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元柏笑而不语,半真半假的神态里流露着的自是周旋于官场多年的老将风范,这是给足庆王思量的空间与台阶。
庆王膝下儿女并不算多,若是认下岑雪为义女,来日登基践祚,便会册封岑雪为公主。做公主,固然是比做皇后要低了一个档次,可是岑雪执意不肯走后一条路,他做父亲的,也只能让步至此了。
“行,雪儿也是孤从小看着长大的,不能给孤做儿媳妇,做女儿,孤不算吃亏。”庆王眉开眼笑,端坐说道,“可是丑话孤可说在前面,既然给孤做了女儿,那以后的婚嫁,可要有孤说话的份。”
岑元柏笑:“那自然是小女的福分了。”
二人说话间,一名扈从从堂外匆匆进来,行礼以后,汇报道:“启禀王爷,刚才世子带着一批府兵往城外去了,说是要前往苍鹿山抓一名逆贼。”
庆王脸上笑意一下荡然无存,与岑元柏对视一眼后,心知事关岑雪与定山侯墓葬,戴着玉扳指的手在扶手上狠力一握。
“这个蠢货——”
※
王懋带人杀到苍鹿山里的时候,已是夜幕降临,火把燃亮人影幢幢的大坑,岑寂的山里是一片整齐划一的劳作声。
岑雪看着手里的图纸,不时在各个墓坑中间走动,根据地形及墓葬的耳室情况推算整座墓葬的范围,为方便观察,她已摘掉帷帽,瓷白的脸被火光映得鲜明生动,顾盼流波的双眼里焕发着明亮的神采,令人难以挪开目光。
“老天爷,想不到雇咱干活的这位贵女长得这么好看,天仙似的,听说还是庆王的准儿媳妇?”
“快别说了,那天在槐花巷口,庆王世子突然杀过来,劈头盖脸对贵女一顿臭骂,差点还要把我们这帮干活的人绑了,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
“还能怎么,气贵女先前跟危家的那一档子事呗,说人家不守妇道。唉,要我说,真不情愿,找自家老爹说去,在大街上朝着人家贵女嚷嚷,算个什么本事?”
“就是,我听人说,贵女先前跟危家那少主成亲,可都是为了给庆王办事呢……”
“……”
“都住嘴。”
闲聊时,一人走过来,扔下一句硬邦邦的话,众人抬头看见是凌远,纷纷敛容噤声。
岑雪巡视完后,在手里图纸上做完标记,看一眼黑麻麻的夜色,吩咐众人收工。
因为今日干的活儿多,岑家家仆在饭棚那儿准备了宵食,众人听得收工指令,一窝蜂往饭棚那儿赶。凌远是最后一个从墓坑里爬上来的人,埋头苦干一天后,这人一身尘土,瘦脸更黑了。岑雪多看了他两眼,发现他手足上全都是被磨得干裂出血的痕迹,再看一看挤在饭棚那儿的工人们,吩咐春草:“回头给大家准备一些消肿止血的伤药。”
春草应是。
凌远听见声音,朝这边看了一眼,又很快移开,拍净衣上尘土往饭棚走。
便在这时候,山外突然传来隆隆蹄声,惊雷似的滚入众人耳里,在饭棚前排队领胡饼的人一个激灵:“什么动静?!”
岑雪循声掉头,来势汹汹的一大群官兵已冲入山坳,各个凶神恶煞,高喊着“奉旨擒贼”。众人一下被这阵仗吓慌了神,被冲杀进来的官差扣押住,饭棚里的一大锅胡饼、热粥跟着被掀翻,更有甚者,企图往后方的墓坑里冲。
“来人,拦住!”
岑雪紧急下令,拦在墓坑前,昂首往马上那人喝叱:“王懋,你究竟想做什么?!”
王懋“吁”一声,刹停在岑雪跟前,居高临下,狭眼在夜色里焕着冷意:“岑氏,这问题该由本世子来问你吧?假借修建别庄的缘由,私雇难民,在这里偷偷开凿古墓,盗取钱财,按本朝律法,此乃死罪!怎么,你们岑家不止是不教你礼义廉耻,连律例典章也不教吗?!”
岑雪目色冷然,反诘道:“我雇人在此处修建别庄,今日在挖地基时,意外挖出一座墓坑,正打算回城向王爷上报,不知何来盗墓一说?倒是世子,无凭无据,又一次对我大动干戈,诬我清白,辱我门庭,如此无法无天,算是什么行径?!”
“少来这里胡搅蛮缠!”王懋发现自己最憎恨的便是岑雪这一副牙尖嘴利的模样,分明长着一张娇美可人的脸,可是说起话来半分女儿家该有的柔顺都无,嘴巴里长的仿佛全都是针。“嚷着修建别庄,你可有地契?既然拿不出来,就没有你抵赖的份儿!本世子今日抓你,乃是人赃俱获,便是告到父王那儿,你和你爹也得脱一层皮!”
