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若有所思:“爹是白狗儿?”
“嗯。”
危怀风皱眉,这回是着实有些费解:“一只白的都生不出?”
“……”岑雪哑然,也不知道他这愤懑的语气是在不平什么,不过猜想他人黑,爱白,听狗娘没能生出小白狗是不顺心的,便畅声应,“嗯,一只白的都生不出!”
危怀风眉峰一耸:“生不出就生不出,这么大声做什么?”说着,又补充,“我爹肌肉玉雪,人唤‘玉杀神’,也没能让我娘把我生白嫩些,很正常。”
“……”
岑雪简直无语,明明是聊狗,怎么就扯到人去了,还要搬出危廷夫妇来现身说法,登时无言以对。危怀风看着她略有些呆的反应,倒是颇满意,又伸指在小黑狗脑袋上一戳,咧嘴笑了。
※
当夜,危怀风照旧留在主屋里与岑雪一块用晚膳,可惜用完膳后,便回了厢房里沐浴就寝,没与岑雪多待。
角天伺候完他洗浴,替他晾发时,多少遗憾:“少爷怎么不在主屋里多待一会儿,您这两日忙着去灵云山,没陪在岑姑娘身旁,她今日席间都不怎么同你说话了。有道是打铁要趁热,您才跟她亲热起来,可不能半途而废啊。”
危怀风仰靠在一方坐榻上,合眼假寐着,本来无甚反应,倏地反问:“你哪只眼睛看见我跟她亲热了?”
角天手一抖:“呃,热络,热络!自从上回夜郎国一别后,少爷心里便一直念着岑姑娘,这回好不容易把人寻回来,当然要多联络下感情,趁早把婚事定回来。不然老这么拖着,夜长梦多不说,叫人家心里失望,可就是罪过了。”
危怀风扯唇,心想她才不会失望,念头转悠着,神色又静默下来。论趁热打铁,他比谁都想,可是岑雪那颗铁一样的心,委实不是热两下就能打得动的。像上回,两人亲得你侬我侬,疯狂火热,他差点都快把持不住,她没醉,全程从抗拒到顺从,一颗心分明是裹着他的,可是事后再见面,偏就要冷着一张脸,话里话外提醒他不要再痴心妄想。
危怀风自认算是很规矩的人,至少对待她,那些狂浪的念头不知被压了多少遍,可就算是这样克制,也没能与她按照设想里的方向发展。相反,要是就着她那一套悲观的理论,他俩迟早要渐行渐远,背道而别。
念及此,忽然便有些心急火燎起来,危怀风仰躺着,凝视着横梁上的光影,脸色逐渐严肃。
既然“霸王硬上弓”对她没多大用,那就只能来另一招了。
※
冬日的夜一贯好眠,岑雪却在天蒙蒙亮时被一阵飒飒的声响吵醒,本是不打算理会的,倏而想起什么,披衣走至窗前悄悄一看,发现果然是危怀风在院里练剑。
以前在夜郎国行宫里时,危怀风便在她窗前练过剑,不过那时候是夏天,天亮得早,人也短眠,听着声音醒来,不会有多少被打搅的烦闷,现下隆冬时节,天又还是黑蒙蒙的,被他以这样的方式吵醒来,很难没有微词。
岑雪默默腹诽,眼却偷觑着窗外没动,冬日天灰,古木凋敝,四下皆是奄奄一息的,唯独危怀风像一棵迎着劲风生长的树,手里剑气激荡,周身皆是意气风发的蓬勃生命力。
坦白说,在岑雪见过的男人里,危怀风无疑是最英俊、最吸引人的。盛京城里的人总说徐正则丰姿如玉,郎艳独绝,姿容可堪“盛京第一美男”,可是在岑雪看来,那样的姿容总是少了一些力量。反而是危怀风,一身桀骜不驯的骨,像棵劲松,风吹不断,雪压不倒,又狠又狂,令她心动。
如果不是有难以逾越的鸿沟在,能与这样的儿郎在一起,从两小无猜,到厮守终身,必然是一件可以传为佳话的幸事吧。可是阴差阳错,命运弄人,她与危怀风注定只能擦肩而过。
岑雪黯然一叹,合上窗缝,走回床榻躺下,再次起来时,已是天光大亮。角天招呼着送早膳的侍女进来,膳食上桌后,菜肴与往日相比,竟少了一半。
“少爷说,从今日起,便在前厅里办公,不来与姑娘用膳了。”角天一本正经地解释着,“姑娘慢用。”
岑雪一怔,有些措手不及,回想天蒙蒙亮时在窗前看见的一幕,试着问:“他最近很忙?”
