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继续在黑夜笼罩的树林里疾奔,不多时,后方果然再次传来尖锐的利箭破空声,岑雪用力推开车窗,“噗”一声,窗上立刻多了一支羽箭。
“姑娘!”春草、夏花二人再次惊呼,声音往外传出,后方的放箭速度忽然变慢,杀势顿减。
岑雪趁势喊话:“不知来的是何方大驾,为何要对我们赶尽杀绝!”
后方半晌没有回应,但因认出她是谁,不再发狠放箭。岑雪松了一口气,扶着车壁坐稳,正在思考稍后要如何脱困,马车突然剧烈一震,撞在侧方的参天大树下,下一刻,狂奔的马轰然远去。岑雪头昏目眩,跌飞至车外,低头看时,才发现车厢与马早已分离——就在刚才那一瞬间,有人用箭射断了套车的缰绳!
“姑娘!”
车厢撞翻,车里人被甩飞,岑雪整个人失重,便在千钧一发时,耳畔蹄声袭来,腰后被一只温暖有力的大手握住,熟悉的力量与气息扑面而来。
岑雪转头,看见夜色里一张明亮的脸,银冠束发,英眉星目,琥珀色里瞳眸里映着月光,以及错愕的自己。
“危怀风?!”
岑雪难以置信,“吁”一声,危怀风勒马刹停,月色如瀑,漫天枯絮翻飞,岑雪撞入他怀抱里,后背抵着他坚硬的胸膛,听见他压低的责问——
“哥哥都不叫了?”
第74章 被掳 (二)
车厢被撞翻以后, 岑家一行人很快被掳,金鳞示意众人不必动狠手,把岑家人扣押住便行, 抬眼往前看时, 危怀风已打马调头, 环着岑雪从月色里走来。
两人不知是说了什么, 岑雪看着格外羞窘, 危怀风则仍是那副散漫模样, 唇角微微提着, 可是眼底并无笑意,大概是因为夜郎国里发生的那件事,又或是猜出了岑雪今夜往岳城赶的意图。
及至车前,危怀风环视岑家人一眼, 询问道:“你师兄呢?”
岑雪一早便猜到他埋伏在此,是要防止有人前往岳城报信,自然不会说出徐正则的下落, 扯谎道:“在城里。”
“哪个城?”
“渠城。”
危怀风笑了一下,声音并不明朗,有一点嘲弄的意思, 仿佛是一瞬间识破她的谎言:“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师兄有急信要传入岳城,我帮忙走一趟。”岑雪搪塞完, 反客为主,“你为何会在这儿?”
“等你。”危怀风答得利落,语气里藏着一股难以寻味的暧昧,说完便朝身后部将下令, “搜山,往岳城与平城的方向搜。”
岑雪听得“平城”, 心神一震,那正是徐正则所逃的西北方向。岳城若是被偷袭,目前能发兵解围的只有平城。
“是!”
众人很快领命,分成两队,往危怀风指定的两个方向赶去。岑雪心里七上八下,不知徐正则是否能逃脱追捕,成功赶往平城借兵,颦眉沉吟间,忽觉视线烫人,抬眼一看,正是危怀风炙热的目光。
“你看什么?”岑雪惊疑。
危怀风分辨着她忧虑的表情,已然猜出徐正则的下落,并不点破,说道:“有些话想问问你,先跟我走一趟吧。”
※
离开山林以后,岑雪被带回了危家驻扎在渠城东侧的营垒,因为史云杰在前线开展伏击战,危怀风回营以后,赶往前方处理战事,把岑雪带入毡帐里的是金鳞。
“岑姑娘,请先稍事等候,少爷在前面与将士们商谈军务,一会儿就来。”阔别多日,如今再见岑雪,金鳞心里亦是百感交集,想起上回夜郎国里,危怀风特意交代他与角天不可再唤岑雪“前少夫人”,而要尊称“岑姑娘”的事,更是唏嘘。
岑雪坐在案几前,白皙脸庞被一盏烛灯映亮,额头上残留着被撞伤的痕迹。金鳞放下药瓶,本来准备走了,忽然听见岑雪开口:“史云杰既然在前线伏击你们,你与你家少爷为何会埋伏在南城外?”
金鳞驻足,想起在南城埋伏的这一茬,说道:“姑娘与徐公子来渠城帮史云杰的事,少爷一早便知道了。”
岑雪抬眸,目光清亮:“他派人监视我?”
“两城交战,城外自然要派人监查。”金鳞不承认,但也不否认,毕竟明州一界原属于庆王的势力范围,危怀风来偷城,不可能对史云杰及其相关人员视若无睹。再者,因为夜郎的那件事,危怀风一直耿耿于怀,尽管明面上并不显露,但每回有江州的消息传入西陵时,他总是比任何人都在意。金鳞知道,他心里放不下岑雪,这次来夺明州城,多半也掺杂了一点与岑雪相关的私心。
不过,这些隐秘不是他这个做下属的该提的,金鳞搪塞完,补充:“少爷只是猜中了赶往岳城报信的不会是史云杰的人,而是姑娘。”
岑雪不疑有他,听完以后,越发肯定危怀风声东击西的计谋是真,道:“你们来攻渠城是假,借机偷袭岳城是真?”
