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在食铺里吃完云吞面后,岑雪盯着手里的汤匙, 突然反应过来,标记在藏宝图里的七处树林可能并非是中原人以为的北斗七星,而是一个大汤匙。
毕竟,北斗七星无论是在中原人眼里, 还是在南越人眼里都是同样的勺状,而后者没有所谓“天罡北斗”的说法, 抬眼看见那七颗明星,联想到的自然是汤匙。
这么一想的话,七处树林暗示的藏宝地便不会是什么北极星的方位,而是汤匙的中心点。换言之,即是天璇所在的方位。
岑雪按照这个思路,与徐正则一起想办法重登月亮山,召集元龙卫一找,果然在天璇所指的一处偏僻的树林里发掘了一大批宝藏。
粗略一数,竟有三十箱,每一箱里皆装满奇珍异宝,全部算下来,堪称富可敌国。
按照约定,岑雪留了一半的宝藏在原地,并把另一张绢帛及相关线索交给客栈掌柜作为提示,接着便与徐正则一起督促元龙卫备齐车马,乔装离开了王都。
平心而论,岑雪已然情至意尽,对于危怀风,并无什么亏欠的,至于不告而别,委实是形势所迫。而且,以彼此现在的立场与处境,不见反而是更好的分别。
“危怀风如今有夜郎国作为依仗,日后必然势力大增,他不愿意效忠王爷,多半是要自立为王,你留一半宝藏给他,被师父知晓以后,怕是要发怒。待回去,不必提及危家的事,就说那一批宝藏已被尽数运回。元龙卫那边,我会设法交代的。”
徐正则说完,岑雪意外而感动:“师兄……”
印象里,徐正则无疑是个刚正严苛的存在,说一是一,说二是二,这么多年来,这还是他头一回愿意为人撒谎遮掩。
“至于你的婚事……”徐正则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微收,话锋一转,“以我对师父的了解,恐怕不会如你所愿,这一点,你要早有准备。”
岑雪微怔,黯然:“师兄的意思是,父亲仍然要拿我的婚姻来做筹码?”
“其实我不明白,你既然已决定与危怀风一刀两断,为何不愿用姻缘来搏一个前程。”徐正则语气平静,“这世道,无论男女,婚姻本来就不由自主。用姻缘来换前程,乃是再正常不过的事。”
“师兄要听真话吗?”
“自然。”
“因为男人牺牲姻缘,只是牺牲一个正室的名分,并不妨碍他与心上人相守白头。可是女人牺牲姻缘,便意味着牺牲一切男女情爱。我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想做,因为这根本是不公平的。”
徐正则哑然,良久才道:“这世上不公平的事,有很多。”
“对,”岑雪承认,“但不能因为多,便认可。”
徐正则欲言又止,最后失笑:“你还是那么倔,看着一副乖模样,心里主意比谁都大。难怪大家说,要是你是个郎君就好了。”
岑雪不再说话,忽然想起父亲岑元柏,他这一生抱负远大,是岑氏一族里最有才干、胆略的继承人,可是膝下仅育有她一个女儿。小时候,祖父仍在世,因为劝不动父亲纳妾,便来揉她的头说:“要是你是个郎君就好了。”
后来慢慢长大,发出这样感慨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母亲病故前两年都开始为她不是男儿身而感到遗憾。只有父亲从来没有这么说过。他教她修身立德,让她与兄长们一起念书谈论,夸赞她的诗文,批阅她的策论,可是他从来不说:“要是你是个郎君就好了。”
大概是因为知道这世上没有如果吧。岑雪想,父亲从来都是清醒、务实的人,他不会回避她是女儿的事实,不会试图自欺,所以他为她筹谋婚事,用另一种专属于女人的方式让她平步青云,希望她以后母仪天下,成为这个王朝里最有权势的女人。
她不是郎君,不能用才智、功名来擘画锦绣前程,他便要她以婚姻蘸墨,用依附于另一个男人的方式,弥补她无法成为男人的不足。
可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身为女儿,便注定是一种遗憾;为什么同样是施展才智,男人可以纵横天下,女儿便要囿于一方宅邸;为什么男人在牺牲婚姻以后,可以纳妾蓄妓,花前月下,女人却要被困在那天井里枯坐一生;为什么在所有的宏图大业里,男人可以以千百种模样登场,女儿的面貌则只有一个——戴凤冠、披霞帔的新娘。
“王爷不会再让我入府。”岑雪冷静分析,说道,“这次寻宝,可以为王爷解决后顾之忧,助他尽早北伐,酬成大业。以后岑家于王爷而言,便是股肱耳目,我想告诉父亲,即使不用联姻的方式,我也可以为他、为岑家出力。”
徐正则眼神复杂,垂首拨弄袖口:“你要用寻宝的功劳,换师父放弃用你做政治的筹码?”
