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越想越发觉可疑,当年南越、夜郎、云诏三国大败后,夜郎王女与圣女齐齐失踪,后来,人们发现圣女与大邺铁甲军主帅危廷相爱成婚,留于中原,却一直没有王女的下落。
如果那些年里,王女是流落于云诏,那她为何不及时向母国或族人求助?回国以后,又为何不愿再开启新的生活?
云桑想了想,说道:“国主脾气不算好的,她不愿意说的事,谁又能问出来?阿爹以前或许问过,可是什么答案都没有。大家都猜,国主在云诏的那十多年过得很不好,或许是被人骗了,或许是被人伤了,又或许是被人囚禁了,所以才会十多年杳无音信。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据我阿爹说,国主当年回来时,身上是有伤的。那伤不是寻常的伤,一看就知道国主来时境遇坎坷,令人心酸。”
“不是寻常的伤……”岑雪神色微变,究问道,“那是什么伤?”
“烧伤。”云桑道。
岑雪心头一震,猛然地,竟想起某片废墟里凶猛的大火来。这本不该是属于这个故事里的画面,可是破天荒的,那画面出奇地鲜明,也像一把烈火一样熊熊地燃烧在心口,焚烧着一个令人震愕的真相。
身侧,亦有一人容色大变,徐正则极力压着胸口里的狂澜,与岑雪对视一眼,接着,两人的目光不约而同看向危怀风。
危怀风脸色冷淡,从始至终,只是直勾勾盯着那座石棺,眼神像奔涌在夜色里的海,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少顷后,他忽然举步往前,一步步靠近那座石棺,将要踏上那平台时,墓室里再次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
一大群黑黢黢的蛊虫从地砖沟槽里爬上来,像从地底蔓延出来的污水,沿着平台往里侧流动,很快包围起整座石棺,似在阻止危怀风的靠近。
危怀风视若无睹,抬腿往上踏。
“怀风哥哥!”岑雪喊住他,潜在心底的不安达到顶峰,从进入古墓起,她心里便一直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在这一刻,她终于明白那份不安究竟是来源于什么了。
“你……要打开那座石棺吗?”
危怀风低头,看着眼皮底下不断聚集的蛊虫,密密麻麻、源源不断的虫蠹爬上石棺,把整座棺椁包裹得如同蜂巢,诡异而惊悚。
“你们不是一直想知道,她究竟为什么要修建这座古墓吗?”危怀风抬起手掌,对着虫群用力一握,血珠从伤口里一颗颗滴落下来,溅在那些蛊虫身上。
原本躁动不安的虫群又在一刹间乖顺下来,接着便如泼在棺上的水,唰唰地往下流淌,四处溃散,危怀风伸手放在石棺上。
“打开看看,自然就会有答案了。”
话声甫毕,不等下面三人再说什么,危怀风眼神一沉,推开棺盖——
※
“嗖嗖——”
与此同时,夜幕里血雾飞溅,杀声震耳,一层接一层的人影像被射断头颅的大雁一样坠倒在血泊里,仰曼莎被逼至角落,震惊地看着这一切,难以置信。
桑乌被一大群身着甲衣的侍卫簇拥在夜色里,瘦削的脸上是势在必得的傲慢神色,那双亮眼像箭镞一样射过来,刺在仰曼莎的身上。
这是彼此撕破脸皮、展开交锋后的最后一波对决,仰曼莎事先埋伏在府上的亲卫已所剩无几,本来在府外策应的援兵迟迟没有动静,再这样下去,她必败无疑!
“赫木里的人究竟怎么回事?为何一直没有动静?!”
半个时辰前,仰曼莎发出穿云箭召唤潜伏在府外的援兵,那一支军队乃是戍卫宫城的精锐,由虎将赫木里率领。此人与仰曼莎交情甚笃,也早便对乌桑在王庭里一手遮天的行为愤恨不已,对辅佐仰曼莎在婚礼现场反杀国相一事,可以说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按理说不该在这种时候拖后腿。莫非,府外又有其他的变故?
护在她身前的一名亲卫皱着眉头,说道:“殿下有所不知,您先前去关城巡防的时候,赫木里将军与国相来往甚密。或许他先前答应与您联手只是个幌子,其实转头就跟国相告了密,不然,我们也不会受困于此!”
“不可能!”仰曼莎神情严肃,“赫木里曾与我一起戍守关城,与我出生入死,并肩杀敌,他不会是那样的人!”
“那为何赫木里将军始终没有赶来救援?他麾下有八百精锐,只要赶来,我们必然得胜!可这么久了,外面半点动静也没有,难不成他是临阵逃脱了?!”那亲卫眼神闪躲,言辞里皆是对赫木里的质疑与不满,眼看同伴越来越少,便劝说道,“殿下,咱们已无人可用,必然是敌不过国相了。不如先行认错,请国相饶恕我们一命吧!”
