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肃杀,国主身上的银饰泠然作响,藏在银色面具底下的琥珀色眼睛冷漠而坚毅,蒙着一层隐忍的泪光。
约莫半个时辰后,发生在庭院里的政变得以收场,桑乌及相关所有叛党被押往天牢,仰曼莎身负重伤,与那六名同样负伤的亲卫一起被送回王宫医治。
木莎独自一人站在空荡荡的庭院里,脚踩着脏污的血泊,久久没有离去。先前喝叱桑乌的那名首领从夜色里走来,望着她茕茕孑立的背影,心酸地唤道:“陛下……”
木莎不应,良久后,忽然问道:“孤是背叛族人的卖国贼吗?”
那人一愣,忙道:“当然不是,陛下所为问心无愧,千万不要被桑乌那厮的胡言所惑!”
木莎不说话,目光凝在昏惑的夜色里,整个人又开始如入定一般,便在这时,又一人从后走来,向她行礼后,禀告道:“陛下,行宫那边来消息了!”
“如何?”木莎转头,凝固的眼神有了波动。
“仰曼莎殿下今日离开前,特意嘱咐过那名危公子不要外出,然而下午时,危公子便与同行的徐氏兄妹一起离开了行宫,说是想带徐公子在山里散散心,可是直到现在,三人都没有任何消息。”
“可派人去查了?”
“去了,听行宫里的人说,他们三人恐怕是去了禁地。”
“禁地?!”
“是,半个月前,他们也去过一次禁地,那次还被桑乌派人抓获了,是仰曼莎殿下力保,才让他们留宿在了行宫里。”
正说着,又有一人从外匆匆赶来,汇报道:“启禀陛下,全府都搜过了,没有云桑小姐的下落!”
木莎眼神瞬息万变,想起一种可能,内心掀起滔天巨浪,毅然转身往外。
“陛下,您这是去哪儿?!”
“禁地!”木莎说出这两个字,不同往常,声音微微发抖。
※
古墓里,气氛萧森,伴随“轰”一声石棺开启声,爬在石棺四周的蛊虫四下逃遁,莫名的杀气从石棺里冲散出来,四人呼吸一窒,往里看时,赫然瞪大了眼。
躺在石棺里的,并非是一人的尸骨,而是一件寒光凛冽、血迹斑驳的战甲,以及一把收尽锋芒、古朴无华的宝剑。而在这一身战甲及宝剑旁,空着一人的位置,乍一眼看,便像是一位沉睡多年的战将在等待着与他入穴的夫人。
“这是……”
“衣冠冢,合葬墓。”徐正则出声。
“衣冠冢?合葬墓?”云桑大惑不解,“谁的冢?又是谁和谁的墓?难不成是……”
若先前四人的猜测没错,这座古墓乃是国主派人所修,那么石棺里空着的那个位置,十有八九便是国主自己了。换而言之,这乃是国主与这一身战甲主人的合葬墓。
念及此,云桑惊心动魄,竟不敢再往下猜测。徐正则眼神复杂,想起十年前震动朝野的那一场败仗,恍然道:“铁甲衣,皓月剑,灵堂大火……原来如此。”
岑雪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亦是胆战心惊,莫名的悲恸像是无形的利爪磋磨着她的心脏,她转头去看,看见危怀风握在石棺上的指节已开始发白,手背绷着一根根青筋,鲜血从裂开的掌肉伤口里不断往石棺内流淌。
像是发了狠要证明什么,危怀风突然伸手往棺里,似要去取那一把冷冰冰的宝剑,便在这时,一支利箭从暗处飞射而来!
“当心!”