“嗯。”岑雪应声。
徐正则嘴唇微动,似想说些什么,可最后那些话都咽回了喉咙里。
午后,车队在树林里稍事休息,待众人用过午膳以后,元龙卫首领前来请命,说是前往关城的路有两条,一条是官道,较为安全,但是要绕路,天黑前怕是赶不到下一座城镇。另一条是树林里的山路,往那儿走的话,能省时不少,就是有些荒,路也颠簸。
徐正则略微思忖后,选择走后一条,嘱咐元龙卫看紧车队里的箱箧,尽快早一些入城。
岑雪因为有午休的习惯,启程以后,便靠着春草垫好的引枕睡了。徐正则起身到马车外,与车夫并排而坐。
七月流火,午后的日头已不再炎热,从林外吹来的风里卷着落叶,扑在身上时,已有入秋的微凉。徐正则屈膝而坐,欣赏着四周里的风景,及至一处偏僻树林时,虚空里突然传来“咻”一声尖啸!
“什么人?!”
元龙卫首领厉喝一声,护卫在车队两侧的一众暗卫顿时拔刀警戒,说时迟,那时快,便在众人反应的当口,埋伏在灌木丛里的一大群黑衣人凶猛冲出!
岑雪从梦里惊醒,推开车窗往外看时,但见外面箭矢乱飞,身着劲装的元龙卫与一群黑衣人杀成一团,不时有黑衣人突破阻拦,冲上后方的车队,意图拐走装载着箱箧的马车!
“师兄!”
岑雪心口疾跳,便欲往外,外面传来徐正则的厉喝:“别出来!”
杀声震耳,同在车里的春草忙把岑雪按回座上,夏花撑着车窗一角,从半指宽的缝隙里看见那些往车队里钻的黑衣人,不安道:“姑娘,他们是冲着后面的宝藏来的!”
离开王都时,岑雪与徐正则乔装成商贩兄妹,顺利躲开了城门的盘查,车队里装着巨宝一事并没有外泄,那些黑衣人怎么会埋伏在这里,突然杀出来后,又奔着后方装载箱箧的马车而去?!
岑雪心惊肉跳,顾不上其他,挣开春草要往外走,甫一推开车门,前方赫然射来一支飞矢,千钧一发间,马车侧方掠起一把砍刀,一名黑衣人为岑雪砍断这一箭,顺势纵上马车。
“你究竟是什么人?!”岑雪为刚才那惊险一幕所震,看出黑衣人是救了自己,越发匪夷所思。
黑衣人不答,看一眼岑雪后,用脚踢上车门,把岑雪一行关回车厢内。
外面人慌马叫,兵器交接声响成一片,不时有马嘶声传开来,一听便知道是黑衣人得手以后,驾着装载箱箧的马车扬长而去。
岑雪心里急得不行,又往外喊了几声“师兄”,却是没有回应。半晌以后,那打斗声才停止下来,轰隆隆的蹄声往后方奔远。
“公子!”
“追!”
徐正则厉声喊完这一句,外面又有蹄声响起,应是元龙卫奉命而去。岑雪心知不妙,推开车窗一看,树林里躺着横七竖八的人,徐正则靠在一棵树下,脸色惨白,手臂上中有一箭!
“师兄!”
岑雪下车奔去,春草、夏花等一众岑家家仆跟着赶来,扶着徐正则坐在树下。夏花眼疾手快,迅速从马车里取来药箱,帮忙处理伤势。
徐正则拔掉弩箭,扔在一旁,额头蒙着冷汗,脸色严肃而凝重。岑雪看一眼车队,原本跟在后方的五大辆马车已无踪迹,装载在里面十多箱宝藏跟着不翼而飞……噩运突如其来,整个人似被雷轰,岑雪难以承受,声音都开始发抖。
“师兄可知那些是什么人?!”
“来人共有三十多个,俱着黑衣,蒙面,手持弓弩、刀剑,行动时敏捷果断,配合周密,应该是一批训练有素的人。”
“他们是奔着宝藏来的?”
徐正则点头。
岑雪心里七上八下,春草亦是惊惶不解:“我们车队里藏有宝藏的事,根本没有外人知晓,那些人为何一来就冲着宝藏去?又是怎么知道要埋伏在这儿?难不成,他们早就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入城的路只有两条,一条山路,一条官道,他们若是有心劫车,两处埋伏,我们自然无处可躲。”徐正则眉眼沉郁,语气里难藏懊恼,要是早些防备,刚才不至于那样措手不及。
“可是……”春草仍是困惑,倏地想起什么,看向岑雪。
要是没记错,先前岑雪推开车门时,外面射来了一支弩箭,那一箭眼看要射中岑雪,旁侧竟然杀来一个黑衣人,用刀砍断了那一箭,接着便把岑雪关回了车里。
“姑娘,刚才车外的那个黑衣人可是在救你?”春草惊疑难定,想到那一幕,张口便问了。
“是。”岑雪脸色沉重。
话声甫毕,众人皆一怔,面面相觑后,春草壮着胆道:“莫非……派他们来的人是危大当家?”