仰曼莎手握银龙鞭,从敌人那里缴来一把长刀,转身横架在那亲卫脖颈上,警告:“再敢胡言乱语,我连你一块杀!”
桑乌看见这一幕,微微抬手,示意进攻的侍卫停下来,开口道:“殿下这是做什么?”
战局惨烈,仰曼莎已被逼至庭院墙角,身上溅满鲜血,听见桑乌的话,她把手里长刀从亲卫脖颈上撤下来,对准桑乌一挥,凤眼里杀气腾腾:“桑乌,你别高兴得太早,今日便是战败身死,我也绝不会让你好过!”
“不让我好过?”桑乌意态威严,语气冷漠,“你都已被我釜底抽薪,还能如何不让我好过?莫非你以为,赫木里那厮的八百人还会来救你一命?又或是说,那个叫危怀风的会来英雄救美?可惜了,就在刚才,那孽种已与他的同伴离开行宫,我的人就埋伏在山里各处,他这时候都没赶过来,想必是已经交代在月亮山里了!”
仰曼莎听及此,一刹间眼眦发红:“今日这一笔账,姑姑迟早要来找你清算!”
“放心,你先是藏匿外贼,忤逆先灵,后是伏兵府中,行刺王庭重臣。这两笔账,我都会如实向陛下上报,请她给出一个公道。”桑乌面不改色,眼神森冷,“前提是,她还有命回来的话。”
仰曼莎色变振恐:“你——”
早在半个月前,国主便已派人传来消息,说是要准备返回王都,然而时至今日,仰曼莎都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国主回城的讯息,更在数日前与其失去了联络。莫非——乌桑不仅是对自己起了杀心,还打算连一国之主都暗杀掉?!
他从一开始,便不止是想铲除自己这个储君,而是要剗草除根,彻底篡位?!
“卑鄙无耻,痴人妄想!”仰曼莎怒叱一声,手里银鞭似灵枪掠出,裹挟劲风,朝着桑乌面庞袭去,杀气铺天盖地!
桑乌眉心一蹙,不及反应,身侧已有人影掠出,挥刀替他接下这一杀招!
桑乌并未受伤,却已动怒,向护在仰曼莎身旁的那名亲卫使了个眼色。那人反应极快,手里的刀立刻调转方向,从斜后方朝着仰曼莎后胸刺去!
仰曼莎猝不及防,后胸一痛,反应过来被算计后,回鞭把那亲卫臂膀绞住。那亲卫对上仰曼莎既恨且痛的眼神,胸口微微发震。仰曼莎银鞭用力,那亲卫长刀脱手,人被甩飞在院墙底下。
然而这时,前方又是数记杀招袭来,仰曼莎腹背受敌,顿挫间身上便有了几处伤口,整个人摇摇欲坠。
“殿下,论玩阴的,你到底还是太小,不会是我的对手。奉劝你一句,莫再做无谓的挣扎,趁早投降,否则尸身上伤口太多了,不好看。”
桑乌漠然说着,眼神充满不屑。仰曼莎一鞭抽开面前尖刃,含着血道:“我乃堂堂夜郎王女,杀过外敌,守过河山,岂会向你这卑劣无耻的逆贼投降!”
仰曼莎擦掉嘴角的血,脸庞被拖出一条血迹,更衬得眼神锐亮:“本殿麾下,还有何人敢战?!”
恶战至此,护在仰曼莎身边的亲卫已仅剩遍体鳞伤的六个人,但听那六人齐声高应:“我等皆愿与殿下拼死一战!”
“好!”仰曼莎点头,猛喝一声“杀”,飞身往前一纵,猛比长枪的银鞭震破虚空,与那六人的刀剑一起杀向桑乌。
“不自量力。”
桑乌厌恶至极,抬手一招,示意潜伏在身后屋顶上的弓弩手放箭射杀仰曼莎等人,然而这一个动作做完以后,头顶竟是无人反应。
桑乌掉头一看,惊见屋顶上空空如也,反而是相反方向传来利箭破空的“嗖嗖”声!桑乌大惊失色,被众多侍卫护着往后躲避,定睛往前看时,整个人容色大变!