角天说道:“倒也不是,只是少爷说总来姑娘这里坐着,传出去不大好,所以便不来了。”
岑雪意外,想不到他竟突然顾及起名声来,想起昨日见他,他还是一副混不吝的脸孔,心里多少奇怪。
难不成是那天在寻春园里说的话他听进去了,知道彼此定然没有善果,所以决定要听从她的建议,不再贸然强求了?
这么想着,心里莫名黯然,岑雪不说什么,笑一笑后,颔首用膳。
这天以后,危怀风果然不再来见岑雪,只是人仍旧歇在厢房,约莫亥时以后才回,次日卯时起身,赶在天亮前,在院里练上一个时辰的剑。
岑雪唯一能见他的时刻,竟成了这天亮前的隐秘一时辰,事后想起来,当真羞人得很。
又一日,天色灰蒙,冷风不住地刮,窗外枝杪唰然作响。岑雪坐在屋里,百无聊赖地逗着小黑狗玩,槅扇外倏地传来脚步声,一人音色散漫地道:“果然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这才几日,都能走了。”
岑雪抬头,看见危怀风,心神一动。
危怀风走进来,抬手在小黑狗脑袋上一挠,他仍是戎装在身,肩后披着玄黑氅衣,裹着风,散开冷硬气息。
岑雪莫名感到一丝陌生,然因他来,又有微妙的喜悦在心底蔓延,一时五味杂陈,闷着声儿道:“你怎么来了?”
“劫走宝藏那批黑衣人是梁王暗卫的事,我已派人转告给你父亲了。岑家那边也派了人来交涉,说是要用三千两白银,换你回去。”危怀风并无多余的反应,说完后,就近在一把圈椅前坐下。
“你答应了?”不知为何,岑雪心头急跳了一下。
“在考虑。”危怀风神色淡淡的,脸上没有往日的笑意,而是一副正经谈交易的态度,“三千两而已,诚意不太够,若是能有一万两,我可以答应。”
岑雪又一愣,那种陌生感更强烈,思忖少顷后,道:“岑家没有那么多钱。王爷要顾全大局,也不可能拿这么多钱来换我。”
岑家原先是豪族,可是大乱以后,匆忙外逃,岂还有昔日光景?那三千两白银,估计已是岑元柏倾其所有。
危怀风眉头微皱,脸色颇显为难,岑雪看他半晌不说话,心潮起伏,道:“你愿意放我走了?”
危怀风无奈一笑:“不愿意。可你也不愿意留下,不是吗?”
岑雪沉默,想要说是,可是声音在喉咙里反复滚着,进了死胡同似的,找不着出口。
危怀风偷觑着她,目光一转,道:“这样吧,你另外帮我做一件事,我放你回去。”
第81章 游说 (一)
岑雪敛神, 意外而犹疑地看着危怀风,一时竟不知是问他此言是真是假,还是去想他话锋背后是否藏着诡计。
沉吟少顷后, 岑雪先问:“何事?”
危怀风倒是一副坦然真诚的模样:“帮我请一个人出山。”
大争之世, 群雄逐鹿, 人才与兵马都是各方势力渴求的资源。危怀风拥护王玠以后, 西川剑南节度使严峪便在他的三寸不烂舌下倒戈, 益州、平津一带的贵绅豪族亦前后归顺, 表示愿意效忠王玠, 为昔日惨死于西羌一役的襄王、危廷报仇正名。正是因为有这些力量的加盟与支持,危怀风才能以在半年内发展成可以与庆王交锋的一大地方势力,他在这时候要请出山的人,可想而知不会是一般人。
“请谁?”岑雪心里戒备着。
“王玠。”
岑雪犹被雷惊:“谁?!”
“王玠。”危怀风重复, 怕她仍是不信,补充,“昔日襄王胞弟, 被废的九皇子,王玠。”
“你不是早就已经……”岑雪质疑,不及问完, 突然反应过来,“你根本没有说服九殿下出山, 便打着他的旗号造反了?!”
危怀风默认。
岑雪内心五雷轰顶,难以相信危怀风竟敢做出这样狂妄大胆的事,先前她分析他发展壮大,全是基于危家人要辅佐王玠上位的前提。要知道, 大邺毕竟是王氏的江山,纵然各方叛军对盛京城里的那一位再不满, 也不敢说要取而代之,怎么着都要推一个皇嗣来当门面,以名正言顺,令人臣服——这也是在多方势力里,庆王会成为声望最高、胜算最大的那一位的一大原因。
“你既然无法说服九殿下,又如何能打着他的名号四处征伐,收拢人心!你……你怎么敢!”
岑雪越想越心惊肉跳。先皇膝下成人的皇嗣就那么几位,岐王、宣王早在梁王弑君以前殒命,在世人眼里,能够与梁王一较高下的也就是庆王一人,是危怀风对外公开当年西羌一役的真相后,世人才想起还有一位颇具襄王风采的九殿下,严峪这些地方势力的倒戈,必然也是奔着王玠的身份,以及为襄王、危廷报仇的目的去的,倘若叫他们知晓这一切全是危怀风的瞒天过海之计,从头到尾,就根本没有什么名正言顺、替天行道,岂不是要气得发飙?
