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抓住岑雪小手,温热的掌心与修长有力的手指覆上来,像个火炉,极快把岑雪僵冷的手裹住。
“怀风哥哥……”
“既然叫哥哥,就先当哥哥待着。”危怀风不由分说,手上力道半分不减,目光凝视在长街尽头,“前面左拐便到,不远,忍一忍吧。”
岑雪本想挣开,听得这声“忍一忍”,莫名感受到酸涩,手被他牵着,滚烫的热源源不断地传过来,仿佛那里连着彼此的心,令人熨帖而战栗。
危怀风走了一会儿,道:“以前听人说,手足发冷,是气血不足的症状。回头找大夫开两剂药,调养些时日,应能改善的。”
“嗯。”
岑雪应着,胸口里怦然跃动,思绪凌乱。四周行人来往,蓦地有小贩挑着扁担擦身而过,危怀风把岑雪拉至内侧,胸膛被她脸颊撞上,一刹后,又分开。他在那一瞬间听见胸腔里的震动声,手不自觉用力,接着又松开,示意她换手。
“另一只。”
岑雪乖乖抬起另一只手,放入他手掌里,危怀风握住,往前走时,唇梢上扬。岑雪偷偷瞥来一眼,看见彼此的手交握在一起,深浅不一的肤色反差极大,让她想起不久前的那一场狂想,耳鬓滚烫。
第84章 游说 (四)
“他都与你说了些什么?”
“殿下说, 他一再拒绝你的邀请,是因烧蛋算过三次,结果都暗示他若是与你谋事, 会有性命之虞。”
“无稽之谈。”危怀风发出一声嗤笑。
岑雪也认为这理由有些难以说服人, 可是回想王玠说话时的眼神, 又不像是在成心捉弄, 便道:“殿下说那烧蛋乃是他从平蛮县学来的异族秘术, 很是灵验, 其中道理, 应该与卜筮、易卦之术相类,若是能请来高人化掉那一劫,情况或许能有转机。”
“没说别的了?”危怀风问起旁的,似乎仍是对那烧蛋一术充满怀疑。
“没了。”岑雪目光微闪, 想起王玠最后问自己的那些话,有点心虚,岔开话题道, “这些年来,除你以外,没有人来找过九殿下吗?”
“有。”危怀风应道, “后宫、前朝,乃至先皇他自己, 都有派人来找过他,大概意思是要他服个软,跟着来人回宫,他没同意。”
岑雪猜测:“当年他离开皇城的原因, 与西羌一役有关?”
那些年,岑雪人在盛京, 但因为年幼,对于这一位被废为庶人的九殿下并不熟悉,后来掌握的内情,也仅仅是他在千秋节夜宴上狂殴岐王,触怒先皇,次日请罪时甘愿被废。可是平白无故的,他在先皇的寿诞上殴打岐王做甚?明明是清风朗月的一个人,又为何突然颓废放荡,屡犯宫禁?除非从一开始他便知道,蓄意谋害襄王,让战争惨败的真凶另有其人,危廷不过是那一案里的替罪羊。
“你相信这世上会有君子吗?”危怀风没有回答,倏而来一句这样的反问,“‘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思虑通明而辞不专。笃行信道,自强不息。’这样的君子。”
岑雪本想说“信”,可是不知为何,要开口时,那一声肯定的答复倏地堵在喉咙里,脑海里莫名回荡起岑元柏说“朝堂之上,没有对错,只有输赢”的声音。
危怀风道:“我父亲战败那年,身死名裂,千夫所指,为我父亲申辩的人或是被暗中处理,或是被威胁噤声,他是唯一一个愿意在御前坚称此案蹊跷,恳请彻查的人。”
那一战,最为轰动的并非是危廷的阵亡,而是襄王的意外陨落,王玠乃是与襄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本该与先皇一样,因襄王之死而迁怒危廷,可是当所有人都在对危廷口诛笔伐的时候,他反而是唯一一个在为危廷发声的人。
岑雪已然知道答案,眼前闪过岑元柏与庆王的脸孔,那种被大义与家族羁绊纠缠的痛苦再次袭来,她克制着心虚与忐忑,道:“所以在你心里,殿下是君子?”
“对。”
岑雪如鲠在喉,忽然间不知该再说些什么。其实,她早该知道的,危怀风既然愿意放弃称霸天下的机会,一心辅佐王玠,看重的便不会是名利,而是情义。他要匡扶的是公道,是正义,是人心,是一位可以让他由衷承认的君子。
而她呢?
她与父亲一样,成为了庆王的一把刀。
那么,庆王算是君子吗?
