勾结外贼,走漏军情,坑害数以万计的朝廷将士,谋杀皇嗣,事后再栽赃陷害忠良……为的,只是守住一个不一定会被人占领的储君之位。
危怀风感觉肺腑里有一大把火在燃烧,那把火比当年母亲放在灵堂里的更狠更烈,烧得他七窍生烟,恨不欲生。
“当年你父亲出征前,便已想过那会是他此生所历最凶险、最悲哀的一战,只是他决计想不到的是,他要对付的不仅仅是羌人的铁蹄,还有身后的四位亲王。开战初期,战况一切顺利,你父亲凭借多年的经验,成功攻下龙涸城,与襄王入主城中,商讨下一步的攻城计划。结果就在向平沼城起兵的那天,后方突然失守,数以万计的羌人骑兵从积石山南北两侧攻入,切断了铁甲军后方的补给,又顺势攻破三捷关,打算偷袭西陵城。那时你父亲才知道,早在开战以前,西陵城沿三捷关、积石山一带数以百里的行军舆图皆已被盗,羌人早便对铁甲军的布防位置了如指掌,先前溃败,不过是为把他与襄王引入龙涸城中。
“你父亲知道,那一战,有太多的人不愿意看见他与襄王取胜,他想过军中会有奸细,想过羌人会有阴谋,但他没想过,那些人会为了达成目的,把关系着西陵城数十万百姓安危的舆图交入羌人手中。后方沦陷后,西陵城岌岌可危,而他与襄王及主力军被围困在龙涸城里,对关城的危情束手无策。羌人又在那时传开流言,说是斩获襄王首级,可领赏黄金一万两,于是羌军士气大振,更把龙涸城围如铁壁,势必要把你父亲与襄王斩杀于城中。
“你父亲心知中计,在与襄王禀明异变后,决意撤军。那天凌晨,他把铁甲军主力一分为八,另派七名虎将假扮成襄王,先后领兵从龙涸城各城门驰出,由他率领剩余的五千人马,亲自护送襄王突围。包围在城外的羌人原本不知孰真孰假,分散追击,看见你父亲后,很快反应过来与他在一起的必是真襄王,集结兵力把你父亲与襄王拦截在积石山下。与此同时,另外的七支队伍成功杀回三捷关。”
危怀风眼眦含泪,道:“他与襄王以身做饵,故布迷阵,引开羌人主力,助另外七支铁甲军杀回关隘,阻击羌人入侵西陵城。”
木莎微微一笑,泪盈于睫:“对。”
那是龙涸城被围的第三天,关于斩杀襄王首级可获一万黄金的流言在城外疯传,危廷枯坐房中,盯着布防图上的西陵城,愁眉不展。
房外忽有侍卫禀告,进来的是一位玉簪狐裘、修眉俊眼的少年,不及弱冠,风清骨秀,仪表端方。
“襄王。”危廷行礼。
少年回以一礼:“孤斗胆,愿为将军献上一计。”
“请。”
危廷恭请少年献策。
少年说道:“羌人所求,乃孤项上人头,孤愿以人头为饵,助将军麾下主力撤回关隘,捍卫西陵城。”
“不可!”
“父皇赐孤封号为‘襄’,襄,乃相助之意。孤不才,以一人之祸,连累将军及数十万将士、百姓身陷水火,死不足惜。若能为一国将士守城献上一力,便是身亡,诚甘乐之。万望将军成全!”
襄王走后,危廷在房中枯坐一夜,黎明时分,决意突围。
“我与襄王并肩为饵。”杀出城时,危廷如是说道。
积石山一战,铁甲军主力杀回三捷关,驱逐羌人,夺回西陵城。危廷与四百名亲信以一当百,身中八十三箭,以襄王之姿殒命于悬崖之下。
襄王则于天岩县一役中重伤身亡,咽气时,数千名百姓跪在衙署门外,哭祷上苍拯救战神危廷。数日以后,他们才知道那日在城中为他们逐杀敌军的乃是那位文弱仁善的襄王。
“你父亲替襄王而死,襄王为全你父亲的忠义而亡,他们都是有情有义、有勇有谋的英雄,可是英雄,却惨死于奸人的诡计之中。更可恨的是,战败的消息传回盛京后,无一人能给英雄公道。他们诬赖你父亲是以襄王为饵,不顾皇嗣安危的无能罪将,更有甚者,把舆图失窃、万两黄金悬赏襄王人头等诸多罪名尽数扣在你父亲头上……军中同僚为你父亲辩驳,被岐王当庭呵斥包庇;昔日旧友为你父亲奔走,被梁王派人暗中构陷,丢官罢职;襄王胞弟为恳请先皇彻查西羌一案,在神龙殿前连跪七日,最后被排挤出宫……明武帝明知那些人栽赃给你父亲的罪名是假,却因痛恨于襄王之死,不愿立案彻查,最后草草以‘指挥不力’结案!那以后,庆王依旧风光无限,梁王仍然野心勃勃,宣王、岐王毫发未损,纵使襄王,也仍旧是万民心里的贤德之君——独你父亲,从昔日战神沦为一朝罪臣,身败名裂,家破人亡!”
