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文安松一口气,瞄一眼底下专心观赏歌舞的众将士,凑近危怀风,压低声音:“那时,她没有抗拒吧?”
“她主动的。”危怀风眼神坦然。
顾文安更惊讶,细看危怀风一遍,想着这才是嘛,这样英俊潇洒的儿郎,外面不知有多少女人垂涎三尺,岑雪怎么可能无动于衷!
“那将军还犹豫什么?女儿家在这种事情上,本就矜持拘谨,夫人既然愿意主动投怀,可见是对将军倾慕已久。”顾文安一时激动,称呼也不改了,为给危怀风排忧解难,恨不能现身说法,“这次被掳,夫人多半是心里有气,所以才与将军恪守礼仪,将军若是也不主动,二人礼尚往来的,岂不是要守到猴年马月?文安不才,于女人心思,并不深谙多少,但既然已是两厢情愿,便显然不需再攻心,而是……攻身了!”
顾文安说完,意味深长、满含殷切地看危怀风一眼。危怀风喝着酒,面颊早已热成一片,听完“攻身”一词,喉咙更干燥发痒,越灌酒越干涸,开口时,声音都哑了一些。
“她是岑氏女。”危怀风心是热的,乃至乱的,可是神智仍然清晰,“她已说过不会选择我,我不想让她为难。”
顾文安动容而恳切:“恕我直言,夫人虽然是岑元柏的女儿,如今又认庆王为义父,可是待将军为襄王与令尊沉冤雪恨后,岑氏一族,不都攥在将军手里?那时再与夫人重修旧好,夜长梦多不说,一样要背一个强取豪夺的罪名,倒不如现在一举把夫人拿下!岑元柏就这么一颗掌上明珠,说不准有夫人搭桥,他或许愿意弃暗从明,与将军一起为殿下效力!”
危怀风心头震动,反复琢磨顾文安话里的意思,豁然开朗。以前不知西羌一役的全貌时,他怀疑岑元柏也与案件相关,所以没敢与岑雪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现在既然已知道两家没有仇隙,又何必还在感情一事上束手束脚?
再者,既然自己已认定岑雪,要与她执手相伴,何必非要往后拖延?便如顾文安所说,反正都要违背一下她的意愿,晚了反而夜长梦多,毕竟以岑元柏的脾性,这次罢了与庆王府的婚事,下次不知道要把岑雪指给谁人。
危怀风的思绪忽然明晰起来,眼前仿佛拨云见日,光芒万丈,胸膛里热腾腾的,烈酒似乎全都化作了暖流。他举起酒杯,与顾文安一敬,满脸春风道:“文安果然深谙人心,总能为我解惑。”
顾文安饮完酒后,从筵席上捧来一份膳食:“将军,这是好物,你先多补一补!”
危怀风瞥眼,看见一盅羹汤,认出是补肾壮阳的鹿茸炖乌鸡,嘴角微抽:“……”
第77章 赏梅 (一)
危怀风从宴厅里走出来时, 是亥时二刻,夜色已浓,月光洒在足踝深的皑皑白雪上, 溢满银光。
他喝了不少酒, 不过没醉, 人仍是清醒的, 得益一贯很好的酒量。角天陪着他从宴厅一路往东, 走回客院, 老远一瞥, 便看见雾蒙蒙的雪色里,主卧窗牖后燃着昏黄灯火。
角天猜出是岑雪还没睡,精神一下振奋起来,掉头去看危怀风, 他脸上神情没变,仍是喝酒以后那副慵懒散漫的模样,不过眼已直勾勾地盯着那扇窗, 往前走时,方向明显是冲着那窗里的人而去。
角天又是激动,又是欣慰:“今夜大雪天寒, 我先去厢房给少爷多铺一床被褥!”
说完,也不等危怀风点头, 拔腿便往厢房里跑,进门后,扶着门探头往外一看,危怀风果然是走进了岑雪的房屋。
屋外风寒, 甫一进门,便有暖融融的热气往身上扑来, 那感觉像是钻进了柔软香暖的被褥里,有种令人沉沦的熨帖。炭炉哔啵有声,灯火烨烨,岑雪端坐在外间的案几前,一袭曳地的芙蓉色流彩暗花云缎裙,头簪玲珑珠钗,乌发雪肤,樱唇香腮,微垂的凌波妙目被烛光笼着,更有种欲说还休的柔美与嫩艳。
危怀风喉结动了动,没再往前走,往后倚在门上。
“在等我?”
岑雪抬眸,看见危怀风倚靠在门上的高大轮廓,底下是沾着雪的皂色战靴,紧收着笔直修长的腿,往上是铁叶攒成的铠甲,腰上系着金兽面束带,拢在胸前的手上戴着护臂,左手手背上套着银圈,银光与他的肤色相映,更显出一种狂野不羁的气质。岑雪想起要与他对峙的事,莫名心虚,不敢再往上看,轻声应:“嗯。”
危怀风眼神微动,走上来,步伐很慢,边走边问:“有事?”
