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玠往坑里填土,恍如不闻。
危怀风道:“三年以内,我必还天下太平。”
王玠面色无波,眼底充斥着血丝,填完土后,转身走去那堆尸体前,又抱起一具,往土坑前走。
巳时,一片废墟的赵家村重归寂静,村外的土坡上树着一整排木头做的碑,大雪飘落下来,很快在坟头碑上覆盖一层冷白,满目疮痍的村庄也慢慢被积雪掩盖,仿佛一切都将被抹平。
村人们跟在铁甲军后方,撤往城里,危怀风、岑雪滞留在村口,看着杵在坟前发呆的王玠,谁都不敢出声。
冬风呼啸,飞舞的雪片把王玠蓬乱的头发染成苍白,他身形一动,往村庄方向走,及至村口,默默站住,突然往下一跪。
“咚——”
“咚——”
“咚——”
风声狂啸,雪屑飞溅,叩首砸地声震天撼地,岑雪惊愕地看着在村口磕头的王玠,胸腔里血液沸腾。危怀风的拳头攥紧,眼眦泛开一圈红,眼前忽然出现极鲜明的一幕——那一年,冬雪覆盖盛京,讨伐声铺天盖地,有人在神龙殿前连跪七日,瘦弱的背脊亦如今日,铁骨铮铮。
那一年,那个背影十五岁。
今日,他二十五岁。
那一年,那个背影为心中之义而跪,为将士而跪。
今日,他为心中之愧而跪,为苍生而跪。
王玠磕完头,从雪地里站起来,转身往外走,岑雪看见他额头上的血迹。擦肩而过时,他收住脚步,开口道:“三年?”
危怀风微怔,旋即道:“对。”
“不兴不义之师。”
“可以。”
“不取不正之财。”
“可以。”
“不杀无罪之人。”
“可以。”
王玠眼神坚毅,从危怀风身旁走过:“你危家要的公道,我王玠还你。”
第89章 还城 (一)
危怀风接回王玠的消息一经传开, 众人沸腾。
顾文安在官署里忙着批阅军报,听得消息,兴奋得差点把手拍断, 便想要尽快见王玠一面, 却被告知危怀风一行刚从极凶险的境遇里回来, 眼下元气大伤, 正要休养。
扈从传话不假, 回房里后, 危怀风第一时间给樊云兴回了封信, 接着便想闷头睡上一天一夜,结果硬被角天攥着衣袖拉起来,要他先洗一洗脸。
危怀风不看不知道,一看铜镜, 被里面那张锅底一样的脸吓得困意去了一半,想起回来的路上是顶着这样一张脸与岑雪同乘的,臊得磨牙。
“金鳞也真是, 少爷你脏成这样,也不知道打盆水来给你洗一洗,这让岑姑娘看着, 不是有损少爷的风姿嘛?”角天哪壶不开提哪壶,伺候着危怀风擦完脸后, 又道,“少爷,这两日,你那儿的进展如何?”
老实说, 角天心里无多大格局,这一问, 问的绝对不是关于王玠的大事,而是危怀风那一招“欲擒故纵”奏效没有。
危怀风腮微动,想起岑雪,一时不知该如何答。
那次“霸王硬上弓”失败以后,他是痛定思痛,决定改成用“欲擒故纵”来博一博了,这次让岑雪陪着一块去劝说王玠,也是存了一半这样的私心。
王玠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信任、拥护,该不该取代那两人,成为终结这乱世的明君,他相信岑雪会有自己的判断。如果最后他们不谋而合,那便是皆大欢喜,从此,她顾虑的,他会为她解决;她背负的,他会替她分担。
当然,若是她执意坚持岑家的立场,他也会尊重。只不过,那于他而言,必然是个极痛心的结果了。
念及此,危怀风试图寻找出一些事态向着“不谋而合”发展的线索,发现回想了一大通,痕迹并不明显。
角天看他半晌不吱声,心领神会,从一旁取来两封信,进言道:“少爷,要是您那招不够奏效,我这儿还有一个制胜法宝。这是从夜郎寄来的信,昨儿刚到的,一封是夫人写的,另一封,你猜是出自何人?”
危怀风瞥向那两封信,听得“夜郎”,眉心已蹙,一副不大情愿的模样。
“这一封,乃是王女殿下写给您的!”角天兀自开口,声音高亢,殊不知,一人走在门外,正欲进来,听见这一句后,刹住脚步。
危怀风瞥那信一眼,兴致更无,让角天滚出去。角天念叨:“这是王女殿下头一回主动写信来,少爷真不看一眼?万一可以用来……”
危怀风嫌聒噪得很,按着角天的脸往外一推,角天踉跄两步,看见屋外的岑雪,脸色一变。
“岑姑娘!”
