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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雪是被从天窗外射进来的一束曙光弄醒的,醒来时,才恍然发现自己已被关押入了夜郎王都的天牢,周身是高砌的石墙,身下是堆积的稻草,空气里弥散着一大股阴冷的腐朽气味。
想起昨天在古墓里发生的事,岑雪无暇计较身陷囹圄后的狼狈,挪身至铁栏杆前,试图呼唤另一侧的人。
“师兄?”
“在。”
身侧很快传来徐正则的回应,听声音,很是清明,不知是醒了有一会儿,还是压根一宿就没休息。岑雪低声道:“你可看见怀风哥哥了?”
“他不在这儿,应该是被国主带走了。”徐正则回答完,接着问道,“云桑可在你那儿?”
“不在。”岑雪听他问起云桑,莫名有一些欣慰,而后又是怅然,“她被关在了尽头的牢房里,不知是否与国相谋逆一案有关。”
隔壁沉默少顷,才说道:“国相谋逆,相关涉案者已被扣押至天牢最底层,她与我们同被关押在这一层,应是无碍。”
昨天夜里,徐正则一宿没合眼,走神时,听见两个巡逻的狱卒在聊国相联合格廖一族谋逆一案,原本说的是苗语,他花了些钱打点,便获悉了案件的最新进展。
包括天桑在内的一众相府家眷俱被关押于天牢底层,云桑算是唯一的意外,因为案发时她并不在场。
“古墓里的事,师兄也猜到了吧?”耳闻云桑应无大碍后,岑雪想起昨天夜里发现的惊天秘密,内心仍是难以平静。
“嗯。”徐正则应声,声音里同样难藏惊愕。
岑雪问道:“当年西羌一役,是否另有隐情?”
这个问题,她先前在格秀家里问过,那时危怀风因为疟疾卧床养病,被问起这件事时,并没有回答,只是疑惑她为何会产生这样的疑问。
她说危廷战功彪炳,乃是百年难遇的将才,不可能在短短一个月内全军覆没。危夫人选择在其头七那晚火烧灵堂,便更是疑点重重,与其说是殉情,不如说是在警告些什么。
现在,危夫人纵火自焚一案真相大白,既非是殉情,也不仅仅是警告,她假死以后杀回夜郎,不惜一切夺下王位,这背后的缘由,必然与危廷、与当年的那一场败仗相关。
“当年,大邺民康物阜,四方早已再无战事,先皇突然下诏,要危廷率领铁甲军攻打西羌,夺回前朝丢失的城池,并指定襄王督军,是打算借危廷为襄王建立战功,以便他日后入主东宫,可对?”
岑雪说起自己的猜测,不久后,那边传来确切的回答:“对。”
岑雪接着说道:“那一年,先皇膝下共有成人的皇子六位,封王的有庆、梁、宣、岐、襄五位,襄王是年纪最小、势力最弱,但是最仁德、最敏慧、最为先皇看重的一位。另外四位里,以荣贵妃所出的庆王为尊,其胸有沟壑,心怀雄才,世人原本以为,能够夺下储君之位的,非庆王莫属。”
“对。”
“可是庆王虽雄,在军中却并无一棋半子;势力虽广,却并不为先皇器重。危廷与襄王率领铁甲军出征以后,朝中四处是关于襄王与危廷结盟,先皇要让襄王入主东宫的传言。可是,就在传言散播得最为汹涌的时候,传来了襄王与危廷的死讯。”
“你想说什么?”徐正则打断岑雪的叙述,沉声道。
岑雪胸口酸涩,声音微微发颤:“怀风哥哥曾与我说,他不能效忠庆王,是因为庆王与他父亲的死有关。”
地牢里一刹间鸦雀无声,潮湿的空气像是凝固,良久以后,徐正则才打破沉默:“你是想说,当年是因为王爷从中作梗,所以才让西羌一役大败,危廷、襄王皆身死其中?”