夜幕沉沉,一大群手持火把、披甲佩刀的人冲入庭院,压制住原本气势汹汹的府兵,与此同时,一抹熟悉的人影从人群后走来。
“孤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不自量力。”
第60章 古墓 (四)
话声甫毕, 原本杀声震天的庭院里一刹间针落有声,众人掉头向来人看去,齐刷刷变了脸色。
但见火光烨烨, 从人群里走来的这人一袭黑、红相间的骑装, 头梳高髻, 佩戴银冠, 坠有蝴蝶流苏的银耳圈簌簌而动, 晃着耀眼的光辉。这人约莫四十来岁, 身形高挑纤细, 肤色似蜜,微尖的下颌上方长着一双薄唇,往上则是一块用纯银打造的半脸面具。火光照耀在面具上,焕发着泠然光泽, 使那双藏在面具底下的琥珀色眼眸愈发有一种慑人的危险气息。
“陛、陛下……”
人群里,不知是谁喊出这一句,庭院里紧跟着响起兵器掉落, 匍匐叩拜的声音。
“姑姑!”
仰曼莎看见来人,发红的眼眶泪意潸然,桑乌紧急喝令扈从拿下仰曼莎, 被一名亲卫拼死格开。冲杀进来的一大群人蜂拥上来,护住仰曼莎, 拔刀对准桑乌及其府兵。
桑乌面色铁青,握紧的拳头发出嚓嚓声响,狠瞪一眼仰曼莎后,转头与来人对视上:“你竟然回来了!”
他声音里既有愤怒, 亦有惶惑与不甘,因为来人不是旁人, 正是他早先派杀手前往刺杀的夜郎国主!
为今日的这一场政变,他从半年前便开始策划,为此不惜把爱女云桑当做棋子,执意要在这一日举办一场能够把仰曼莎引来的婚礼。本以为万事俱备,派往关城那边刺杀国主的人也不会出错,谁知道终究是错算一成!
“十年前孤能杀回来,十年后自然也可以,难不成你以为,就凭你派出的那些杂碎,也能把孤拦在王都外?”
国主一步步走出火光,神色傲然。桑乌听她提起十年前的往事,心如刀绞,愈发怒愤填膺:“呵,十年前……你竟还有脸与我提十年前!”
众人微震,国主神色在一瞬间凝滞,桑乌满眼痛色,含恨道:“十年前,若非是我瞎了眼,错杀阿央殿下与卡波夯,就凭你,也能夺下这一国之位?十年前,若非是我儿瞎了眼,为你冲锋陷阵,沦为万箭之下的一具残尸,就凭你,早便在宫墙外死了千万回!我桑乌一族赤胆忠心,为你拼尽一切,为夜郎国披肝沥胆!而你,又有什么资格在这里跟我提十年前?!”
“桑乌,你在满口胡言些什么?!”护在国主身旁的一名头领厉声喝道。
桑乌冷笑:“看来,你的这些亲信都还不知道这些年里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啊!”
众人色变,国主眼神冷肃,一错不错锁着桑乌,不等他再次开口,回以一笑:“所以,孤干了什么好事,可以成为你在这里为所欲为的理由?”
桑乌想起这两年查获的那些真相,厌恶至极:“奸狡叛徒,卖国狗贼!”
“卖国?”国主啼笑皆非,“孤乃夜郎之王,若无孤十年之心血,便无夜郎今日之昌盛!照孤看,你不是十年前瞎了眼,而是今日瞎了眼,才会口出狂言,说孤卖国!”
“呵,你若问心无愧,那不妨说说你当年究竟从何而来,为何而夺王位,夺下王位以后,你又都利用我夜郎国做了些什么!”
“孤从云诏而来,为王权而夺王位,夺下王位后,孤励精图治,革故鼎新,让夜郎国从十年前的民不聊生变为了如今的民康物阜!”
“厚颜无耻!”
“是你血口喷人。”
“你根本不配做夜郎国主!”
“孤不配,难道你配?”国主怒极反笑,眼神狠厉尖锐,“你若配,便该知道何为义,何为忠。仰曼莎为夜郎浴血奋战,杀南越狗贼,驱云诏奸人,捍卫关城,寸土必争,你不肃然起敬,反而三番五次谋害于她,此为不义!孤念你从龙有功,赐你国相之位,赏豪宅,赠珠宝,许你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你不心存感恩,反而派人对孤屡行刺杀,此为不忠!一个不义不忠的狗东西,有什么资格配跟孤提国主之位?!”
“你——”
“你今日设下此局,不就是想故技重施,从孤手里夺走王位吗?孤今日就让你知道,这王位,孤究竟是凭什么拿下,又是凭什么坐稳的!”国主昂然下令,“来人,给孤把这个狗贼拿下!”
冲杀进来的一大群侍卫应声而动,顷刻间围拢住庭院里的府兵,桑乌原本势在必得,既有院里的府兵相护,又有埋伏在外的援兵相佐,然而国主率人攻进来后,外面又岂还有与他策应的援兵?!
这一刻,他俨然成了先前的仰曼莎,孤立寡与,退无可退,眼看护在身前的府兵一个接一个地倒下,霎时悲恨交集,怒声骂道:“木莎,你背叛族人,忘恩负义!早晚会被先祖咒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