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玠眼神微动,似意外于岑雪的这一问,静默少顷才道:“德不配位,必有余殃。靠草菅人命走上高位的人,便是赢,也不会长久。”
“那若不这么做的结果是输呢?”
“那就输。”王玠并不犹豫,拿起地上的药瓶,起身往夫子像另一侧走,“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我从我心,输又何惧?”
岑雪心神一震,望着王玠离开,心潮翻涌。
※
危怀风在庙外没等多久,岑雪、金鳞二人便出来了,他先往金鳞看,后者很快会意,上来汇报:“殿下接了伤药,自行在里面处理了。”
危怀风点头,再看岑雪,发现她一副有心事的模样,目光又往破庙里瞟一眼,走向她。
“在想什么?”
岑雪抬眼,与他沉静坦荡的目光相撞,努嘴道:“没什么,回吧。”
金鳞已套好了马车,两人上车,沿着来时的路途回城。云层依旧在往下压,暖阳不复,待抵达客栈,天光已黯。
岑雪径自往二楼房里走,进门后,危怀风跟过来,抬手压住要关的门。
岑雪回头,再次与他深邃的眼神相撞。
危怀风把那张沾血的手绢还给她,岑雪接住,都忘记了这物件,没承想他竟一直拿在手里的。
“想吃些什么?下楼吃,还是让人送到房里用?”危怀风问。
今日往灵云山破庙走的那一趟,来回匆匆,两人都没怎么果腹,这厢日影西斜,老早便饿了。岑雪报了两样菜名,说是在房里用膳即可,危怀风点头,便要走,岑雪倏地叫住他。
“如果明日殿下的答复仍然不变,你当真要绑走他?”
“对。”危怀风一脸平静,说道。
岑雪抿唇:“那我……”
“算你一半功劳,你若想走,我不拦。”危怀风微微一笑,又是那副豁达模样。
岑雪握在门扉上的指尖微收:“嗯。”
危怀风垂眼,踅身离开。
被岑雪提醒后,危怀风叫来金鳞,让他先回破庙外守一晚,防止王玠那人抽错筋,连夜逃走。
不知是不是一语成谶,当天夜里,危怀风正躺在床上走神,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金鳞冲进屋里,慌乱道:“少爷,大事不好,殿下失踪了!”
第87章 下山 (三)
金鳞手里拿着一支箭, 危怀风走来,夺过一看,清楚地辨认出箭镞上的饕餮图腾, 思及梁王, 背脊蓦地蹿起一股寒意!
“我赶回破庙时, 发现里面一盏灯都没有, 心里奇怪, 便走进去一看, 结果发现四周全是搏斗后的痕迹, 到处是飞矢,看情形,殿下应是被人袭击了!”
金鳞说起破庙里的情况,忧心忡忡。夺下明州城以后, 城里戒备森严,梁、庆等人的爪牙难以侵入,奈何灵云山地处城外, 无法备防,王玠若是被梁王派出的“饕餮”掳走,后果不堪设想!
“你回城传我军令, 调一支精锐赶往灵云山,要快!”危怀风当机立断。
“是!”
二人说话间, 屋外又进来一人,正是被金鳞脚步声吵醒的岑雪。两人的房间一墙之隔,听见动静,岑雪便赶过来了, 看见危怀风、金鳞皆是凝重的脸色,心一提:“发生何事?”
“梁王暗卫现身灵云山破庙, 九殿下现在下落不明。”危怀风道。
岑雪看向他手里,发现那支熟悉的箭,震惊:“饕餮?!”
“对。”危怀风无暇与她多聊,收箭入衣襟,大手握在她肩头,“今夜你在客栈里等我,不要乱跑。”
话声甫毕,他拔腿离开,须臾后,窗外夜幕里传来马嘶声。
“岑姑娘,我先回军所调兵!”金鳞拱手请辞。
“慢着!”岑雪想起那一支刻有饕餮的图腾,搁浅多时疑虑冲上心头,毅然道,“我与你一起去!”
※
夜风低啸,山间草木哗然震耳,一行人藏身于暗处,俯瞰山脚底下的一座村庄。
此处离被废弃的夫子庙约莫一射远,山坡下是屋舍俨然的村庄,夜色已浓,村里更无灯火,黑压压一片,月光笼罩在高低起伏的屋舍上,勾勒出一条绵延灰线。
有黑衣人从外赶来,禀告:“公子,四处都搜过了,找不到人!”
树下,另一名黑衣人眉头紧皱,嗤道:“他一身是伤,跑起来倒是跟泥鳅似的,滑不留手!”说着,也与先前那人面朝同一方向,“公子,眼下该如何?”
被唤“公子”那人身披一件玄黑斗篷,身形很高,整个人仿佛隐匿在一团黑暗里,脸庞被帽檐遮挡,难以窥视,他面朝山坡外,伸手指着下方:“那是何处?”
