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含泪不语。
那三名妇人走上来,搀扶着岑雪离开。岑雪膝盖已发麻,被扶回外面一间厢房里坐下以后,一名妇人忽然后退一步,向她行了个礼。
“姑娘,冒犯了。”
岑雪不明所以,突然被另外两个妇人钳住肩膀手臂大腿,前面那妇人则把她的裙琚一掀,手往底下探。岑雪惨然失色,大叫着“你们要做什么”,然而越是挣扎,越被妇人们按得动弹不得。
不久后,一名妇人从厢房出来,对院里的岑元柏规矩行一礼,微笑道:“回禀大人,令爱仍是完璧之身,可见是个自尊自重、有勇有谋的好女郎。能有这样的女郎做儿媳,王妃必然会高兴的。”
岑元柏面色阴沉,手一抬,示意身旁扈从拿赏钱。
“有劳。”
“大人客气了。”
妇人接过赏银,笑着退至一旁,等另外两个同伴从屋里出来后,便一块往外走了。
第66章 回府 (二)
岑雪被春草、夏花一行扶回房里时, 蓄压在阴云里的暴雨轰然泄下,檐外一大片嘈杂声响,闷雷不止。
有人在外敲门, 是二房的三姑娘岑茵, 说是想见一见岑雪。在岑家, 各房的关系一直很和睦, 岑茵是与岑雪走得最近的一位妹妹, 先前岑雪回府时, 她便一直提心吊胆, 怕大伯岑元柏大发雷霆,得知岑雪从正堂那里离开以后,便第一时间赶了过来。
岑雪坐在床上,身下裹着被褥, 莫大的羞耻与愤懑充斥在胸口,听见岑茵求见,只是漠然。
春草示意传话的丫鬟先回绝, 从夏花手上接来一盏刚沏的热茶,劝道:“姑娘,先喝一口茶, 暖一暖身子吧。”
岑雪面色苍白,接过茶盏喝了一口, 低声道:“备水,我要沐浴。”
“是。”
屋里的人很快忙开来,为岑雪准备汤水,至于先前厢房里发生的事, 无一人敢再提。
次日,大雨未歇, 外面淅淅沥沥的,整座府邸像是被浸在一口井里。岑茵再次来探望,这回总算没吃闭门羹,进来以后,看见岑雪惨淡的脸色,心疼不已。
“阿姐,昨日那几个嬷嬷是从王府里来的,那是王妃的意思,并不是大伯要那么做。”岑茵捧着茶盏,先解释昨天发生的事。
岑雪自然知道,也因为知道,所以内心才更悲哀。庆王嘴上说着不介意,夸赞她与危怀风假成亲是不拘小节,能担大任,仍然愿意认她这个准儿媳,可是庆王妃转头就派嬷嬷来验身……这是一种怎样的羞辱与蔑视,岑元柏不是不知道,可是他任由他们那么做了,仿佛她是一件合该被人称量的货物。
对,货物。
岑雪想起这个词,眼前浮现岑元柏说“你要做的就是联姻”时的脸,眼圈又开始发热。岑茵看着更难受,鼻头也发酸起来,安慰道:“阿姐,别难过。不管怎样,你都是大伯唯一的女儿,有大伯在,王府里的人不敢欺负你的。”
“你是来劝我的?”
岑茵一怔,因为知道岑雪打一开始就抵触这桩婚事,思及自己来探视的目的,心虚而惭愧。
“爹爹说,若无王爷从中襄助,岑家早便葬身在盛京城里。王爷是岑家人的恩人,也是岑家人的天,阿姐嫁入王府,是为我们报恩,也是为岑家的儿郎们铺路。待王爷问鼎天下以后,岑家便是皇亲贵胄,阿姐则是以后的皇后娘娘,是大邺最尊贵的女人。这是最齐全、最美满的姻缘,阿姐不该错过。”
岑雪苦笑:“嫁与一人做夫人,过门便要抚养他与婢女所生的孩子,往后还要承受着夫家所有人的鄙视,这便是最齐全、最美满的姻缘?”
岑茵尴尬:“可是只要忍一忍,待王爷问鼎天下,阿姐便是仅次于王妃的贵人了。”
“那若是王爷不能问鼎天下呢?”
“怎么会?!”岑茵愕然。
岑雪也愣了一愣,意外于自己竟在一瞬间发出这样的质疑,关于西羌一役的种种怀疑再次席卷脑海,她想起昨天父亲的反应,猜出那一战里,庆王必然也是谋害构陷危家与襄王的一方,心底突然凉飕飕的,有一种不知前路的茫然。
“世子如今可在城中?”岑雪忽然问。
“在,”岑茵诧异,“阿姐要去找世子?”
