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神思一动,沿着往深处想,觉出这件事的重要性来,正色道:“你若要查,我陪你。”
“好。”岑雪看着他的眼睛,应道。
离开厢房后,岑雪回房休整,躺上床,才忽然想起还没问仰曼莎寄来的那封信。
扳指一算,离开夜郎也快半年了,危夫人为危怀风的大业考虑,肯定是时常与他有书信往来的,可是仰曼莎……为何要给他写信呢?
念及此,心头蓦地酸酸的,岑雪腹诽一声“小气”,摒开那些胡思乱想,疲惫袭来,倒也很快睡了。
次日一早,角天来送膳食,说是危怀风昨儿下午便赶去军所了,今日估计也不会回来,让岑雪自便,要是需要出官署,便叫上几个侍从跟着。
岑雪因要查一查饕餮的事,决定外出一趟,先在明州城里逛一圈,了解一下城里的基本情况。
明州隶属淮南道,原是梁、庆二人势力的交界点,往北,驻扎着朝廷的二十万人马,由千牛卫大将军冯涛统率;往南,则是关系着明州要塞的岳城——史云杰战败自刎后,庆王另派将领镇守岳城,意图继续夺回明州,奈何接连三次猛攻,皆铩羽而归。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连着三次在铁甲军面前碰壁以后,庆王似乎暂时放弃了硬啃这一块骨头,这些时日来,城外并无战事。
不过,因为地理位置特殊,危怀风占据明州城,相当于被梁、庆二人夹在中间,尽管有西川剑南节度使严峪作为后盾,但长期来看,并不安全,他这次接走王玠以后,撤回西陵城,也不算亏损。
这日,岑雪在城里逛了一圈,发现各大城门的戒备都相当森严,这些天来,除西川那边运送粮草的队伍外,便只有昨日危怀风亲自护送的那些赵家村村民进城。这么看,那帮饕餮黑衣人想必没有混入城里,仅是在城外的灵云山出没过,事发以后,多半紧急撤走了,想要从明州城里搜出与他们相关的线索,怕是一厢情愿。
岑雪心里多少失落,回官署后,问起危怀风可有回来,被角天告知没有。她知晓他军务忙,便又问王玠在何处,角天说人一早便出门了,还不让人跟,也不知是往哪儿去的,说完,用手挡着嘴:“岑姑娘,他真是以前被贬为庶人的九皇子殿下?”
“是,怎么了?”
“他……也太像个庶人了。”
角天费解,想起王玠那一副潦倒模样,糟老头似的,全无半点帝王之气,委实有点怀疑危怀风看人的眼光。
“庶人如何,皇子又如何?莫非天潢贵胄,便要比一般人多一颗脑袋,多一条胳膊?”岑雪不以为然。
角天说不是,赔笑两声,又道:“那,姑娘你觉得九殿下会是拯救这天下的明君吗?若是你来选,你也会像少爷一样选他吗?”
岑雪眼神微变,从这看似寻常的一问里听出狡黠的窥探意味,浅笑:“为何要问这个?”
角天挠头:“我……心里好奇嘛。姑娘方便就说一说,不说……也没事儿!”
岑雪便道:“你家少爷肩上担有危家的使命,我肩上亦有岑家的责任。九殿下是明君,若是日后能平定战乱,让天下苍生安居乐业,我诚甘乐之,心服口服。”
角天哑然,听这口风,感觉危怀风那一招“欲擒故纵”怕是要彻底告败,心灰意冷,急道:“那岑家和危家,为何就不能一起为天下苍生谋划呢?”
岑雪往外的脚步一顿,角天凑来:“姑娘,要不是因为当年那件事,您和少爷早便修成正果,指不定小孩儿都能满院里跑了,既然您也认为九殿下是明君,为何不劝一劝令尊大人,让他弃暗投明,与危家一起共谋大业呢?”