在这里,知道他们来夺宝的人只有危怀风,现如今,他有危夫人这个夜郎国主作为后盾,调遣数十名训练有素的亲卫前来劫车不是难事。那黑衣人在乱箭里保护岑雪,想必便是被危怀风叮嘱,不然,为何徐正则与元龙卫都被攻击,唯独岑雪反被保护?
“阿雪,你如何看?”徐正则蹙着眉,语气里已有两分相信。
“不会是他,他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岑雪毫不犹豫,一口否认,眉梢藏着愠意,似不满春草这般猜测。
说话时,夏花那厢已包扎完毕,徐正则站起来,板着脸往黑衣人离开的方向看,说道:“元龙卫已快马去追,便是夺不回宝藏,应该也能寻获一些线索。此地不宜久留,先回车里,赶在天黑前入城再说吧。”
春草等人自知白等在这里无用,点头应下,伺候两位主人回车。
岑雪心事重重,走前,看一眼被徐正则扔在草地上的弩箭,捡起来从中折断,留下沾血的箭镞,藏入衣襟里。
※
是夜,众人顺利在关城客栈里下榻。约莫亥时,夜色里传来隆隆蹄声,三名元龙卫灰头土脸地回来汇报,说是那一批黑衣人对山麓地形十分熟悉,押着宝藏在山林里几拐以后,便消失了踪迹。
徐正则黑着脸,质问宝藏还有几分可以寻回来的可能,当首那名元龙卫首领一头冷汗,半晌答不出一句话。
众人不傻,看这架势,便知是无转圜余地。那可是整整十五箱的奇珍异宝,堪比一座城池的泼天财富,关系着岑家以后地位的重要筹码,眼看就要成功运回大邺,功德圆满了,谁知竟然在最后关头发生这样的意外!
春草痛心疾首,更为岑雪叫屈:“姑娘为这一批宝藏,又是假成亲,又是来夜郎,做了那么多的牺牲与努力,结果怎会如此!”
夏花等人亦是心酸难捱,回想这一路上的各种艰辛,悲愤欲泣。徐正则脸色严肃,屏退众人后,对岑雪说道:“周侍卫说,那些黑衣人身上佩有银饰,应是夜郎人无疑。我们先前已与危兄承诺过,寻到宝藏后一人一半,他不像是言而无信的人。策划今日之事的,应该另有其人。”
岑雪说道:“师兄怀疑谁?”
“危夫人——”徐正则毅然道,“夜郎国主。”
岑雪脸庞藏在烛灯阴影里,神色难辨,一言不发。
徐正则推测道:“她先前下令释放你我,应是看在危兄的面份上,饶恕了我们私闯禁地的罪。可是古墓一事,她不会善罢甘休,只要一查,便可知晓我们来夜郎另有所图。那毕竟是原属于南越、夜郎、云诏三国的财富,她获悉后,必然不可能允许我们掘走。或许早在我们离开天牢的时候,身后就已布满她的眼线。这一趟,终究是为他人做嫁衣了。”
“师兄的意思是,这一批宝藏,我们是追不回来了?”岑雪声音发冷。
徐正则知道她心里难受,毕竟前一刻,她还在期待着用这次寻宝的功劳换取岑元柏的改观与认可,谁知一晌不到,所有的期盼与幻想皆转瞬成空……诚如春草所说,为这一行,她的付出与代价太多太大,换来这样的结果,无异于倾尽家产,输掉了一场豪赌。
“那是夜郎国主,这儿是夜郎关城,她愿意放我们来这儿,已然是网开一面。想要在她的地盘上再把宝藏夺回来,说实话,难于登天。”
今日被劫,元龙卫里伤亡不少,就连他也中了一箭,毫发无损的仅是岑雪及其身旁的婢女。那人这么做,多半是顾及了危怀风,不然,以他们后来的那一点力量,根本不可能平安离开树林。眼下要是再不识趣,接着与其作对,后面怕是回不成中原了。
“危夫人便是夜郎国主一事,朝中应该无人知晓,这于师父与王爷而言,乃是极其重要的情报。这次夜郎一行,我们也不算一无所获。”徐正则看着一脸颓丧的岑雪,极力安抚,“回府以后,我会向师父陈情,揽下一切责任。你不必过分担忧。明日还要赶回平蛮县,今夜先休息吧。”
岑雪坐在桌前,始终不再说话,待徐正则走后,才从怀里取出一物。灯火映照,那物泛着森黑血光,正是今日被徐正则扔在草丛里的那一支弩箭。
弩箭被从中间折断,岑雪握在手里的,只是一截箭镞,她擦掉箭镞上凝垢的血迹,看清了雕刻在上面的徽标。
并不是夜郎人崇拜的蝴蝶,也不是牛羊、花草,而是一只上古神兽——饕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