“有何不敢?旁人又不知晓。”危怀风浑然没有半点后怕,手肘撑在扶手上,“再说,我迟早要与他共谋,早些定个名分,有何不可?”
岑雪看着他这副不以为然的狂样儿,胸脯起伏着,一时间,竟不知该从哪里批驳起。危怀风看出她气急,想来一则是震惊,二则也是为他忧虑,原先刻意板着的脸松了松,放缓语气:“你先前不是一直想见他?与我同去一趟灵云山,自然就见到了。”
“他在灵云山?”岑雪仍然蹙着眉。
“对。”
“你是因为他在那儿,才要来攻明州城的?”
危怀风点头。
从夜郎国回来以后,他便开始派人在各处打探王玠的下落,发现人在明州城,立刻便来请了。可惜一连三次,他铩羽而归。
岑雪看着危怀风,从他眼神里看出不加掩饰的为难,隐约还有一点失落,思绪跟着起伏起来,猜测道:“你已去找过他了,他不愿意出山?”
“嗯。”危怀风闷声应。
“那他在做什么?”
“人在山上的破庙里住着,风雪交加时,便在庙里打抖;天气不错时,便下山寻些活计做。”
岑雪皱眉:“他为何不愿意与你下山,为襄王与你父亲报仇?”
“不知道。”危怀风坦言,一脸藏不住的郁闷。
岑雪知道他这态度不是骗人,不然,以他的能力与处境,早便把王玠请至府里来了,不必来找她帮忙。
“你的意思是,要我帮你劝说九殿下出山?”
“嗯,”危怀风承诺,“你若能做到,我可以放你回去。”
这条件委实诱人,岑雪垂目思忖,沉吟少顷后,答应:“好,但我还有一个条件。”
“什么?”
“九殿下下山后,你撤出明州城。”
“?”
这一句来得人猝不及防,危怀风瞪大眼,有点难相信她竟敢以人质的身份提出这样的条件。
岑雪补充:“你既然是为九殿下来夺的明州城,待他下山后,明州城于你便无意义。此处往北是郢州,往南是庆王的势力,梁王、庆王随时可以发兵围攻,你逗留于此,早晚有一天要腹背受敌,不是吗?”
危怀风腹诽果然是岑元柏的女儿,与人谈起交易来,毫厘不让,他啼笑皆非,许多话在喉咙里滚了几遭,最后点头。
“可以。”
岑雪又道:“空口无凭。”
危怀风气笑,走去外间,在书案上写完契书,画押后,拈着张纸走进来。
岑雪接过,认真看完,折起来收好。
危怀风倏地俯身:“若人是被我绑下山的,那可不能算是你的功劳。”
“你又没写。”
危怀风盯那契书一眼,在被收入胸怀前一刻伸手去抢,岑雪忙护住,手抵在胸前,堪堪把他的手拦住。
抬头时,看见的是他半威胁、半得逞的眼神。
“我知道了!”岑雪羞红着脸,搡开他。
危怀风坐回圈椅,拨弄左腕上的银镯,笑时,眸底闪过一点微亮。
※
次日,两人动身前往灵云山,坐的仍是上回去寻春园的那一辆马车,外观华贵,内饰洁美,但是空间并不宽裕,堪堪能并肩坐下两个人。
危怀风没带什么随从,同行的除金鳞以外,便是车夫。岑雪也没能叫上春草、夏花作陪,原因大概是要防止她偷偷往岳城或者江州报信。
上车以后,岑雪挨窗坐着,怀里仍揣着手炉,从始至终没说话。危怀风似有些疲惫,仰靠着车壁假寐,也是安静的。
岑雪起先没发现,后来忍不住偷觑了一眼,才发现他阖着眼在休息,想来是最近太繁忙了,夜里没睡好。知道他在补眠,岑雪莫名自在了些,再往他脸上看时,目光不再闪烁,发现他的睫毛又黑又密,不算很长,可是密匝匝地压下来,便有点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岑雪看了一会儿,移开眼,不知为何,想起养在屋里的小狗崽儿阿风来。这些天,阿风已能睁开眼到处爬了,大眼睛圆溜溜的,竟然是与危怀风差不多的琥珀色。不过,小狗崽儿似乎是没有睫毛的?
岑雪正想着,马车突然一个颠簸,她肩膀一痛,竟是危怀风撞上来了。
“抱歉。”被惊醒后,危怀风立刻坐正,懒懒地揉了揉下巴。
岑雪扶着肩膀:“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