黑衣人看去一眼,道:“赵家村。”说完,一激灵,“莫非他逃进村里去了?”
“属下这便派人进村去搜!”又一人抱拳道。
“不必。”那身着黑斗篷的人淡然制止,接着道,“下山,放火。”
众人一怔。
还是树下那黑衣人反应迅速,赵家村是离破庙最近的村落,听说王玠屡次出入赵家村,与村里人关系亲厚,若是他眼下藏在村里,失火以后,自会逃出村来;若他人不在村里,看见火势冲天,应该也会赶来相救,这样一来,便省去他们四处搜人的麻烦了。
“公子英明!”黑衣人笑着,往身后一众喽啰示意,“快下山,放火烧村!”
一炷香后,火光从深埋的夜幕底端冒头,像被吹燃的火折子,借着风势,从墙垣外往里蔓延。今日天晴,风则大,是难得的纵火时机,很快,黢黑的夜色被点燃,阒若无人的村庄被惊醒,传来村人忙乱无措的尖叫声。
风声猎猎,大火冲天,不久前仍在沉睡的村庄乱成一锅沸水,惨叫声此起彼伏,这时,一抹人影冲入村里。
“果然!”黑衣人两眼放光,认出王玠。
风吹山野,一截白襟在夜风里一闪而没,身着黑斗篷那人道:“再派一拨人,堵住村口,若人出来,便杀了;若出不来,便随他去吧。”
今夜,他们为杀人而来,目的是赶在危怀风接走王玠前斩草除根,以解决危怀风这一后患。
王玠是襄王一母同胞的弟弟,昔日因屡触宫禁,自请被废,那以后,他沦落坊间数年,无论朝中如何派人搜寻,都没有再返回盛京。这次,若非是危怀风打着他的旗号谋反,声势大震,坐在龙椅上的那位或许都想不起来世上还有这样一人。
可惜了,若不是危怀风,此人应该可以避开风浪,得以保全的。潦倒一生又怎样,以草芥身,埋清白心,也不算是白来这世上走一遭。
风声长啸,烛天火光里传来噼里啪啦的爆裂声,浓烟像腾升的巨龙盘踞在村庄上。山坡下,突然冲出一人一马,往大火里的村庄里奔去。
“那是——”黑衣人悚然,旋即变色,“不会是危怀风吧?!”
身着黑斗篷那人不语。
“公子,那人若是危怀风,今夜便是我们斩草除根的最好时机!请公子下令,让我们前去拿人!”
良久,黑斗篷底下那双薄唇才开口:“去吧。”
“是!”
黑衣人激情昂扬,回头召集一支分队,往山下冲去。
※
大火冲天,村庄里一片慌乱,四处是坍塌的房屋以及奔走的人影,妇人的叫声与孩童的恸哭声掺杂在一处,令人心悸。
危怀风找到王玠时,他正一瘸一拐,抱着一个嚎啕大哭的孩童从着火的屋里跑出来,交到个满脸灰尘的妇人怀里,接着,立刻又转头往另一座被火势吞噬的房屋里赶,危怀风认出那是赵老六家。
大火最开始是从村头烧起来的,因为接二连三被征兵,村里已不剩多少劳动力,年轻力壮的男人就那么几个,被惊醒后,风风火火赶往村头救火,结果没等扑灭,村尾一户人家又莫名烧起来,火势竟然更大,借着风向,迅速席卷全村。
赵老六家挨着村尾,很快被火势侵袭,坡脚的赵老六原本也在前头救火,听得消息后,拼命赶回家里救妻儿。可惜,赶来以后,发现房屋已被烧着了,左邻右舍忙着自救,根本无人顾及被困在里面惨声呼救的一对妻儿。
赵老六红着眼睛冲进火里,大喊道:“芙娘!芙娘!”
“相公,我在这儿!”
屋里浓烟滚滚,热浪袭人,芙娘被压在一根断裂的横梁底下,怀里抱着襁褓里的稚儿,身后的床榻已被吞进火里。
赵老六赶紧来救人,芙娘竭力伸长手臂,把孩子送给他:“别管我,先抱着孩子出去,快啊!”
“不行!”赵老六抱住襁褓,两眼含泪,用肩膀抬起压在芙娘腰上的横梁。芙娘因难产受伤,腰椎本来就有痼疾,被这样一砸,早已动弹不得,岂能逃脱?
芙娘泣声:“不要再管我……我不行了的,你快走,抱着孩儿走啊!”
“不!行!”赵老六咬牙切齿,想要拉芙娘出来,这时,一人冲进屋里,正是王玠。
“王兄!”赵老六震声哀求,“求求你,替我拉芙娘一把,救她娘俩出去!”
王玠环视屋里一眼,二话不说,先把赵老六怀里啼哭的婴孩抱走,回头撞上一人,竟是危怀风!