“来人!”王懋一鼓作气,“把这一帮盗墓贼拿下!”
“住手!”
岑雪竭力阻拦,岑家家仆拼命护主,然而王懋有备而来,所率伏兵数十上百,岑家人岂是对手?局势很快被王懋控制,岑雪眼看要被官差扣押住,旁侧突然蹿来一抹黑影,冲撞开那两名官差,往岑雪身前一护。岑雪仰头一看,竟是凌远!
“若有地契,世子是否就会离开?”
王懋为眼前一幕所震,半天才缓过神来,瞪着眼前这黑瘦卑微的男人:“你是谁?!”
“我是贵女雇的短工。”凌远说道,“贵女的地契在府里,请世子准许贵女派人回府,为世子取来地契。”
岑雪领着人来这儿开凿古墓,所谓地契一说,当然是信口雌黄,然而眼下拿地契乃是他们唯一与岑府获取联系的机会。
“春草,回府取地契!”
“是!”
“慢着!”
王懋不傻,岂会给他们往岑府里报信的机会。岑元柏那厮最是狡猾奸诈,要是被他抢占先机,他今晚这一折腾岂不是功亏一篑!
“反正都顺路,何必多跑一趟,本世子先亲自押你回城,届时再看你那地契不迟!”
说罢,一切宛如已成定局,王懋阴鸷一笑,抬高手,刚要下令押解岑雪,身后突然传来一人声音——
“是不劳烦那丫头多跑一趟,就是大晚上的这般折腾我,多少令人糟心。”
众人大震,掉头看去,一辆马车从夜色里驶来,停在入口。车夫下车,熟练地搬来杌凳摆好,恭请车里人移驾。车帘被掀开后,很快走下来一抹颀长人影。
“爹爹!”岑雪一眼认出是岑元柏。
王懋脸色骤变,再一看那辆马车,认出是父亲庆王平日出行所乘的那一辆,心脏猛地蹿到嗓子眼来,难以相信岑元柏竟然会乘坐着父亲的马车赶来此处!
“岑大人?!”王懋极力镇定,在脑海里飞快思考眼前这老狐狸从城里赶来的原因,以及那辆马车里是否还另有其人,僵硬的脸皮上扯开一笑,“什么风竟把您给吹来了?”
岑元柏泰然走来,藏青色衣袍在夜风里簌簌飘动,似笑非笑:“世子也不是三岁小儿了,这会儿吹的是什么风,自己看一眼方向不就知道了?”
王懋吃瘪,脸色在一瞬间变青。
“看这阵仗,像是在拿人。敢问世子,小女何罪之有?”负手站定后,岑元柏环视四周一眼,脸上仍是那副笑模样,然而质问与究责的意味已不言而喻。
王懋忍着火道:“令嫒私自雇佣城外难民,假借修建别庄的名义在此地盗墓敛财,此乃大罪。大人不会不知情吧?”
“刚听说了一些,可是与世子所言有所出入。小女雇佣难民不假,但并非私自,而是受在下所托。至于盗墓敛财一说更是荒诞不经,此乃岑家地皮,小女在修建别庄时意外发现古墓,相关情况皆已上报官府,请问哪里有问题?”
“岑大人便是要撒谎,也烦请事先打一打腹稿,此处荒郊野岭,杳无人烟,你说是你岑家的地皮,便是你岑家的地皮?”
岑元柏抽出袖里的一张契书,塞给他:“地契。”
王懋一震,打开一看,脸上更是震怒神色:“你!”
“私人地界里发现墓葬,按律法,一切财物都应充公。王爷向来秉公执法,想来知晓此事后,会做出一个令所有人满意的决策。”岑元柏不给王懋发作的机会,眼皮一抬,目光清凌凌地射过来,“世子,您以为呢?”
王懋背脊一凛,思及府库里缺钱一事,猛地反应过来,原来这一切早便在岑元柏乃至于父亲的算计里,岑雪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挖墓根本不是什么个人行为,而是秘密任务!
“是……”要说不气那是不可能的,这一刻,王懋脸色铁青,牙关快咬得咔擦作响,“我父王的决策,自然无人敢不服。”
岑元柏点头:“那今夜之事,便静候王爷定夺,世子若是没有旁的事情,就请先回吧。”说着,又往身后那一辆马车瞥去一眼,示意道,“车里的贵人想来已经恭候多时了。”
王懋瞳孔震颤,想起那辆马车里的“贵人”,充斥在胸腔里的愤懑化为恐惧,硬生生吞咽下不甘后,拂袖往马车走。
候在马前的车夫行礼,是王府里的熟悉脸孔,王懋闷不吭声,踩上杌凳,走入车厢里,等在里面的人果然是庆王!