危怀风反应不及,手臂被箭刺中,掀开眼皮朝前方看去,眼神竟阴鸷无比。
“怀风哥哥!”岑雪心惊呼唤,被徐正则按住肩膀往下一蹲,藏在石棺背后,云桑想要查看情况,也被徐正则用一只手狠狠按住了肩膀。
“大胆狂贼,竟敢擅闯我夜郎禁地,再敢妄动,必叫你万箭穿心——”
原本阴森死寂的古墓里突然传来乱糟糟的脚步声,一大群手持火把、肩挂弓弩的侍卫冲了进来,火光照亮墓室,一支支寒芒流转的利箭则齐刷刷瞄准了杵在石棺前的危怀风。
不久后,队伍分开一条道,一位脸戴银色面具、身着黑红骑装的尊贵妇人走上前来,看见杵在石棺前、手臂中箭的危怀风时,她冷漠的眼睛里闪过震痛与羞愧。
“孤还当是什么人,竟敢闯入禁地来冒犯孤的王陵,原来,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中原人啊。”木莎竭力平复着胸口里狂澜,看着石棺前的年轻男人,哑声道,“拿下。”
藏在石棺后的三人听闻此言,俱是震悚,不及反抗,身侧已有侍卫冲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押住四人。
危怀风没有反应,整个过程里,他一言不发,全无反抗。
※
四人被押入了天刑司牢狱,俗称“天牢”,牢房各不相同。岑雪、徐正则二人被关押在相邻的牢房里,云桑在另一排尽头,危怀风则在另外一层的最里侧,牢房不大,墙角堆着干枯的稻草,天窗漏下一束束微光。
不久后,有狱卒打扮的人打开牢房,进来给危怀风包扎处理伤口。危怀风坐在墙角,面色漠然,任由来人动作,全程一动不动。
约莫黎明时,牢房外又传来脚步声,是狱卒领着另一人来了。想是来的这人太尊贵,狱卒开锁的动作认真轻缓,比先前不知谨慎多少。
“陛下,请。”
待牢门打开后,那人步入牢室,狱卒很有眼力见地离开,牢房里外皆再无一个外人。
“伤都处理过了?”静默一会儿后,木莎开口。
危怀风屈膝坐在墙角,眼皮耷拉着,一言不语,年轻英俊的脸上是前所未有的冷漠与倔强。木莎看着这一张脸,试图寻找出一些自己熟悉的痕迹,很快便发现这张脸的五官并没有大改,变的,不过是气质与神色。
木莎声音放柔:“那支箭并非是我下令所射,格鲁事先并不知你身份,以为你要破坏棺中遗物,情急之下,才发射此箭。他也是为尽忠,望你谅解。”
危怀风神色不动。
木莎便又看向他,这还是她第一次在他脸上看见如此漠然的反应。记得小时候,他是最爱笑的,一天到晚咧着嘴角,要么大笑,要么坏笑,便是生气了,唇角也要一勾,来一个少年老成的冷笑。像这样面色无波、一声不吭的模样,实在是令人陌生。
木莎心里发苦,偏以一笑化解尴尬:“怎么一直不说话,哑巴了?”
危怀风果然还是一言不发,下颌绷着,搭在膝盖上的手节骨发白。
木莎说道:“为何要跑去那个地方,又是谁告诉你那儿藏有石棺的,你若不肯回答,不愿开口,恐怕就要一辈子待在这儿了。”
“是吗,”危怀风总算开口,声音沙哑,眉眼抬起来,“那危夫人的心,可真是够狠的啊。”
第61章 真相 (一)
木莎站在牢房里, 听见这一声熟悉又陌生的“危夫人”,心痛如锥,藏在面具里的双眼一瞬间被泪水洇红。
危怀风仰头看着她, 眼眦亦是通红的, 然那双眼睛里并无一点泪, 充斥着的全是嘲讽与怨恨。
木莎自知他在怨什么、恨什么, 她不怪他, 她没有资格指摘他, 她只能竭力压下哭泣的冲动, 抬手揭开戴在鼻梁上的银面具。面具底下的脸与十年前相比并无大改,最大的不同是,左侧脸颊上有一片烧伤的痕迹。
危怀风盯着这一张被火烧过的脸,直至这一刻, 眼里才盈满悲愤的泪,开封的记忆像是从裂缝里挣出来的手,再一次把他拽入十年前的那场巨变里。
冬夜漫长, 大雪覆压着整座死气沉沉的危宅,他独自一人,披麻戴孝地坐在屋里, 抱着双膝,把脸埋在黑暗中, 逼迫自己一点点吞下失去父亲的痛苦。屋外突然传来惊叫声,有人在喊着“灵堂走水”,有人在喊着“夫人”,他仿佛被五雷轰顶, 发疯似的跑去灵堂,看见烛天的烈火在黑夜里熊熊燃烧。
那片大火里, 不止有他战败身亡、停尸七日的父亲,还有他逐日憔悴、形销骨立的母亲。
他大概是真疯了,像一只失控的豹子,发狠地往灵堂里冲,用尽一切的力量呼唤着“阿娘”。他已经失去了父亲,不能再连母亲的手也握不到,可是无数的人冲上来,拽着他,绑着他,不准他再靠近父亲、母亲一步。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火究竟是如何把父亲、母亲一点点吞噬成灰烬的。
后来,他又开始为母亲披麻戴孝,他以前嫌危家老宅太大太空,现在,那里更大更空,只剩下一个他了。
二叔樊云兴与三叔林况为父亲、母亲料理完了后事,来看他时,挠他的头,说:“十一岁大的娃,不小了,危家以后的重任,全压在你一人身上,你要振作起来,有点你爹的模样!”