“我不知道。”岑雪黯然。
如果是,那么庆王要谋害襄王与危廷,身为其左膀右臂的父亲究竟知不知道?危家覆灭后,父亲在第一时间做出与其割袍的狠绝决定,转头与庆王结下秦晋之约,究竟是率性而为,还是早有预谋?如果是,那么,与危廷身死相关的人是不是不仅仅是庆王一个,父亲也参与其中?如果是,那么,她与危怀风之间相隔的便不再是什么个人的抉择,而是不能抉择的、不共戴天的杀父之仇。
岑雪深吸一气,竭力克制着内心的不安与痛楚,听得徐正则在一旁说道:“当年,危廷向西羌开战以后,西羌军中突然传开一则消息,说是只要能拿下襄王的首级,便可获得一万两黄金。”
岑雪一震。
“开战不到半个月,铁甲军里的重要军情被泄,三捷关失守,危廷丢了龙涸城。积石山一战中,铁甲军主力被围,羌人疯狂呼喊‘万两黄金’口号,势必要取襄王项上人头。危廷在突围时与襄王互换衣冠,率领三百精骑从山脚驰出,引走数以万计的羌人。襄王由主力军护送,从反方向抄积石山小径突破敌军,撤回西陵城。”
岑雪皱眉:“可是后来,襄王死了。”
“对,”徐正则说道,“因为襄王撤走以后,在前往西陵城的途中,发现天岩县被袭。”
西陵城占地数百里,界内有兆丰、普安、天岩等众多县城,其中天岩与西羌交界,乃是战乱时最容易被偷袭的关城。
那一战,羌人对危廷的布防了如指掌,先是在积石山成功围困铁甲军主力,后是派人分三路偷袭普安、天岩、百丰三县。其中,以天岩县最为凶险。
“襄王在撤往西陵城的途中,被一批人拦在了荒山里。那些人,是从天岩县里逃出来的难民。城门被破以后,羌人在城里烧杀抢掠,奸/□□女,县尹以性命相护,才放走一百多名无辜妇孺。那些人并不认识襄王,也没见过危廷的真容,但是他们认识铁甲军的战旗,知道危廷的铁甲衣、皓月剑。看见襄王以后,他们伏跪在地,高声呼喊战神,恳求襄王率军杀入城中,拯救他们的亲人。”
“可是襄王不是危廷。”
若是岑雪没有记错,那一年襄王不过十九岁,他的母亲本是先皇年少时的青梅,可惜因家族获罪,入宫以后,只能做位份低微的才人。襄王自幼长于内庭,没少被人欺辱,身体也不算康健,可是多年的折辱与病痛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孤僻、偏执的痕迹,反而把他打磨得极为和善、温柔。
岑雪以前听人说,庆王是先皇众多皇子里最有雄才大略的人,可以杀伐果决,开疆扩土。襄王则是另一个极端。他是盛京城里最才华斐然、雅正端方的存在,他心怀天下,施仁布恩,他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仁德的上位者,但并不一定能在城墙下驰骋杀敌,勇冠三军。
“没错。”徐正则接话道,“襄王不是危廷,不是战神,不是可以在战乱中拯救苍生的那个人,可是,他还是去了。”
岑雪沉默。
“护送的校尉劝他先行回城,待入城以后,再派援军前往救援,可是襄王说,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城里的百姓在羌人的刀枪下蒙难,不能在被妇孺跪拜求救时掉头而走,不能辱没了当时所穿的那一身战甲,不能让那一刻在关外与敌军奋战的危廷蒙羞。所以,襄王去了。后来,天岩县大捷,羌人被驱赶出城,襄王重伤不治,数日后,死讯传回了盛京城。”
徐正则说完,向来淡然的语气里藏着一种惘然与敬意,略微停顿后,才接着道:“半个月后,危廷的尸身被铁甲军部下寻回,人死于积石山悬崖下,身中八十三箭,体无完肤。”
岑雪久久静默,再开口时,情绪难掩不忿:“究竟是谁散播了取襄王首级可获一万黄金的消息?又究竟是谁泄露了铁甲军里的军情?!”
“朝中有人检举,说是危廷早与羌人蓄谋,不想在那一战中取胜。积石山一战,不过是自导自演,咎由自取。”
“不可能!”岑雪毅然反驳。
徐正则微笑:“你心里既然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
岑雪胸脯起伏,压在心里的那个答案似一根尖刺,刺得她声音发抖:“所以,是庆王?!”
徐正则仍是笑,笑容悲切凄凉:“朝局诡谲,各方势力虎视眈眈,西羌一役一旦大捷,襄王便可凭借彪炳战功入主东宫,谁人甘愿?想要那一仗大败的人太多了。或许是庆王,或许是梁王,或许是宣王、岐王……又或许,都是呢?”
第62章 真相 (二)
“陛下, 人带来了。”
扈从格鲁行礼后,危怀风抬头,看见禁地入口的树影里站着一人, 身着一袭紫黑色彩绣苗服, 头戴银冠, 上半张脸藏在蝶翅形状的面具底下, 眼瞳是与他一样的琥珀色, 正是木莎。
夜风袭人, 木莎身上的银饰发出泠然声响, 她微微抬手,屏退那名叫“格鲁”的扈从,对危怀风说道:“跟我来吧。”
相较白日,入夜后的禁地里更有一种与死亡相契的岑寂, 脚下是及膝长的荒草,树丛里盘旋着“弟不怪”的悲戚惨叫。
“你是什么时候猜出我身份的?”木莎走在前方,忽然开口。
“半个月前。”危怀风的态度仍然冷淡。
“你们第一次闯入禁地, 被鬼蔓藤所伤的时候?”木莎不以为意,提起半月前发生的事,那次岑雪中毒, 危怀风抱着她赶往行宫找仰曼莎施救,这不是什么秘密, 派人一打听便知道了。
鬼蔓藤与蛊王、墓灵蛊一样,都是认主的生灵,藏有剧毒,可以在一日内取人性命, 那次危怀风也受了皮外伤,可是并没有中毒的症状。
危怀风没否认, 木莎便知猜对,笑一笑,说道:“所以后来,你骗那三人说找到了对付鬼蔓藤的方法,决定再入禁地。其实你根本没什么办法,只是发现了鬼蔓藤不会主动攻击你,而从根部斩断藤蔓,可以让鬼蔓藤枯败半日。”
“你要与我聊的,便是这些?”