“父王。”王懋颔首行礼。
“坐。”
庆王不多言,吩咐王懋坐下,马车掉头,在一大批侍从的护卫下往夜色深处驶去。王懋如坐针毡,在沉默气氛里挣扎数次后,开口道:“父王,岑家假借修建别庄的名义在此处盗墓的事,您早便知道了?”
庆王默了默,如实道:“今日下午知道的。”
“今日下午才知道?!”王懋眼神一亮,寻着了岑元柏、岑雪二人的漏洞,心神大振,借题发挥,“早在十日前,岑氏便已开始在城里招募短工,并从官署里借走了与江州相关的地志,可见是蓄谋已久。这样大的事情,他们竟然今日才向父王上报?!”
王懋言辞激愤,自知先前在岑元柏、岑雪那里吃了瘪,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治他岑家一个“先斩后奏”的罪名,不然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恶气。
见庆王并不反驳,王懋心头大快,接着又道:“岑家想要筹钱为父王解决军库亏空一事,可以理解,但是用这种手段,委实是狂妄下作,太不顾及父王的声誉!这次多亏是儿臣早便派人盯梢在此处,及时发现了异样,前来拿人,不然消息往外传开以后,世人还以为岑家人今日所为乃是父王授意,指不定要在背后如何非议父王!”
说着又想起一茬,嫌恶道:“还有,岑家人要办这样上不来台面的事,不叫府上的儿郎,反让岑氏这样一个女人抛头露脸,也叫人匪夷所思!父王是不知道,那天招工时,岑氏在大街上与三十多个市井粗人厮混一处,言行举止,全无半点贵女风仪。这些天来,更是整日与山里的那一帮难民朝夕相处。就在刚才,儿臣下令要扣押她回城审问,竟有一难民为她挺身而出,全然不把儿臣放在眼里,也不知是被她灌了什么迷魂汤……”
王懋回想起那一幕,越想越气愤膈应,全然没发现,庆王藏在暗处的脸色早已铺上一层阴鸷阴影,拢紧的眉心沟壑极深,填满失望与不耐。
“儿臣真不明白,岑家也是簪缨世家,盛京豪族,岑元柏一介能臣,怎么会教养出这样逾闲荡检、不知羞耻的女郎来!”
话声甫毕,耳旁忽传来“咚咚咚”三声轻响,原是庆王屈指叩响了车窗。马车应声停下,王懋不解地抬起头。
“父王?”
庆王支额阖目,不想再多看他一眼:“滚下去。”
第72章 筹钱 (四)
庆王一行离开不久后, 岑雪也与岑元柏一起登上了回城的马车,不同于那一边的鸡同鸭讲,今晚的岑氏父女气氛格外和谐。
岑雪看完手里的地契, 难压内心的庆幸与崇拜, 知道今夜若不是岑元柏及时赶来, 并备上地契, 她与王懋的纷争必然要以失败告终。
念及此, 岑雪不由偷觑岑元柏一眼, 小声道:“爹爹早就知道我在这里做什么了?”
“你以为你能瞒住?”岑元柏坐于上位, 眼皮微垂,看着略有惫色,但语气里并无不耐严厉,反而多了两分调侃。
“没有刻意要瞒, 只是没想到爹爹事先连地契都准备好了。”岑雪把那一张货真价实的地契收起来,交回给岑元柏,笑着恭维,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少来拍马屁。”岑元柏不接,示意她自己收下地契, 这是暗示墓葬的后续事务皆可由她代替岑家出面的意思。
岑雪自然动容,收下地契后, 想起先前发生在苍鹿山里的事,询问道:“爹爹,刚才坐在车里的那一位贵人,是王爷吧?”
“嗯。”岑元柏并不否认。
岑雪振奋:“王爷已经知道我在这里开凿墓葬的事了?他同意吗?”
岑元柏既然都跟着庆王往苍鹿山里来了, 自然就是已说服他同意岑雪盗墓筹钱的意思,也等同于要来与岑雪兑换赌约。岑元柏坦然道:“你赢了。”
岑雪大喜, 不及欢呼,岑元柏话锋一转:“往后,你不再是王爷的准儿媳,而是他的义女。”
“义女?”岑雪变色,“王爷要认我做义女?!”
“对。”
“可是……”
岑雪意欲争辩,在对上岑元柏锐利的眼神时,满腹疑窦一下解开。岑家注定是要与庆王府绑在一块的,这是关系着家族兴亡的大事,岑元柏的让步已止于认亲这一步,不可能再给岑雪抗争的余地。
岑雪咬住嘴唇,自知不该再多言,否则便是太不识抬举,可是某个声音依旧挣扎在胸腔里,像一根碾不断的藤草。
“我知道了,”岑雪眉梢的笑意消融,鼓起勇气道,“可是我还是有一个问题,想请爹爹给我一个明确的答案。”
“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