岑雪想,或许从大局而言,庆王是的。他胸怀天下,任人唯贤,是一位有君子之风的上位者,但是在十年前的那桩惨案上,在危怀风的人生里,他不是。
走神时,眼前被一座台阶挡住,裹在手上的温暖撤开,岑雪抬头,看见一家客栈。危怀风已收回手,指着头顶牌匾:“到了。”
※
这一晚,岑雪睡得不踏实,次日天没亮便醒了,后来想起来,先前危怀风每天都在这个时辰起来练剑,她则跟着起来偷看他,一天接一天的,竟养成了习惯。
客栈外是街巷,夜色罩着,仍然一片静谧,偶尔有一两声鸡鸣从黑暗里传来。岑雪不再有睡意,披衣而起后,点燃一盏油灯,洗漱梳妆,猜想危怀风大概也起身了。
果不其然,没多久,房门被人从外敲响,岑雪开门,外面的人正是危怀风,衣冠齐整,眉眼鲜明,看她的眼神里有些许意外。
“起这么早?”
“习惯了。”岑雪脱口而出,说完后,倏地反应过来暴露了什么,不及解释,危怀风眼底漾开一笑,故意打断,问:“想吃什么?”
“都可以。”
“小笼汤包?”
“嗯。”
“楼下等你。”
危怀风说完,勾着那一抹笑离开。
岑雪杵在原地,脸颊发热,脑海里回响着那句不假思索的“习惯了”——危怀风每日卯时起来练剑,她要是也卯时起,起来以后,会在做什么?
岑雪咬着唇,羞恼地关上房门。
下楼后,危怀风已等在桌前,面前放着两屉热气腾腾的小笼汤包,看她一眼,又移开,没多问旁的事。
岑雪的心稍微落下,默默吃着汤包,吃完后,才听危怀风开口:“以前你隔着门缝偷喂流浪猫,都是喂些什么?”
“糯米酥,翠玉豆糕,金丝烧麦,桂花鱼条。”岑雪答完,不明所以,“怎么突然问这个?”
危怀风不答,评价:“喂这么精细,莫不是在供奉猫仙人?”
“……”岑雪乜他一眼,“那你都喂些什么?”
“馒头,窝窝头,馕饼。”危怀风说,一副爱吃不吃的架势。
岑雪腹诽粗糙,嘴上不说什么,想起一会儿要去见王玠,有些心不在焉。
灵云山位于西南方,离云屏城十三里路,马车出发时,天色熹微,及至半山腰的破庙前,刚巧是辰时。
冬日的日头很暖,柔软的晨光透过光秃秃的枝丫洒在坡上,破败的夫子庙耸立于山壁前,墙垣颓圮,景象萧条,台阶前散落着一堆枯叶,庙里静悄悄的,想来王玠仍在睡梦里。
危怀风没贸然进去,往一侧残墙看,忽问岑雪:“想喂猫么?”
岑雪微怔:“这儿有猫?”
危怀风点头,领着岑雪往残墙后走,尽头处古树参天,底下摆着木桩桌凳,几只猫儿挤在上面,看见危怀风来,竟不躲,有睡觉的,有发呆的,有舔爪的,有互相在舔毛的。
岑雪眼眸里掠过欣喜,意外道:“殿下养的?”
“算是吧,”危怀风感慨,“同是天涯沦落人。”
岑雪很久没有与猫儿玩耍,这会儿一见,心里难掩激动,想要摸一摸,又有些胆怯。
危怀风看在眼里,朝金鳞勾勾手,接过一盒糯米酥,打开盒盖,拿给岑雪。
糯米酥是出发前现做的,仍有余热,软松松的,散开甜腻的香气,互相舔毛的那两只狸花猫率先看过来,眼睛瞪得圆溜溜的。
岑雪掰下一点糯米酥放在木桩桌上,被个头大的那只狸花猫叼走,另外几只跟着凑上来,尾巴翘得老高。
“喵,喵,喵!”
“不急不急,都有!”
岑雪笑起来,坐在木桩桌前,一次次掰碎糯米酥,轮流喂给挤在面前的猫儿。
危怀风看着她,眸底柔而亮,想象她小时候躲在角门后往门缝外撒猫粮的模样,挑唇笑起来,小腿突然被什么一蹭。
危怀风低头,看见一只黑猫,翘着尾巴,仰着脑袋,央求般叫着。
“求我没用,”危怀风往岑雪一指,“家当都在她那儿。”
岑雪听得这句,莫名耳热,从盒里拿了一块糯米酥递过来。危怀风伸手接,酥饼很小,两人指尖相触,一碰后,又分开。
危怀风接过,指腹仍残留那一点被电似的触感,咧唇笑一笑,低头喂黑猫。
另一头,岑雪偷偷搓一搓手,接着掰糯米酥。
危怀风喂着黑猫,想起客院里的那一只小黑狗,便问:“你家阿风还没改名儿?”
岑雪心头又一乱——“你家阿风”——这是指养在客院里的那只小黑狗,可是她第一反应竟然是危怀风本人。
“……没有。”岑雪闷声应。
“这么喜欢这名儿?”危怀风又问,声音里有了点不怀好意的笑。
岑雪道:“回去便改。”
“改什么?”
“阿黑。”
危怀风抬眼,看见少女坐在木桩桌前喂猫,香腮被晨光照着,白得晃眼,他唇梢动一动:“故意的?”