两人对视一眼,各不多言,危怀风趁着赵老六用肩膀扛起横梁,迅速抱着芙娘脱离困境,不想刚一离开,头顶火势冲天,又是一根横梁砸下来,烟尘轰开,赵老六瞬间被吞入火海。
“相公——”
芙娘惨叫一声,含恨晕厥。危怀风眼里闪烁火光,撤至院墙外,把芙娘放在马背上,接着让王玠上马。
“你先走,村里人我来救!”
王玠蓬头垢面,抱着啼哭不止的婴孩站在原地,眼神半信半疑。危怀风训他:“我说的人话,听不懂?!”
王玠一怔,抱着婴孩上马,最后又看一眼他,往村外赶去。
危怀风扭头,瞪回眼前被火势吞没的房屋,心知被压在里面的赵老六已无回天的机会,心一横,往外解救其他被困的村民。
孰料,不久以后,村尾出口处突然传来一声马嘶。白卢是与危怀风在战场上征伐过的战马,叫声是何意味,危怀风心里有数,听得这动静,蓦地想起什么,拔腿往王玠离开的方向奔。
浓烟覆盖夜空,村口被大火燃得明亮,空气里飘着呛鼻的烟尘。一群手握利刃的黑衣人堵在村口,身后是被他们用刀挟持的村民。村里火势失控,已然无法遏制,抢先救火的男人们几乎都不见人影了,这些逃出来的村民基本是老弱病残,跪在黑衣人的刀刃底下,被火光映红的眼睛里全是恐惧与无助。
王玠勒马刹住,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一幕,视线落回当首那黑衣人身上,声音发抖:“火是你们放的?!”
“是,为你放的。”那头领眼神冷漠,捎些讥笑,“殿下先前跑得太快,我们寻不着,猜想你会躲进这村里来,便试着放了把火。没承想,你人本来不在村里,倒是寻着这火进村来了。”
王玠目眦尽裂!
“久闻襄王爱人以德,美名远扬,殿下不愧为他的胞弟,这慈悲心肠,看来是一脉相承啊。”头领唏嘘着感慨完这一句,眼里讥诮更盛。
王玠内心悲愤无以复加,今夜他宿在破庙里,突然被这一拨人袭击,原本以为逃掉便算了事,谁知道为抓住他,他们竟然能做出放火烧村这样残暴的事!
“你们是谁的人?”王玠含恨质问。
诸王争权,交锋的势力盘根错节,但最为人瞩目的,无外乎就是梁、庆二人,像危怀风这样打着扶持皇室宗亲上位的毕竟是少数。
那头领口风极严,冷笑着:“无可奉告。”
王玠攥紧拳头,余光里是跪在地上的无辜妇孺,他沉声道:“放了他们,我跟你们走便是!”
“殿下误会了,我们不是来要你跟我们走的。”头领道,“我们是来要你的命的。”
王玠悚然,眼里更迸射寒芒,原本安静的人群里发出哆哆嗦嗦的窸窣声响,浓烟里弥漫开一股杀意。
“殿下既然愿意为救村民冲入火海,想必也不会眼睁睁看着这些妇孺惨死于眼皮底下——”头领说着,手里的刀往后一抡,刀尖戳在一老妇头上。那老妇怀里抱着的稚童,被吓得嚎啕大哭,老妇赶紧捂住他的嘴,头领手起刀落,稚童登时被糊了一脸鲜血,再看时,老妇已身首异处。
“奶奶——”
稚童惨叫,头领的刀接着落在他后颈:“我数十声,每一声杀一人。希望殿下在那以前自行了结,让我们向上头有个交代。毕竟您是皇嗣,我亲自动手,不好看。”
“你住手——”王玠怒发冲冠。
“二。”
头领话声甫毕,刀尖热血飞溅,那恸哭的稚童身子一歪,倒在老妇的尸体旁。
王玠眼底猩红,泪下数行,冲下马来,不顾一切扑向村人,被另外两个黑衣人横刀拦住。头领仰头大笑,从王玠失控的挣扎里品出快慰,目光在人群里巡视一圈后,血淋淋的刀又抡向一名衣衫褴褛的少女。
“不要!官爷求求你,不要杀她!”
“求求官爷不要杀我女儿!要杀就杀了我吧!”
“……”
头领笑声不断,眼攫着王玠,嘴唇极慢翕动,便要喊出下一声,王玠咬牙含泪,夺过面前的一把弯刀,横至颈侧,毅然抹开!
“哐——”
电光石火间,刀柄被一泛着银光的物件撞开,王玠虎口发麻,整个人被震开两步,弯刀坠地,一侧落下的,竟是一枚银镯。
看戏的一群黑衣人接着色变,抬眼往前看,一人满身烟灰,阔步从火光里走来,掀起的眼皮底下戾气四溢。
“殿下切莫急着赴死,别忘了,你还欠我一个答复,欠我危家一个公道。”
众人皆是大震,王玠回头,猩红的眼底滚落泪珠。头领对上来人犀利眼神,愤然道:“危怀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