岑雪提着药箱站在门外,本来打算走了,被喊住后,局促一笑:“怀风哥哥好像受伤了,我送些伤药过来,劳烦你帮忙给他看一看。”
角天心知差点闯祸,力挽狂澜:“不不不,我笨手笨脚,帮不得这种忙的,恳请姑娘大发慈悲,进屋给我家少爷看一看吧!”
岑雪被他弄得进退维谷,角天赶紧从她手里抢过药箱,放进屋里,接着一溜烟出来,从她眼皮底下“嗖”一声消失。
岑雪无奈,往屋里看,对上危怀风投来的目光,那眼神安静坚定,乍一看,竟有几分期许。
岑雪走进来,看见盆架上的水。危怀风解释:“刚洗完脸。”说着,眼神微动,脸凑过来,“干净没?”
岑雪抬目,他凑来的脸近在咫尺,不再是先前的锅底色,熟悉的肤色焕发容光,鼻梁上落着一抹冬阳,映在颊腮,照出纤细绒毛。
岑雪闪开视线:“嗯,干净了。”
危怀风眼往后瞄,在她薄红的耳根上停顿一瞬,颇满意地离开,退回桌前坐下。桌上放着角天抢进来的药箱,以及被他搁置的那两封从夜郎寄来的信,岑雪一眼便看见了,想起进来时听见的那句话,欲言又止。
危怀风便也先不提,道:“进村救人时,被一根烧着的房梁砸中了后肩,伤口可能有点吓人,你怕不怕?”
岑雪听得竟是这样的伤,心悬起来,不再顾及什么信:“我先看看,若是不行,便叫大夫来。”
危怀风开始脱衣,冬日天冷,衣服自然多而厚,然而他穿的并不算多,外氅是早便脱了的,这厢不过着里外两件衣衫,两三下便脱尽了,胸膛半露,一侧臂膀则完全袒露,肌肉夯实,特别是靠近肩膀那块,鼓鼓一大包,铁块似的,岑雪看在眼里,脸颊登时热起来。
后肩果然有一片伤痕,因是被火烧着的房梁砸中,除淤青外,还有烧伤,万幸不算很严重。岑雪从药箱里取来伤药,便要上药,眼皮底下的那块虎头肌倏地一缩。
“我是不是得先沐浴?”危怀风往旁躲开。
“这伤不能碰水。”
“那儿不碰便是了,别的地方总要洗吧。一身的黏汗,待会儿臭烘烘的,睡觉都不踏实。”危怀风歪着头,对上岑雪怔然的眼神,一脸认真。
“那……”
“很快,你坐着等一会儿。”
危怀风说完,把衣衫一拢,往外喊角天。
角天本来躲在窗外听墙角,听见危怀风喊要热水沐浴,大惊大喜,麻溜地进来置办,一边忙活,一边转头看外间坐着的岑雪。
危怀风走入屏风里,喊他:“过来。”
角天一步三回头,跟上危怀风,走进屏风后,低声问:“我伺候少爷?”
危怀风白他一眼,是个“那不然呢”的含义,交代:“后肩的伤别碰水,其他地方,随便洗一洗便是。”
角天会意,莫名有点失落,开始干活。
厢房不大,屏风后的浴桶离外间桌案不过三丈多远,岑雪如坐针毡,起身:“我先……”
“破庙里的火是你放的吗?”危怀风的声音忽然传出来,清晰可闻。
岑雪坐回圆凳:“嗯。”
“那帮捕快也是你从衙门里调来的?”
“嗯……”
“不是都说了来的是梁王的那支暗卫,你上回在关城外被他们伏击,万幸无险,这次怎么还要赶过去?”
听及此,岑雪心神微乱,想起那些以饕餮为图腾的黑衣人,坐在桌前半晌不动。
不知多久后,耳畔忽地传来角天的赞叹——
“少爷,你这块肌肉长得真快,又大又硬,我一只手都握不过来了!”
“……”
岑雪一怔,下意识往屏风那儿看,关于危怀风肌肉的画面一下从脑海里掠过,她整个人火辣辣地烧起来,像被火烤。
“上回我给少爷擦洗,这儿都不算什么,这才多久,居然精壮成这样。还有这儿,都八块了!”