岑雪点头,压住心里的惶惑。岑元柏说一不二,决定的事情不会再改,他与庆王都铁了心要延续先前的秦晋盟约,那她唯一能够突破的地方便只有世子王懋。
嫁入王府,固然可以为岑家人报恩铺路,成为家族的功臣,满足父亲的期望。
可是,她会不甘心。
“我刚来江州,人生地不熟,你能否帮我联络一下世子,让我与他见上一面?”
岑雪说完,岑茵回答道:“自然是可以,只是,阿姐……要见世子做什么?”
“西陵城的事情太复杂,有些话,总要亲口对他解释。”岑雪模棱两可,知道自己的婚事关系着岑家的前程,岑茵要是知晓她见王懋的真实目的,必然不会为她谋划。
岑茵果然不疑有他,点头应下。
※
三日后,一则关于日昳在城东茶楼雅间会面的消息传入庆王府后宅,那会儿,王懋正在上房里陪午憩醒来的王妃聊天。
这些天,因为想为怀有身孕的爱婢吟香抬一个身份,方便有人伺候着她,王懋来上房里请安的次数更勤,想要先讨一讨母亲的欢心。
江州气候不比盛京城宜人,入秋以后,动辄风潇雨晦,庆王妃患有旧疾,一到这样的天气,关节便酸痛难忍。王懋是个孝顺人,前来侍疾,不是说些客套话走过场,而是要亲自为母亲按摩缓解病痛,这样的殷勤,委实令人感动。
母子二人叙完话后,王懋从王妃的口吻里听出对吟香怀孕一事的看重,心满意足,便要离开,扈从忽然从外进来,贴在他耳边说了几句话。
听完以后,王懋的脸色一下变了。
“怎么了,脸色这样差?”庆王妃原本斜倚在美人榻上,噙着笑容,见状往前倾了倾,眉头微蹙。
王懋脚步往回挪,气闷地坐回交椅上,说道:“她要约我见一面。”
“谁?”
“还能是谁!”
王懋语气里不掩烦躁,双手撑在膝盖上,一脸不快。庆王妃与那报信的扈从交换一个眼神,明白那人指的是谁后,叹一声气,安抚:“她刚从外面回来,自然是有些话要亲口对你讲,不然任由外面那些风言风语传着,早晚要与你生出嫌隙。”
“她嫁与危怀风一事,又不是外人凭空造谣,有什么需要解释的?我就不明白,想要拉拢岑家,有的是办法可行,就算仍要联姻,也大可从其他房里挑选适龄贵女,父王为何就非要我娶这样一个残花败柳!”王懋眉头不展,越想越气愤委屈。
庆王妃自然也是为他不平的,堂堂庆王府世子,明珠一样的人物,竟然要与一个自奔为眷、被人休弃的妇人成婚,说出去,简直是皇家人的奇耻大辱。可是如今庆王大业未成,处处需要靠岑元柏帮衬,要是推掉这一桩婚事,必然会与他产生芥蒂。
为今之计,只能先忍辱负重,按原计划把这一桩婚事认下来。左右不过是个正妻之位,坐上来是一回事,坐稳是另一回事。眼前,庆王离不开岑家人,至于以后怎样,谁又知道呢?
“话也不能这么说。”庆王妃心疼地拉过儿子的手,安慰道,“前几日,为娘派嬷嬷到岑府去看过了,她仍是完璧之身,假成亲一说并非戏弄人。再者,她先前嫁入危家,也是为你父王做事,想要拿到那鸳鸯刀里的宝藏,助你父王筹谋北伐。先前你父王不还夸着,说这也是成大事者的胆魄吗?如今天下动荡,你父王最需要的一是贤才,二便是人心,在这个时候接纳岑氏,外人听了,只会为你父王的宽宏折服,夸他是知人善察、雍容大度的仁德之君。你且忍一忍,就当是替你父王全一回美名,至于往后的事,那不都是由着你的心意来吗?”
庆王妃说得委婉,背后的意思无外乎是与岑氏成亲不过是走个过场,人娶进门以后,便算是完成对岑家的承诺了,至于要如何对待岑雪,全凭王懋一人的心意。他愿意,那便与她举案齐眉;他不愿意,后宅里多的是如花美眷,可以是吟香,也可以是任何一人。
念及此,王懋心头的那一股火气稍微降了些,然而想起要与岑雪会面,仍是心烦气躁。
“怎么,还气呀?”庆王妃一眼看出儿子的气不顺,笑着拍一拍他的手,倒也不再劝了,说道,“为娘与你是一条心的,懂你心里的气闷与委屈。这样吧,今日就先不去赴约了,她要是有诚心,自然会再来找你,你先晾她一回,也算是给她一点教训!”