木莎说到最后一句,惨然一笑,眼底被悲恨、嘲讽的泪水填满。危怀风像被埋进了雪窟,半晌以后,他才听见自己发抖的声音:“所以,你要假死杀回夜郎,夺下王位,为父亲报仇平反?”
“没错!”
决定要为危廷报仇的那天,是撤职废爵的圣旨颁发到危家的那一日,木莎攥着那一卷黄绫,反复辨认字里行间的意思,待确信明武帝认定危廷为罪臣,要把危家连根拔起后,泪如雨下。
她在哭危廷的这一生,哭危家的宿命,哭她抱着膝盖躲在屋里,还不肯接受父亲离世的儿子,哭那个小少年以后更凄惨、更悲哀的命运。
哭完以后,她留下了一封“遗书”。
当年南越一战,她被危廷所率的铁甲军所虏,为借机逃脱,她一直谎称自己是夜郎圣女,并利用王族之血可以化解百蛊的能力,骗取了危廷的信任。
后来,他们在俘虏营里相知相爱,他以数十名夜郎战俘为筹码,换她做他的夫人,她答应了,那以后,她也一直以“圣女”的身份陪伴在他身边。
没有人知道,她其实是当初消失于平蛮县的夜郎王女。
“因为是异族人,我在大邺朝中没有一亲一友,要想为你父亲报仇,揭穿那四人的无耻罪行,我只有杀回夜郎这一条路可走。回来以后,我与桑乌联手夺权,成功登上国主之位,开始筹谋复仇计划。最初一切顺利,可是宣、岐二王死后,剩下那两人有所觉察,安插在周身的暗卫一拨接着一拨,我屡次派人,皆难以得手。他们又顺藤摸瓜,接连查出我派往大邺的人与昔日西羌一役有关,我怕他们怀疑到你身上,不得已暂停行事,直到去年年底,才又另做图谋。”
那是西羌一役快满十年的日子,木莎不能再等,她备齐当年西羌一役的所有罪证,派人提交入京,打算看一场那父子三人反目成仇的好戏。果然,梁王趁着庆王不在盛京,毅然率兵杀入,赶在明武帝发作前反戈弑君。
“让梁王弑君,逼庆王造反,坐看大邺社稷分崩离析,便是你的图谋?”危怀风神色复杂。
“当初若非明武帝下旨,要你父亲为襄王铺路,他不会出征西羌。积石山一败后,若非他自私昏聩,你父亲不会蒙冤九泉。算起来,他与那四人一样,都是害死你父亲的罪魁祸首,理应为你父亲陪葬!”木莎语气决然。
“可是天下人不该为父亲陪葬。”危怀风声音沙哑。
木莎怔忪,接着一笑,自知危怀风话里的谴责之意,说道:“天下人更不该为梁王、庆王的私欲陪葬!”
危怀风屏息。
“我知道在你看来,我自私偏执,丧心病狂,为给你父亲报仇,可以狠心弃你而去,可以不惜一切玩弄权谋。但你要知道,中原战乱,天下人命成草芥,不是因为我,更不是因为你父亲,而是因为那些人无休无止的贪心与私欲!十年前,他们为争夺一个储君之位,可以把关城数十万百姓的性命拱手交予外贼,让数万戍边将士饮恨关外;十年后,他们为那最后一步,可以视天下人为棋子,兴师伐城!对付这种不仁不义、罔顾人伦、弑父杀兄的畜生,除比他们更阴狠、更狡诈以外,我别无选择!为你父亲,我甘愿阴狠狡诈,千夫所指!”
危怀风眼眶发涩,隐忍道:“我没有要指责你,只是我有我的道,日后该如何为父亲报仇雪恨,是我的事,还请你不要阻挠。”
木莎微微一愣,皱眉道:“你要扶持那人上位?”
危怀风默认。
木莎不解:“我不反对,只是,自从被逐出宫后,那人一直流落江湖,早已无名无分,无权无势。你在这种时候扶他上位,图什么?!”
“图什么?”危怀风苦笑着反问一声,转开头,走下台阶,“图他当年为请先皇彻查西羌一案,在神龙殿前连跪七日;图他宁可自废身份,流落荒野,也不愿与那四人同流合污;图他被废十年,无一次向朝廷认错示弱;图他……大概会是个君子。”
“怀风……”木莎内心难以苟同,劝说,“我如今已是夜郎国主,只要你愿意,夜郎国便是你的后盾。你既有大道可走,又何必为他人做嫁衣?”