角天的赞美声滔滔不绝。
“啧啧,这么长,少爷你……厉害啊。”
“……”
屏风后,角天捧着危怀风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由衷赞美。危怀风靠着浴桶,饶是存有私心,不打算阻止角天的荒唐话,听得这一句“这么长”,俊脸仍是臊红起来,耷着眼:“你是麻雀投的胎吗?”
“怎么这么说呢,要投胎那也是喜鹊投的嘛,是不是?”角天嘿笑,捧着那一束湿发,“啧啧,当真是长啊。”
屏风外,岑雪听完这一连两次、情真意切的“长”,不知道究竟是在夸哪里,因为不知,整个人反而愈发局促,总感觉那地方估计很私密。
便在要坐不住时,里面的动静总算消停,不久后,危怀风一身亵衣走出来,外披锦袍,湿发拢在左侧,岑雪还是头一回看他这样居家的模样,心急跳两下,看回手里的药瓶。
“久等。”
危怀风坐回原位,角天找来棉布替他包起湿发,被他抬指一挥,打发走了。
岑雪看他再一次把上衣脱下,沐浴后的黑肤焕发光泽,肌理分明的肩背映入眼帘,更显性感。
“怎么不动?”危怀风疑惑。
岑雪敛神,腮上飞起一抹红晕,闷头开始擦药。
伤口本是疼的,可是被那清凉的药膏与温软的指尖擦过,激开的便不再是痛,而是直抵心脏的酥麻。危怀风身体绷着,手放在桌上,目光凝在地板上,那里有彼此交映的影子。他看着,忽然道:“这次若没有你不顾危险赶来帮忙,我难解赵家村之围,殿下也不会改变心意,与我回城。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想什么时候走,与我说一声,我派人安排。至于交还明州城一事,我打算修书与令尊,请他来一趟,你看可否?”
岑雪的指尖微颤,脸色因他突然提及正事而改变——王玠下山,顺利入城,她要做的任务已算完成,按照约定,危怀风不仅要放她走,还要交还明州城了。
“为何要我父亲过来?”岑雪先问。
危怀风眨眼:“我是这么想的,反正你都要走,他亲自来一趟,既能谈事,又能接你,一举两得。我与庆王有宿仇,他幕府里许多人我都不熟悉,若是换做旁人来交涉,我也不放心。”
“好。”
“那,在他来以前,你先在这儿多住几日?”
岑雪擦着药膏,从他看似随意的语气里听出一种郑重的期盼,柔声应道:“嗯,我有件事,正好也要在城里查一查。”
“何事?”危怀风藏在睫毛底下的眸一亮,手指摩挲着桌面。
“一点私事。”岑雪道,“既然怀风哥哥愿意放我离开,那能否让我自由出入官署,行动不再受限?”
“当然。”危怀风爽快答应。
他这样坦诚,几乎毫无保留,岑雪心里更软,不再藏掖,说道:“我觉得那些以饕餮为图腾的黑衣人有些奇怪。”
危怀风并没想到她会补充这一句,毕竟她心里总是瞒着许多事,并不向他敞开。“为何?”他问道。
“那次在关城外,他们突然袭击我与师兄,师兄下车应对时受了伤,我本来也想下车查看情况,结果刚推开车门,前方便有一支乱箭朝我射来,是车旁一名黑衣人拔刀相助,我才幸免于难。”
“你的意思是,那个黑衣人救了你?”危怀风耸眉。
岑雪点头:“他们似乎并不想伤害我。”
回忆那日情景,岑雪满腹疑窦,越想越感觉疑点重重。危怀风道:“昨夜你带人上山时,可有遇见他们?”
“遇见了,他们人不多,藏在破庙外的树林里,首领是一个披着黑斗篷的男人。”
“多高?”
岑雪思忖:“应该与你差不多。那时他们准备撤退,我叫捕快们放箭,那个男人的左手臂中了一箭。”
男人,个高,身披黑斗篷,左臂受伤……有这些信息在,要想搜出人来说难不难,说简单也不简单。危怀风道:“我以前查过这一支暗卫,的确隶属梁王麾下,不过首领并非行伍中人,而是一名身份尊贵的文士,被他们唤为‘公子’。你从小长在盛京,认识你的世家公子应该不少,莫非是……旧相识?”
这一段说得含蓄,什么旧相识能在执行命令的时候为她徇私,不外乎是对她有情义的。岑雪赧然:“我在盛京那边没有什么旧相识。而且,你先前不是说,我在关城外被他们偷袭,很可能是岑家或庆王府里走漏了什么消息?所以我想,那人会不会是藏在我父亲或庆王身旁的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