“当然不是。”
木莎苦笑,走至墓园另一片树林,这里视野开阔,树木葱郁而不密集,耸立在二人前方的是一棵参天古松,树干高耸,松针葳蕤,看树龄,约莫有四十年,正是与木莎相等的年纪。
“这是我的生命树。”打开机关后,木莎介绍道。
“猜到了。”
危怀风语气淡漠,收回看树的视线。那树干上刻着许多陈旧的划痕,危怀风当时一眼便认了出来,是年少时量身高留下的。以前在危家就这样,她老爱把他按在一棵松树前量身高,结果人长得还没树快,吓得他以为自己变短了,跑去找危廷哭诉。危廷也不解释,大概是要替她遮掩,看他哭得狠了,才安慰地揉一把他的头,笑说:“既知已变短,便更该与为父一起早起,勤奋练功了。”
念及此,危怀风百感交集,收回思绪,走入古墓。
与上次截然不同,这一次,危怀风可以说是如入无人之境,全程没有遇见任何阻碍。抵达底层的方形墓室后,木莎点燃石柱上的灯盏,危怀风抬头,摆放在前方的石棺再次映入眼底,棺盖已合上,威武肃穆,静默庄严。
危怀风想起里面的那一身战甲及佩剑,危廷的音容笑貌似一缕烟,从眼前飘然掠过,他心如刀割,移开了目光。
木莎走上中央台阶,在石棺后的墙壁上一按,暗格启动,石块垒砌的墙面从五尺高的地方往上升起,乍现四格空位,其中两格里已摆放着物件,光泽流转,像是陪葬品。
“听说这些年,你一直在查你父亲战败的原因?”
“嗯。”
“查清楚了吗?”
“没有。”
“来吧,”木莎盯着暗格里的两样物件,声音出奇平静,“答案就在这儿。”
危怀风抬眼,沉默片刻后,举步走来。火光一映,照亮暗格里的物件,竟是两块玉佩。玉佩俱是上等的成色,一块是和田黄玉,一块是岫岩青玉,玉面上皆雕刻着麒麟图。麒麟,在大邺乃是皇室的象征,这两块玉佩,显然是象征皇家人身份的贴身信物。
危怀风屏息,逐一翻开两块玉佩,赫然见玉佩背面各写着“宣”、“岐”二字。
“是他们?”危怀风沉眼,略为意外。
木莎眼底无波,说道:“已经伏诛的,是他们。”
危怀风一震。
“五年前,宣王奉命前往衢州查办坊间走私官盐一案,下榻驿馆时,被我埋伏在房中的杀手所杀;三年前,我把一名善于下蛊的苗女送入岐王府,一日酣醉后,岐王暴毙于卧榻之上。去年年底,我派人把他们当年勾结羌人,谋害襄王与你父亲一案的所有罪证收集齐全,提交入京,那人才刚面圣,梁王后脚率兵冲入宫中,弑君篡位。一个月后,庆王在封地谋反。”
木莎说完,墓室里犹如被严冬朔风灌注,危怀风彻骨冰凉,沉声道:“一共四个?”
“对,一共四个。”
危怀风目眦尽裂。
十二岁那年,一次偶然,危怀风从醉后的樊云兴口里问出当年西羌一役的内情,发现那一场惨绝人寰的败仗背后果然另藏玄机。
为查明父亲惨败的真相,还危家与铁甲军一个公道,这些年来,他一直不肯离开西陵城,一次次重走父亲当年的足迹,不惜与羌人打交道,试图问出那一战里隐藏的秘密。
樊云兴、林况二人知道这些事情后,于心不忍,向他透露了他们知晓的全部,可是那些只言片语,依旧不能拼凑出完整的事实。
危怀风原以为,就算再怎么残酷,凶手无外乎是夺位的那几人之一,要么是最有威望的庆王,要么是最有野心的梁王,又或者是投机取巧的宣王、岐王……他怎么都不会想到,这四个向来水火不容的人,会突然抛开所有的恩怨,组成一个空前团结的联盟,为的,只是提防一个势力最薄弱的人拿下储君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