,但是没有提你是国相的外甥。”岑雪挠了挠脸颊。茂林里的蛇群来得诡异,像是有所蓄谋,岑雪猜不准是否与危怀风要与国相认亲一事传开有关。为防万一,还是先藏住身份的好。
“我们?”
“嗯,”岑雪瓮声,“我说你是我兄长,我们的父母都是夜郎苗人,小时候去平蛮县赶集时,我们与他们走散了,现在回来寻亲。”
危怀风促狭道:“你看着可不像是苗人。”
岑雪知道他说的是什么,道:“苗人并不是人人都黑,也有肤色很白净,长相很水灵的。”
危怀风看着她,笑起来,那笑里有一股很明显的坏劲。
“你笑什么?”岑雪蹙眉。
“你倒是很会自夸啊。”
“……”
岑雪转开脸,听见危怀风问:“叫什么来着?我们兄妹俩?”
岑雪不耐道:“我叫阿雪,你叫阿风。”
危怀风看一眼刚才写在地上的名字,笑里的促狭意味更浓:“哦,心有灵犀一点通嘛。”
岑雪:“……”
第38章 做客 (二)
日薄西山, 一处偏僻村寨飞鸟归林,徐正则坐在树荫底下,看着四周忙碌的一群婢女。她们俱是苗人, 肤色白嫩, 模样秀气, 看着和云桑差不多大, 但身上没有云桑那股天然的尊贵气质, 反而畏畏缩缩的, 像是在惧怕着什么。
少女云桑蹲在草丛旁, 玩一只刚从树林里抓来的野兔子。不久后,一名婢女端着热气腾腾的汤羹送过来,香气被风吹开,鲜香酸醇, 令人食指大动。
“是什么吃的?”云桑起身。
“回小姐,是酸汤牛肉。”
云桑探头一看,突然脸色一变, 抽出腰间的软鞭一鞭抽打在婢女身上。
“你做什么?!”徐正则喝道。
一大碗热腾腾的酸汤牛肉泼洒在地,被抽打的婢女捂住火辣辣的手臂,“噗”一声跪下来, 噙泪认错。云桑一鞭打完后,回头看向徐正则, 脸色懵懂,仿佛并不明白徐正则在呵斥什么。
徐正则平复心情,指着跪在地上的那名婢女:“你打她做什么?”
“汤里有沙子,她弄脏我的吃食, 我为什么不能打她?”云桑眨眨眼,不恼也不愧疚, 自然而然地道,“她是我的婢女,我想打就打。”
徐正则皱眉,道:“这里风大,食物里落进一点沙尘再正常不过,为这一点小事便鞭打婢女,不觉得太过残忍了吗?”
云桑走过来,语调上挑:“你敢骂我?”
徐正则不做声。
云桑道:“你把你刚刚的话再说一次。”
四周风声沙沙,徐正则能听见婢女们屏气噤声的动静,仿佛下一刻会有灾难降临,他看着面前少女清凌凌的眼眸,严肃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仆亦是人生父母养,为区区一点小事鞭打她们,过于残忍了。”
云桑俯身,在徐正则面前笑起来:“我喜欢你。你是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敢骂我的人。”
“?”徐正则一愣。
“残忍。”云桑重复着这个词,似又收获了什么新宝贝似的,嘻嘻一笑,背着手在木桩桌旁坐下来。
很快,又有婢女送上菜肴,这次是香喷喷的麻辣干锅牛瘪。云桑很满意,便要开动,那婢女压低声音说道:“小姐,王都那边送来了消息,说是期限将至,小姐再不回家,国相便要发怒了。”
云桑无所畏惧地哼一声:“那就让他发怒吧,我已经很久没有看见他发怒了。”
婢女无可奈何。
云桑尝一口干锅里的牛肚,心神熨帖,指指一旁的徐正则:“快给徐郎也盛一碗!”
“是。”
徐正则心念起伏,待那婢女退下后,看向埋头在干锅里找牛肚的云桑:“你是夜郎国相的女儿?”
“是啊!”云桑头都不抬,一门心思在干锅里觅食。
倒是徐正则心头微震,回顾这一路上的遭遇,恍然大悟。难怪云桑能凭一人之力在茂林里设下那么大阵仗的蛇阵;难怪她一声口哨,便能唤来成群的奴婢供以差使;难怪她的脾气如此刁蛮跋扈……原来,是国相的女儿。
“你要把我抓回去做什么?”徐正则绕回最开始的话题,突然对这个名叫“云桑”的苗族少女产生兴趣。
云桑唇角微扬,夹了一块肥美的牛肚放进他碗里:“送给你,你快吃!”
徐正则不为所动:“我问你,你要把我抓回去做什么?”
云桑目光睇过来,咬着木箸,笑一声:“跟我成亲,做我夫婿。”
“什么?!”徐正则难以置信。
云桑不再回答,埋头扎进干锅牛瘪里。
※
格秀、久秀姐弟所住的村寨名叫“贡里”,并不属于先前格里翁提到的水黎,反而与水黎相去甚远,乃是另一个方向的边陲小村。
危怀风很快也发现了,这里的苗人穿着的并不是彩色的衣服,大多是红色底,应该是苗族里红苗的那一分支。
格秀、久秀家里没有长辈,在家做主的是格秀,因为房屋窄小,腾不出多余的空房,格秀在向岑雪确认她与危怀风是兄妹后,便安排二人住在了吊脚楼内唯一里空房里。
岑雪本来打算拒绝,奈何危怀风病着,夜里很有可能高热复发,总不能让格秀、久秀姐弟帮忙照看,想起以前二人假成亲时也一块同室而眠过,便不再扭捏。
空房不大,原本是堆放杂物的,久秀临时搬来木板箱箧,做成两张床。格秀铺上被褥,又在两张床中间挂上一大张扎染的布帘,隔开两个小空间,岑雪住里头,危怀风住外面。
入夜后,窗户半开,皎洁的月光被夜风吹进来,布帘上泼墨似的扎染纹路起伏晃动,岑雪看在眼里,竟有种看见山川云天向自己奔来的错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