岑雪闻到迫近的酒气,微微屏息:“应该是怀风哥哥找我有事。”
危怀风笑,知道她话里的意思,无外乎是郢州那一茬,道:“是有些事。不过,可能不是你想的那件事。”
岑雪狐疑,便要抬头,他忽然停在身前,身上散发出来的酒气更浓烈,甚至有些刺鼻。岑雪一下又瑟缩起来,想起他在前厅主持庆功宴,必然是喝了不少酒,也不知道这会儿的脾性如何,是不是会趁着酒醉发飙,略一斟酌后,道:“看来,怀风哥哥什么都知道了。”
危怀风低头,凝视着她,从她软糯的语气里听出服软与谋划,唇角捎着的笑意更浓了些,弯下腰来,声音呵在她耳尖上:“你为何不看我?”
那一点浸着酒的喑哑声音,裹以冬夜的热,喷洒在薄得透光的嫩红耳尖,岑雪的心仿佛被烫过,胸腔战栗,猝然抬眸,撞入危怀风深棕的眼波里,刹那间竟忘了原本要说的话。
危怀风勾唇,后撤半步,在她对面坐下,左手搭上案几,托着侧脸,安静地等待她。
岑雪眸光闪烁,深吸一气平复心神,才道:“买通侍女,往郢州发信一事是我做得不妥。怀风哥哥聪明睿智,神通广大,我不应该在你眼皮底下自作聪明。”
论服软,在危怀风认识的人里,就没人能比岑雪更炉火纯青。危怀风腹诽,这人看着软,里头硬,可要说有骨气吧,偏偏又总能在人发飙的前一刻变回那软糯糯的模样,以最精准的方式抚顺人奓开的毛。
郢州那件事,危怀风本来肯定是气的,可是在筵席上被周全安出谋划策的那番话开解以后,火气便散去了一半,现下看着岑雪一副知错乖巧的模样,尽管知道是装的,也还是忍不住要心软,于是谴责、质问全变成了一声:
“哦。”
岑雪意外,偷觑他一眼,又匆匆垂眸,道:“我要说的事,说完了。”
“嗯。”
“不知怀风哥哥的事,是何事?”
危怀风不答,想起今夜来找她的目的,脸上玩世不恭的神色淡了淡,思忖少顷后,慢慢开口:“我有一桩烦心事,想与你说一说。”
岑雪不疑有他:“怀风哥哥有什么烦心事?”
危怀风不再看她,目光飘在虚空里,头微侧,食指按在太阳穴上:“我心里有一位爱慕多年的姑娘。”
岑雪听及此,脸色唰然一变,心口没来由激震起来。危怀风话声未完,接着说道:“我想向她表明心意,可又怕被她拒于千里之外,所以,不知该如何是好。”
岑雪心如擂鼓,欲言又止,待对上危怀风瞄来的目光,更心神慌乱,万万想不到他今夜会突然说起这样的私事。
“那……怀风哥哥知道……那女郎的心意么?”岑雪竭力镇定,可是开口仍是结巴了。
“知道啊,”危怀风道,“她从小便爱同我玩耍,长大以后,一见我使坏便脸红。我伤心时,她会来陪伴我;危险时,会不顾一切来救我。我相信她心里有我。”
岑雪听见这一声“我相信她心里有我”,鼻尖蓦地发酸,内心蔓延开难以言说的苦涩与遗憾。
“可是,她总是向我暗示,希望我不要靠近她。”危怀风的目光不再飘,凝视着岑雪,执着而深沉,仿佛要把眼前这个人看入心底里,“她说我们立场不同,不会有善果。”
“既然如此,怀风哥哥又何必再强人所难?”
那次在夜郎国时,岑雪便已觉察出彼此的心意,忍着痛提醒他不要把那些没有结果的话说出口,她不明白为何他明明什么都知道,还要在今夜来揭开这一处伤疤。
危怀风看着她,道:“所以,我心里很苦恼,不甘心此生这样与她错过,又不想让她为难。你说,我该怎么办?”
岑雪忍痛道:“个人姻缘,自有天定,有缘无分的人,不需强求。怀风哥哥文韬武略,一表人才,乃是人中龙凤,日后必有更好的姻缘,不必为这一段抱憾。”
危怀风道:“那我若是一直忘不掉她呢?”
岑雪哑然,堵在胸膛里的那股酸涩更浓烈,像是蓄满的泪要从眼眶溢出,她用力掐着掌心,咬着嘴唇,努力笑了一笑,道:“不会的,会忘记的。”
危怀风的眼神里有沉痛闪过,似被眼前的这个笑容刺中,他齿间深咬,旋即也笑起来:“原来女郎的心,也可以这样硬啊。”
岑雪攥着手,说不出话。
危怀风笑着,目光一偏,不再与她做这无用的纠缠,道:“方才在席间,我与同僚说起此事,他倒是替我想了一个办法。”
岑雪微微一怔:“什么办法?”