金鳞摸摸鼻梁,道:“少爷行事一向不拘常理,姑娘是知道的。”
这便是等于承认了。岑雪垂目沉吟,祈祷徐正则一切顺利,金鳞忽然又道:“少爷今夜把姑娘接来,应是想问一问当初在夜郎的事,我们不会对岑家人动手,姑娘不必担心。”
岑雪眼神微动,看过来,一时竟不清楚金鳞口中提的“夜郎的事”是哪一件事。莫非是指她不告而别?还是指那一批不翼而飞的宝藏?岑雪心潮起伏,便想再问,帐外传来一人声音,说是校尉有事要找。金鳞应下后,对岑雪拱手一礼,转身走了。
岑雪独自一人坐在毡帐里,琢磨着金鳞走前说的话,没留意放在案几上的那一瓶伤药。约莫半个时辰后,外面再次传来脚步声及人声,一人掀开帐幔,低头入内,身着一袭玄色铠甲,腰佩宝剑,英眉亮目,正是危怀风。
算起来,两人相别小半年,按理说,本是不长的,可是这一眼,彼此竟看出一种阔别多年的怅然与悸动。危怀风似乎更高大了,银冠束着马尾,少年意气散了一些,眉目间多出来的是征伐后的沉厉,肤色则更深了,被铠甲裹着,令他更散发英武气质。
岑雪心口莫名怦动,挪开视线,凝着虚空一角不动。危怀风走上来,瞄一眼案几上的伤药,又看岑雪额头,坐下后,二话不说便抓住她胳膊。
岑雪猝不及防,身体遽然绷紧。危怀风能感受到掌心里的那一截纤细胳膊在瞬间抖了一下,本来是打算再冷一会儿脸的,看她这反应,便有些想笑,抿了下唇才道:“帮你擦药。”
岑雪抬头看他,眼底戒备不散,危怀风便松开手,君子而坐,等她同意。
岑雪胸脯起伏了一下,说道:“我自己来。”
“这儿没镜子。”危怀风道。
岑雪哑然,危怀风看着她窘迫模样,到底没忍住,笑起来,拿起案几上的药瓶,道:“帮你擦,不弄疼你,乖。”
想是这一声“乖”太熟悉,岑雪鼻头微酸,待得回神,危怀风裹着药膏的指腹已擦上额头。
他的手指是练武的手,指腹上有厚茧,擦过皮肤时,留下的是一层酥酥麻麻的痒。岑雪忍耐着,胸腔轻振,不敢去看咫尺间他的眉眼,垂着双目:“你要问我什么?”
危怀风耐心擦药,眸光里掺杂着许多复杂的情绪。从分开那一天算起,到今日,整整是一百天。这一百天,大概是他二十多年来最繁忙、最疲累的时候,可是即使那么忙、那么累,他每次入睡前都还是会想起眼前的这个人。
想起她的笑靥,她的声音,她在危家老宅走廊里寻他的身影。想起月亮山上的那一吻,想起他趁虚而入的告白,以及她酒醒后的赖账。
也想起那天他从王宫里出来,想要找到她,诉一诉心里的烦恼与伤痛,在最无助的时刻得到她的抚慰,可是后来,人去楼空,他找到的只是一个无比残酷无情的结果。
“为何不告而别?”良久后,危怀风开口。
岑雪猜到他要问这个,说出答案:“你与危夫人相认,自有许多私事要处理,我无意打扰。”
“哦。”危怀风声音淡淡的,有点说不上来的情绪,“不是要趁机独吞宝藏?”
岑雪一震,掀眼:“独吞宝藏?!”
危怀风从她眼神里看出错愕,心头微动:“我按照你留下的提示,找到了月亮山里的藏宝地,可是那里已经一无所有。”
“不可能,我只带走了一半财物,剩有十五箱珠宝留在原地!”岑雪反驳,突然想起什么,脸色越发凝重。
危怀风的眼神也变了,当日他循着提示赶往月亮山后,发现的的确只是一片被挖掘后的空地,他想当然便以为是岑雪趁着他留在王宫里的时候独吞了所有宝藏,并匆匆离开,所以失落了很长一段时日。两人早先便半认真、半玩笑地说过要各凭本事夺宝,岑雪独吞所有,扬长而去,不算不仁义,只是这背后折射出来的果决总是给危怀风一种被无情抛弃的错觉,是以后来他想起岑雪时,心里都又痛又不甘心。
可是,看岑雪眼下的反应与说辞,当初那件事情似乎另有蹊跷。危怀风道:“有人在你之后,在我之前拿走了剩余的宝藏?”