王懋眼神微动,颇为动容地看庆王妃一眼,说道:“那孩儿便先回内院,看一看吟香。她这几日害喜严重,看什么都犯恶心,脸都瘦一圈了。”
说起吟香,庆王妃百感交集,那丫鬟本是贴身伺候王懋,专为王懋暖床用的,谁知他二人感情这样热烈,竟在岑氏入门以前弄出子嗣来。照理说,为尊重女方,那孩子必然是要解决掉的,可岑家那一位失德在先,摸着良心说,便不值得再用以前的标准对待了。毕竟一个是声名狼藉的外人,另一个是自家的血脉,换谁来,都会偏向后者。
“回头我与王爷提一提,先给吟香抬一抬身份,方便派人伺候着,不然这样下去,有损王府颜面不说,你也难以安心。”
王懋大喜,脸上的阴郁总算烟消云散,起身朝庆王妃长作一揖:“多谢母亲!”
※
傍晚,日影昏沉,楼外仍是一片潇潇雨声,岑雪坐在茶楼二楼雅间里,往栏杆外看时,目之所及全是雾茫茫的雨幕。行人撑着伞疾走在秋雨里,背影模糊,街上的店铺陆续打烊关门,偌大的城里透着一股潮湿的清冷。
春草把疲惫的目光从楼外收回,失望道:“姑娘,这个点都不见人,世子大概是不会来了。”
“再等一等。”
岑雪坐在案前,投在外的视线往回一略,看回茶盏里的叶芽。今日她与王懋约定的时间是未时,现在已过去快两个时辰,他没来赴约,也没有派人来说明缘由,要是再不现身,应该便是成心要晾一晾她,借以训斥的意思了。
岑雪知道他心有所属,本来就不愿意娶她进门,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更是对她厌烦不已,可既然厌恶,为何不反抗一下这桩婚事?
这时候还不肯来会面,难不成是以为她找他是要诉衷情、表愧怍?
岑雪啼笑皆非,倏而又感委屈,想着下一回要不干脆修书一封,在信里把不想与他成亲的内容全写上算了,便在这时,一角衣袍掠入视线,在案几对面坐下来。
岑雪抬头,看向来人,神色错愕。
第67章 回府 (三)
“师兄?”
大雨滂沱, 雅间里飘着薄薄一层雾,来人一袭白衣,盘坐在茶香袅袅的案几前, 修眉星眸, 端方从容, 正是徐正则。
“他不会来的。”
因为知晓岑雪今日的来意, 徐正则不拐弯抹角, 径直告诉她今日之约的结果。岑雪略感意外, 毕竟为防止被岑元柏发现, 她来与人私会的事进行得隐秘谨慎,除岑茵这个中间人外,并无第三方知晓。
“是茵儿是告诉你的?”
“没有,猜的。”案上的一盏龙井已凉, 徐正则示意春草换茶,泰然说道,“你不想嫁入王府, 可是改变不了师父与王爷的决定,既然在那里无计可施,自然便会来找王懋。”
“那你又怎知, 他今日一定不会来?”
“因为他不想,也不敢来。”
岑雪微微颦眉:“不敢?”
徐正则说是, 转头望一眼栏杆外渺茫的雨雾,道:“王懋虽为世子,可为人软弱,优柔寡断, 没有王爷十分之一的胆略与魄力。两家联姻不变之事,是王爷亲口承诺的, 他若敢反抗,早便抗了,何必等到这时?再说,因为你二嫁之身,他得以保全那一位怀孕的婢女,若是与你悔婚,便意味着以后要另娶贤妻。为大局着想,王府不见得还会容许那婢女把孩子生下来。”
换句话说,王懋可以保全那爱婢,靠的就是岑雪狼藉的名声,要是以后娶的是另一位名门贵女,那怀孕的爱婢便该按家规惩办,堕胎处置了。
岑雪不齿道:“所以,他是既不想与我成亲,又不敢与我一起抵抗这桩婚事?”
“便如你说的,男人牺牲姻缘,不过是牺牲一个正妻的位置,并不妨碍他与心上人花前月下,生儿育女。你们的代价本就不一样,他当然不会是你的盟友。”
岑雪倍感悲哀,想起嫁入庆王府以后的人生,更感觉胸口里膨胀着难以压制的愤懑与不甘。父亲与庆王那里基本是无转圜余地了,如果王懋也不能成为突破口,那她该如何改变联姻的宿命?
难道,这一生就注定要被囚禁在那座陌生的宅邸里,活在他人的厌恶与蔑视下吗?
“不过,关于联姻一事,你也不必过分操心。毕竟不想看这门亲事落成的人,并不只有你一个。”
春草送来了刚换的新茶,徐正则手执壶耳,倒了两盏醇香的龙井。岑雪从他话里听出弦外之音,心神微微一振:“师兄是说,父亲的政敌也不想看见我嫁入王府?”
“不是。”
“那还有谁?”
“危怀风。”
岑雪一震,全然没有想到会在这一刻听到危怀风的名字,刹那间脑袋里竟有点发懵,半晌才道:“我已烦不胜烦,师兄就莫要再说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