岑雪不语,莫名想起危怀风要岑元柏来交涉归还明州城一事,心头某根弦被轻轻拨动,良久道:“人各有志,我不能左右家父的抉择。”
角天结舌,整个人显而易见地蔫下来。
岑雪惭愧,自知眼下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说了声“抱歉”后,走出客院。
※
离开官署,岑雪去了一趟城东的漏泽园。
赵家村被烧后,危怀风下令把村民接至城里休养,另派一支军队在赵家村原址十里外一处山坳重新修建房屋。幸存的村民共有三十九人,被安置在漏泽园里,那里原是一座被废弃的私家园林,因闹鬼而日渐荒芜,战乱以后,成为城里的一处难民所。
岑雪走进来,果然看见王玠在帮忙照顾伤者——村民里少有毫发无损的,重伤有五人,轻伤二十一人,又因多是老弱,看顾的人力委实不够。几个从官署里调来的小厮在天井里分发饭食,王玠坐在房檐底下煎药,他一袭破旧棉袄,从头到尾没打理过,蒲扇底下的风一起,撩开他成绺的发丝,他的头浑然成了个鸡窝。
岑雪没再上前,默默站在屋檐下看着他,念及来意,思绪万千。
先前在客院里,角天来问她,为何岑、危两家不能一起辅佐王玠,她说父亲有父亲的抉择,她不能左右,这是真话,但是这真话里还藏着另一半没有说——人各有志,她也想要有自己的抉择。
王玠在破旧的夫子庙里说——我从我心,输又何惧。那天以后,这句话一直回响在岑雪的心里。她想了很久,关于岑家,关于庆王,关于自己的一次次决定,最后慢慢明白,她的心,终究不是父亲的心。
岑元柏要扶持庆王,要的是成王败寇,赢者坐拥一切,可是在她内心深处,仍是残存着一丝关于正义的不甘,仍是想说,人行于世,是非比输赢更重要。这或许很幼稚,太过于理想化,是少年人的通病,是一场不懂得计较代价、得失的豪赌,可是在见过王玠以后,她不能否认,她为之折服。
这世上有形形色色的人,有人可以掩耳盗铃,有人可以见风使舵,有人可以隔岸观火。但是世事纷杂,人生百态,不是所有人都能做到含着利刺谈笑风生。
岑雪想,她或许就是那个不能、也不想在喉咙里含刺的人,西羌一役便是那根刺,她吞咽不下,和解不了,故而无法与那些谈笑自若的人并肩为伍。
拔走那根利刺,才是她此刻想要走的路。
沸腾的热气拱开罐盖,王玠拿下陶罐,视野里忽然出现一双鹅黄色的绣鞋,他抬头,看见岑雪在对面矮凳上坐下来,顺手拿起一摞盛药汁的陶碗,分发在炭炉旁。
“我能与殿下聊一聊吗?”
第90章 还城 (二)
“姑娘这次又想问什么?”
王玠似乎并不惊讶, 收回视线后,往那些陶碗里倒药汁。春草、夏花候在一旁,待王玠倒完药, 轮流拿起来, 分发给需要的村民。
岑雪道:“上次殿下在茶楼里对我说, 心意难却, 天意难违, 此二意者, 不知孰胜一筹。我今日来, 是想来回答殿下的。”
王玠道:“所以,姑娘的答案是?”
“我想留下来。”岑雪毅然道。
王玠毫不意外,笑了一笑,那笑里掺杂着对有情人竭力要抗争命运的司空见惯。岑雪鼓起勇气, 接着道:“我想像怀风哥哥一样,辅佐殿下终结乱世,还天下苍生太平。我想以岑家女——岑雪的身份成为您的幕僚之一。”
王玠的笑僵在唇角, 看向岑雪,眼里终于有了不一样的打量。
“我知道,我父亲岑元柏是庆王的拥护者, 名义上说,我还是庆王的义女, 论身份、论资历,我都没有资格向殿下毛遂自荐。但是,天下如斯,我心中也有理想与抱负, 也想要为黎民苍生尽己心力,想濯净乾坤, 荡平烽火。殿下柔质慈民,心怀大义,是我此生所见至仁至义之人,若是要从这乱世中选择一人来继承大业,我希望那个人是殿下,而不是庆王。”
王玠看着她良久,道:“因为西羌一案?”
岑雪眸波颤动,想起不久前的某一幕,想起她一次次被陷于公义、私情夹缝里的挣扎,这一次,她道:“天地朗朗,日月昭昭,公道应存人心,是非当有论断。天下之争,不能不论对错,只认输赢。”
岑元柏说,权力之争,没有对错,只有输赢。为摆脱联姻宿命而奋力证明自己的那一段时间,岑雪几乎快要默认。必须要赢,要成功,这样才可以让岑元柏刮目相看,与世上的男儿一样,光明正大地施展才华,成就理想。
所以,当岑元柏要她认庆王为义父时,她不情愿,但是因为要赢,于是妥协了;明州城被夺,岑元柏因与史云杰有旧情,要她前去帮忙,她明知是与危怀风为敌,不情愿,但是因为要赢,于是妥协了;再后来,危怀风掳走她,诚恳地问她愿不愿意选择他,这次,她应该是情愿的,可是这一次的情愿意味着背叛,意味着她要从岑家脱离,与父亲决裂,她不敢想象,于是一次次在心里暗示,她并不是不分是非,枉顾大义,是因为身为岑家女儿,所以身不由己。
可是这一次,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来妥协了。
梁王为铲除异己,杀人放火,无所不用其极,让赵家村在一夜间面目全非。她只要一睁开眼睛,就能看见那些麻木的脸孔,听见那些疲累的哭嚎……他们其实并不关心这天下最后是由谁做主,无意成为任何一方的绊脚石,可是在权力的旋涡里,他们家毁人亡,湮没无音。
挟势弄权,不择手段,对吗?