“没有,”岑雪知道小黑狗儿不过是个替代品,两人真正在论的是身旁这个人,便道,“它本来就黑,不叫‘阿黑’,叫什么?”
危怀风笑,知道此黑非彼黑,小丫头拐弯抹角说他呢,便要答,身后传来一声:“黑鬼。”
两人皆是一怔,转头看,晨光镀在一袭破旧的棉袍上,王玠站在光里,头发凌乱,仍是那副潦倒模样,然而眉眼清澈,依然有夺目的颜色。
危怀风琢磨着那声“黑鬼”,打算论一论,王玠手一勾,底下那只黑猫往他身上一蹦,被他抱入怀里。
两人反应过来,“黑鬼”乃是这只黑猫的爱称。
“该说的话我都与二位说过了,此处破败,不是贵人该待的地方,请回吧。”王玠打了个哈欠,抱着黑猫往庙里走。
危怀风与岑雪相视一眼,各自跟上。
“听闻阁下不愿出山,是因我命硬,恐会被我所克。为免阁下忧虑,今日我特来承诺,愿以性命护阁下周全,平定乱世,成就大业。”
王玠听得耳朵起茧,掏掏耳朵,狸花猫从身后追上来,要往他身上爬,他顺手捞起一只,忽然很后悔,早知道有这样一天,当初该收养一群恶犬看家用的。
危怀风见王玠不答,并不气馁,接着又道:“以前听说襄王仁德,不仅待人温和,对待万物生灵亦有慈悲心,开府以后,特在园内建了一座小楼,收养延福坊、庆义坊一带的流浪猫狗。家父出征前,有幸登门拜访过一次襄王府,回来跟我说起那座小楼时,我尚且不信,如今见阁下沦落草莽,仍不忘为荒郊猫狗遮风避雨,才算是信了。”
王玠走进破庙,把怀里的猫儿往火炉前一扔:“我不养狗。”
危怀风跟进来,语气寻常:“是因为在襄王府里被狗儿咬过?”
王玠微微一怔,眼神里闪过一丝被回忆勾起的沉痛,很快又被平静掩埋。火炉前放着一排破旧的陶碗,里面盛着刚煮好的稀粥,黑猫、狸花猫埋头舔吃起来,后面的几只猫儿跟着进来,从小到大,按着位次成排坐好,舔两口后,没趣儿地走了。
岑雪看一眼手里喂了大半的糯米酥,心知猫儿是甜食吃多了,对清汤寡水的稀粥不再有兴趣,有点心虚。
王玠不说什么,等猫儿全都走后,把剩余的稀粥统一倒在一个碗里,头颅一仰,喝了个精光。
“王……”岑雪目定口呆。
危怀风想说什么,又忍住,眼神里倏有两分惭愧。王玠擦擦嘴,收拾地上的陶碗,危怀风先他一步,麻溜地把一摞碗收了,往外找水井。岑雪要跟来帮忙,他头一低,凑在她耳旁小声交代:“同他聊一聊襄王。”
岑雪会意,捏一捏被他气息吹过的耳朵,走回庙里。
王玠在角落里找东西,光线昏暗,靠墙的地方堆着乱七八糟的物件,有锅碗瓢盆,也有柴火蓑衣,不知他是在翻找些什么。岑雪走过去,唤了声“王公子”,听得他答应后,才又道:“公子在找什么,我能帮帮么?”
“不用,”王玠从柴堆后扯出一个破旧的竹背篓,“找着了。”
岑雪见那背篓破了一角,有根背带还是断的,王玠眉头微微一皱,旋即靠墙坐下,从一旁扯出几根竹篾开始编补。岑雪发现他手法很熟练。
“想说什么?”这次,乃是王玠主动开口。
岑雪神色微动,也不知先前危怀风交代自己的那句话他听见没有,略微整理思绪后,柔声道:“襄王很喜欢小动物?”
“嗯。”
“我和怀风哥哥也很喜欢,小时候想要养猫儿,可是父母都不让,我们便偷偷地养。”岑雪默默说着,道,“公子以前住在宫里,应该也不能养吧?”
王玠不答,说道:“猫儿不能吃太多甜食,下次要喂,喂些馒头、馍馍就好,要是方便,可以喂小鱼干。”
岑雪讶然,想起先前喂的那盒糯米酥,脸色一时惭愧:“抱歉。”
王玠不说什么。
岑雪斟酌措辞,又道:“公子很懂猫儿,可是襄王殿下教的?”
王玠手指不停,竹篾从他修长的手指间飞快掠过,他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
“襄王殿下在府里收养流浪猫狗的事,我小时候也有听过,那时候就很向往,可惜始终没有机会去看看。”岑雪声调温柔,“公子能与我说一说,那座小楼里的故事么?”
王玠垂着眉眼,淡淡道:“忘了。”
岑雪沉默,看出王玠并不想提及与襄王有关的往事,目光落在他粗糙的手指上,许多疑惑攒在喉咙里,却难以再开口窥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