他坐在大火后的那片废墟前,也像今日一样,漠着脸,不肯说话。林况用折扇拍一拍樊云兴的手,数落他说:“十一岁大的娃也是娃,娃难受了,你就让他哭一哭,莫要吓唬他!”
可是他也不哭,他就是整日地坐在那片废墟前,再后来,崔越之走马上任,西陵城里风向大转,他连那个又大又空的家都没有了。
崔越之公报私仇,指控父亲生前贪赃枉法、勾结外贼,他从昔日的战神之子,变成了任人宰割、受尽屈辱的丧家犬。官差冲进危宅来抄家的那一天,他忍无可忍,在盛怒中失手杀死了一名官差,樊云兴、林况二人连夜把他送出城外。
在逃离西陵城的那辆马车里,他凝望着在黑夜里一点点消失的城楼轮廓,泪水糊了满脸。
那是父母去后,他第一次哭,第一次旁若无人地哽咽抽泣,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失去父母庇佑的无助与绝望,第一次真切地认识到,他是真的没有了家,变成一个孤儿了。
世人皆说,母亲是因为对父亲用情太深,所以才要自焚殉情。他也花了很长的一段时间来接受这个理由,让被母亲抛弃的自己显得没有那么狼狈。
每年清明,以及父母的祭日,他会在香炉里点燃三炷香,祝他们在那边白头偕老,要是可以,多生一两个弟弟妹妹也无妨。他在后来的十年里,慢慢地接受母亲的抉择,接受自己成为孤儿的事实。可是,又在后来的某一天里,他发现自己挣扎着熬过来的那十年,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恨吗?
危怀风想,他是该恨,必须要恨的。
可是,当那个在记忆里连着彩色霓虹一并坍塌的母亲再次出现在他的面前,不再是幻象,不再是梦境,而是切切实实的母亲时,他所有的恨都堵在了胸口,梗在了喉咙。
曙光从天窗外照射进来,光辉一束接着一束,落在阴暗的牢房里,危怀风眼眶蓄满热泪,仰高头看着面前的女人,终究没能把那一声恨说出口。
“果然还是猜出来了,”摘下面具后,木莎微微一笑,语气里是苦涩与自豪,“不愧是我儿,很聪明啊。”
危怀风没法接这一句话,如果可以,他宁可自己猜不出来。
“也是,墓室外是蛊王与鬼蔓藤,墓室里是我用血喂养的墓灵蛊,若非是你,又怎么能走到那儿。”木莎仍是笑着,只是笑里多了许多的惭怍与自嘲,她没有再看危怀风,垂着眼,与他解释,“石棺里装着的是你父亲出征前所穿的战甲,佩剑是皓月剑。襄王死后,那一身战甲与宝剑被故人送回危府,作为遗物,它们本该代替你父亲与你相伴,是我出于私心,把它们据为己有,藏入了地底,对不住。”
危怀风想起先前看见的那一座合葬墓,想起那战甲与佩剑旁的空位,心里更如刀割。
木莎见他又开始沉默,苦笑:“你越来越像你父亲了。”
危廷人冷,发脾气时,总是爱把人晾在一旁,冷着张脸不肯说话。危怀风长相像他,生气不说话时,便更像了。
危怀风移开眼,似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哑声道:“把人放了。”
“什么人?”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人。”
“哦,徐氏兄妹。”木莎想起被关押在另一处的一对年轻男女,微笑道,“可那个女孩,不是应该叫‘岑雪’吗?我记得你那时候特别喜欢她,总是叫她‘小雪团’。”
“我爱怎么叫她与你没关系,”危怀风打断她的叙旧,漠然道,“把人放了。”
“放心,你的朋友,我都不会为难,时候到了,我自然会放的。”木莎承诺完,观察着危怀风的反应,试探道,“我听说,你先前与她成亲了?”
危怀风眼神一变,掀眼看过来,转瞬后,扯开一抹会意的冷笑。
难怪,难怪这十年来,那人一直陪伴在他身旁,即便顶着老光棍的臭名号也不肯成家……难怪当初决定来夜郎寻找宝藏时,他第一反应便是阻止。
原来,被当做小丑欺瞒了十年的人,只有他罢了。
木莎知道他已猜中,解释道:“你不必怪他,当初是我要求他为我保密。至于为何要这么做,我会原原本本、从头到尾告诉你的。”
“那是你的事,不必告诉我。”危怀风闭上眼,一脸冷漠。
“不,你会听的。”木莎说道,“那是你父亲离开我们的原因,是你这些年来一直想要查明的真相,你会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