生杀予夺,草菅人命,又对吗?
若梁王是错,那曾经与他一起勾结外贼、卖国夺权、残害良将的庆王,又凭什么可以全身而退,成为这天下的“明君”呢?
岑雪想,她终究不是父亲,不能坦然地接受那些阴暗的、残酷的手段,扶持一位背负着数万条人命的君王。
“你与他不一样。他找我,是要我还他危家公道;你找我,我给不了你什么。”王玠放下陶罐,看着炭炉里的火,严风吹梭,灰烬被卷飞,漫天飘落。
“殿下不必给我什么。”岑雪道,“待有一日,关外的数万英灵能瞑目黄泉,天下流离失所的百姓能安居乐业,我便得偿所愿。”
“若没有那一日呢?”王玠反问,对那一日并不抱有必胜的信心。
若是没有那一日,危家彻底覆灭,王玠饮恨伏诛,从岑家叛逃的岑雪又会是何下场?
岑雪微笑:“我从我心,输亦无惧。”
“输什么?”
廊下蓦地传来一人爽朗的声音,危怀风走进漏泽园,看见炭炉前坐着的岑雪与王玠,眼神明显讶异,唇梢挑一抹笑,走上来。
岑雪看见他明朗的笑脸,心头微暖,有意先瞒一会儿,起身道:“没什么,我来帮忙,看顾一下村民。”
危怀风不再多问,看向王玠,王玠很配合地不提与岑雪交谈的内容,重新拿起陶罐,起身走进屋里抓药。
“人手不够。”岑雪道。
危怀风唤来金鳞,吩咐多从官署里调一些人来,接着看回岑雪,先上下打量她一遍,看她一身光亮洁净,并不像是帮过什么忙的样子,便问:“在忙什么?”
岑雪被他看破,略窘道:“陪殿下煎药,聊了一会儿,正要学一学。”
说着,撂下他走进屋里,危怀风目光跟过去,眉微挑。
※
离开漏泽园时,暮色四合,明州城里卷着萧瑟冬风,送岑雪上车后,危怀风走至车窗旁,手肘撑窗,低头道:“你先回,我陪殿下走一走。”
岑雪点头。
危怀风看着她,并不动,半晌又道:“‘输亦无惧’,输什么?”
岑雪知晓被他听去了一半截话,心头怦动,故意反问:“什么输什么?”
危怀风眯眼。
“你与殿下有事要聊?”岑雪反客为主。
“昂。”
“何事?”
“不告诉你。”
危怀风说完,手一抬,从外打落车窗,目送马车掉头,先往官署驶去。
危怀风看回王玠,两人目光交汇,王玠很平静地移开视线,拾级而下,危怀风跟上,走了一会儿后,开口:“殿下改日也帮我烧颗蛋,算一卦?”
“算什么?”
危怀风看着前方的马车,痞痞一笑:“算姻缘。”
“……”王玠揣着手,“你跟谁?”
“岑家女,岑雪。”
“……”王玠沉默,回想岑雪先前在漏泽园里说的那一番话,确信他是一无所知了,不由也看向前方即将消失的那辆马车,道,“她是岑元柏的女儿,岑元柏是庆王的臂膀。”
“是。”危怀风承认,“所以才想请殿下帮忙算上一卦,看我与她能有几分正缘。”
“那便去月老庙里拜一拜,我烧蛋不过是招摇撞骗的行当,不灵验。”
危怀风咋舌,想起那次在陋巷里与岑雪说他招摇撞骗的事,侧目看他一眼,不知这人是不是故意的。
“月老庙自然是要拜的,在那以前先算一卦,图个心安。当然,殿下若是嫌麻烦,我也不敢为难。”
王玠揣着手走在风里,头发凌乱,道:“若是无缘,你待如何?”
危怀风笑道:“尽我所能,求而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