岑雪沉眉,想起关城外前来劫车的那一批黑衣人,心知事情恐怕没有那么简单,问道:“危夫人可知道你我在寻宝的事?”
危怀风眼睫微眨:“知道。”
“我与师兄带着一半宝藏离开夜郎时,在关城外被一批黑衣人埋伏,他们劫走了所有的财物。”岑雪没有提危夫人,可是话里的指向已经很明显。
危怀风不语,想起后来木莎执意从夜郎运送至西陵城的一大批财物,不免也心虚起来,道:“那一批黑衣人是夜郎人?”
“他们行动敏捷,应是训练有素的一批家臣,身上都佩有银饰。”
“没有别的标志了?”
“他们用的箭镞上,刻有饕餮图纹。”
危怀风眼神一锐,心里暗暗松了口气,说道:“那是梁王的人。”
“梁王?!”岑雪震惊。
危怀风心里亦感意外,照理说,岑元柏派岑雪与徐正则去夜郎国里寻宝,这件事情是不可能被梁王知晓的,除非,那一路以来,他们身边都潜伏有梁王那边的眼线。
“梁王麾下有多支暗卫,其中一支以饕餮为图腾,我上个月刚在剑南与他们交手过,不会认错。”危怀风说完,揣度道,“你们是不是走漏了什么情报,被人家盯上了?”
岑雪神色复杂,反复回想在夜郎国发生的细节,始终不能找出破绽。危怀风看她的眼神慢慢由不甘、委屈变为心疼,放下药瓶后,关怀道:“你没有拿到宝藏,那回去以后,可有被你父亲责罚?”
岑雪眨眼,收回神思,道:“这是我的事,就不劳烦你过问了。”
危怀风本以为宝藏的误会解除后,两人便算是冰释前嫌了,谁知岑雪对他的关怀这样冷淡,心里多少受伤,脸上又换回那副委屈神色,重复道:“劳烦?”
岑雪垂下眼睫不应声。危怀风失笑:“看来那晚在月亮山上发生的事,你是一直都没想起来啊。”
岑雪听他突然提起月亮山,想起那晚她宿醉以后丢失的记忆,倏而心虚。危怀风凝视着她,看出她心神乱了,眼底笑意更深了一点:“无妨,你慢慢想,我可以等。”说着,便从案前起身,似要离开。
岑雪抬头:“你要把我关在这儿多久?”
“不久,找到你师兄后,便送你们离开。”危怀风好整以暇,多少有些故意气人的意思。
岑雪算过时辰,危怀风这时候还抓不到徐正则,说明徐正则已成功进入平城,便不再掩饰,说道:“师兄已赶往平城借兵,你偷袭岳城的计划没那么容易成功。岳城是庆王的,你夺不走。”
“哦,”危怀风并不意外,看过来时,目光炽亮滚烫,“那你是我的了。”
第75章 被掳 (三)
危怀风走后, 岑雪心如鹿撞,因那句“那你是我的了”而半晌不能平静,事后想起来, 既羞又愤。
次日, 天刚一亮, 便有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岑雪睁开眼睛, 竟看见春草、夏花守在榻前, 不由惊喜。
“危大当家让我们回来服侍姑娘。”春草解释着, 往毡帐外瞄一眼,压低声音道,“今日一早便有斥候来报,说是岳城没能偷袭成功, 有人往平城报信,及时增派了援兵,说的应该是公子。”
岑雪悬在喉咙的一颗心彻底放下来, 想起成功为岳城解围的徐正则,心里宽慰许多。念头一转,却又有愁绪浮上心头, 昨夜危怀风走前放话说她是他的了,那话说得狂妄暧昧, 拆解开来,不过是要俘虏她做人质的意思。
渠城外的伏击尚不知胜负,夺回明州城更是任重道远,倘若当真被扣押在这里, 尴尬不说,传回江州去, 指不定要让父亲如何忧心。
这么一想,岑雪不再耽搁,起身更衣后,往外去寻危怀风。
※
今日又是一天阴云,营垒四周堆积着没有完全融化的积雪,旌旗在冬风里招展,身着铁甲的士兵们在营区里忙而有序地进出。
危怀风抬脚踩在一堆积雪上,眉眼肃然,听身旁一名军事装束的男人分析前线战况:“那人是岑元柏的徒弟,在盛京城里名声不小,据说从小便受岑元柏亲自教导,超伦轶群,智谋过人。后来又在外游学,与云谷老人研习过六韬三略、奇门遁甲,放在这一辈青年人中,乃是凤毛麟角一般的人物。这次他为岳城解围,前后所耗不过半个时辰,便把差点夺城成功的厉炎杀得铩羽而归。有这样的人在,短期以内,岳城应该是拿不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