“他叫我霸王硬上弓。”危怀风毫不掩饰。
岑雪一震,脸颊爆红,脱口而出:“不可!”
危怀风看回来:“为何不可?”
岑雪胸脯起伏,差点夺眶的泪被这一则荒唐的办法逼回肺腑:“你……你既然心悦于她,便该尊重她,爱惜她,怎能做这样的事?”
“可是我本就已与她有过肌肤之亲。”危怀风毅然反诘,压在胸膛里的那一团火腾腾地燃烧起来,棕眸凝着岑雪错愕的模样,“在月亮山上,鼓楼里,我与她一起看月亮,她先亲了我。”
岑雪神思震动,耳膜里仿佛在轰响:“……你在胡说什么?”
“我没有胡说。”危怀风道,“那天她喝了酒,央我带她去看月亮,我在鼓楼里向她说明心意,她先亲了我,我后来也亲了她,我们在鼓楼里亲吻,两厢情愿,难舍难分。”
岑雪的脑袋里仿佛落有惊雷,轰然声炸在身体里,一些朦胧的、昏昧的画面像滔天大浪席卷而来,令她陷入迷乱而窒息的洪流里。
“你胡说,不可能!”岑雪难以置信,又或是难以面对,攥着的手在案几底下发抖,瞪大的瞳眸里晃满回避的情绪。
危怀风不再给她退缩的机会,一鼓作气:“我没有胡说,你亲过我。”
“胡说八道,谁亲过你——”
危怀风霍然起身,以唇封住岑雪后面的质疑。
岑雪心头剧震,呼吸停滞,整个人被埋在危怀风投落的暗影底下,被他身上散发的气息吞没。
这一吻,是霸道也是克制的,如亘古般漫长,也如一刹般短暂。危怀风唇从岑雪的唇上分开,额头与她抵着,鼻尖摩擦,混着酒气的喑哑声音蛊惑着人的心。
“你。”
岑雪已然呆了,瞪圆的眼里全是危怀风裹满欲念的模样,那样热烈,也那样陌生,令她的心慌成疾风里激烈辗转的一瓣栀子花,被他一攥,便可碾破揉碎。
“想起来了吗?”危怀风压抑着问。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岑雪本能地回答,答完,后脑勺倏地被人托起,危怀风左手撑在案几上,屈膝直身,低头压下来,炭一样火热的唇覆回她唇上,撬开她,吮/吸她。
岑雪的脑袋里再一次发出轰鸣,唇齿被炙热的触感与疯狂的气息侵占,那些被遗忘在洪流里的画面在瞬间苏醒——月亮山上,峰顶鼓楼,少女蜷缩在少年怀里,搂着他的脖颈,与他耳鬓厮磨,缠绵深吻……
那是他们的吻。
烛火摇曳,满室炭炉爆织着火星,两人的身影隔着一方短短案几重合,那因宿醉而丢失的吻也与这一刻重合在一处。危怀风纵着心里所想,一遍遍吻过那渴慕无数次的唇,一步步往深处跋涉,想要抵入她心里,却又在最后一点神智消亡前克制着收住,唇离开时,看见流光似的银线,以及她朦胧的乌眸,嫣唇娇喘,香腮尽红。
危怀风的心蓦然有种被填满的快慰与餍足,拇指在那红肿湿润的唇瓣上一按,笑道:“该想起来了。”
第78章 赏梅 (二)
角天在厢房里为危怀风铺完床后, 倚在窗前张望。月色明朗,树影掩映的歇山顶主屋在雪月交辉里燃着一团昏黄,窗牖上隐约映着两道人影, 原本隔着一方案几, 而后突然靠近。
角天捂住嘴, 挪开眼不敢再看, 试着想象那窗内的情形, 抖着肩膀偷笑起来。笑了一会儿后, 角天再往那里看, 窗牖上却已不再有半个人影,房门被人从里推开,有人走了出来。
角天赶忙关上窗户躲回屋里,抚一抚床褥上的褶皱, 又拨一拨暖炉里的炭火,听见开门声,整理神态前往迎人。
“少爷!”
危怀风心情显然很好, 唇梢弯着,眼眸里藏着一贯少见的柔软,俊脸上有可疑的酡红, 进来后,开口便问:“有解酒汤吗?”
角天稀奇, 以往危怀风宴饮,从来不要解酒汤,因为酒量好,不会醉, 这厢不由多嘴一问:“少爷醉了?”
危怀风脚下一转,仰躺在床上, 姿势散漫而孟浪:“昂。”
角天意外,想起先前偷窥发现的那一幕,有所会意,捂着嘴走了。
※
大雪后,天地银装素裹,晨曦铺洒在洁白的枝头,微风拂动,抖落簌簌积雪。夏花走入主屋,发现岑雪已起身,独自坐在镜台前,梳着一头及地的如瀑乌发,讶异道:“今日天冷,姑娘还起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