“那是你的道,不是我的道。”危怀风驻足,自知木莎藏在话后的图谋,目光凝在烨烨火光里,“我说了,我有我自己的路要走。”
木莎盯着他孑然背影,竟是半晌无法反驳。
“我还有一个问题,”沉默里,危怀风忽然开口,“西羌一役,岑家可在其中?”
木莎反应极快:“你还是想和那个女孩在一起?”
危怀风不做声,既不承认,也不反驳。
木莎便知猜对,心潮起伏,想起昔日里与他朝夕相伴的那个小姑娘。若是没有西羌一役,他俩现在已经是夫妻了吧。那两年,他心里有多喜欢那个雪团一样的姑娘,她再清楚不过,能够在失去以后再次重逢,他心里必然是极欢喜的吧。
念及此,木莎心软下来,道:“我的确查过岑元柏,那时候,他与你父亲仍是联姻关系,庆王与他走动并不频繁。西羌一役的内情,他是事后才知晓的。”
危怀风胸腔震动,像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突然消失,又像是压在心口的一大块巨石轰然落下,他呼出一口浊气,走出墓室。
夜色深浓,月光似瀑布泼洒林间,原是明月已升至中天。木莎跟着走出来,看一眼危怀风匿在月夜里的轮廓,忽然一笑。
“笑什么?”
“你好像比你爹更高一些了。”木莎仰头看他,在二人头顶比划了一下。
危怀风似有不满,撤肩让开,身形微僵后,闷着脸往前走。
木莎收回手,腹诽一句“臭脾气,可真是越来越像你老子了”,抬头时,看见天上挂着一大轮冷幽幽的月。
那月太大太亮,令她思绪一晃,像是回到了多年前。
那是出征前一夜,危廷把她从床上拉起来,要她陪他在廊里煮酒赏月。他并非话多的人,可是那一晚,他一个人说了很多,很久。从在平蛮县的初次相遇,说到俘虏营里的大打出手,再说到后来的互相欣赏,情意相投。说到他平生头一次厚着脸皮,诓她不要再走。说到成亲以后,他们一起在危家老宅里莳花弄草,养育爱子……
最后他说:
“月亮山里的月亮,你还没有带我去看过。”
第63章 真相 (三)
次日凌晨, 岑雪被一阵哐哐当当的声响吵醒,睁开眼看,竟是狱卒在打开牢房门上的铁锁。
“姑娘, 请吧。”
在被关押两日以后, 岑雪与徐正则得以释放。
前来放人的是个圆脸浓眉的狱卒, 见人笑笑的, 说是今日一早国主便派人来传令, 要给岑雪、徐正则二人放行, 至于危怀风, 则早便于昨天夜里被接走了。
“是国主陛下派人来接的吗?”岑雪想起危怀风的真实身份,猜想他提前一天被人接走,必然与国主有关。
狱卒果然点头:“是陛下跟前的格鲁大人亲自来接的。听说接人时,格鲁大人的态度还很恭谨。姑娘, 那危公子究竟是什么来头,怎么国相谋反,半点没连累到他, 陛下反而像是很看重他呢?”
岑雪听他这么说,便知道国主——也就是危夫人没有对外公开危怀风的身份,这些年来, 她一直谎称是从云诏回来的,为稳住人心, 估计不会承认她与危怀风的真实关系。念及此,岑雪摇头表示不知。
狱卒挠挠头,说了些奇怪一类的话,不再往下究问。
岑雪走出牢房后, 先是看见了已从隔壁出来的徐正则,然后转头往走道尽头看一眼, 询问道:“云桑姑娘呢?”
“云桑小姐不一样。”狱卒收回神,严肃道,“国相谋反,差点杀了王女殿下,现在被关押在天牢里,听候发落。云桑小姐是他女儿,不可能那么容易被释放的!”
岑雪心头一黯,抬眼去看徐正则,后者状似无谓,却从袖里拿出一块银锭,交予那狱卒,说道:“劳烦照拂一二。”
狱卒知道他便是先前要与云桑成亲的那一位中原郎君,嘿笑一声,承诺道:“徐公子放心,国相造反那日,云桑小姐并不在场,论罪的话,最多就是流放,不会丢掉性命。至于这两日……”他搓一搓手里的银锭,笑,“我会尽心竭力,不让云桑小姐受苦的!”
“多谢。”徐正则不多言,点一点头后,举步离开。
※
离开天牢后,晨风吹来,散开身上的阴冷湿气,岑雪仰头看着熹微的天色,想起两日前的情形,恍惚有种隔世感。
“你可要去寻危怀风?”徐正则在一旁问。两日囹圄之苦,在他身上留下了些狼狈的痕迹,白衣染尘,下巴一圈淡淡青茬,整个人看起来要比平日里落拓许多。
西羌一役另有隐情,按照先前的推断,庆王与岑元柏十有八九难辞其咎。岑雪想,危怀风昨天夜里被危夫人派人接走,多半便是关于此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