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玠不发一言。
危怀风转回眼来,耸一耸眉,聊起公事。
“今年春天,我在西陵城举义,后来朝廷派西川剑南节度使严峪前来镇压,我假借殿下名号,成功劝严峪投诚。现如今,除西陵城外,益州、剑南、平津皆在危家铁甲军麾下,八大家族中,剑南严氏、平津顾氏,以及我西陵危氏,皆为愿殿下鞍前马后。庆王盘踞淮南,长江以北则是梁王篡夺的江山,另有幽州、青州等几支叛军间或作乱,这仗往后该如何打,殿下可有指教?”
“没有。”王玠坦然道,“是你要我下山的,仗该如何打,天下该如何平定,该是你先来想,想清楚后,再向我上报。”
危怀风失笑,道:“危某心里确有一计,但不知算不算是师出有义,若是贸然行动,恐会违背那日与殿下的约法三章,所以今日特来找殿下定夺。”
王玠神色微动:“何计?”
危怀风望着城头外的一轮落日,如实说了,王玠听完,心神被撼,脸色复杂不已。
“殿下意下如何?”危怀风依旧在笑。
“这便是你的‘尽我所能’?”王玠声音复杂。
“对。”
“你不后悔?”
“不会后悔。”
王玠抿唇,良久道:“我无异议。”
※
冬日昼短,两人走回官署时,天色已黯,一人候在官署大门前的石狮子旁,揣着手,来回踱步,看见二人,赶上前来行礼。
“参见殿下,见过将军。”来人一脸微笑,言行谦和。
“这位是参军顾文安,平津顾氏。”危怀风介绍。
王玠看来人一眼,见得昏昏夜色里一张周正的脸,长眉凤目,略有美须,颔首回以一礼,道:“你找将军有事?”
顾文安讶然,不知王玠缘何一眼看出自己来找的是危怀风,笑着应是后,恭维:“是有些军务要与将军商议,不曾想竟会在这里遇见殿下,实乃荣幸!”
王玠不爱听这些奉承话,扔下一句“慢聊”后,顾自走入官署。
顾文安愁眉锁眼,目送王玠离开,小声嘟囔:“我怎么感觉殿下也不大待见我?”
危怀风琢磨着这个“也”,想起上回岑雪对他也是类似态度,唇梢动一动:“谁知道,大概是你一脸笑面虎的模样,让人生畏吧。”
“将军怎的这般打趣我,我能唬住旁人,还能唬住殿下不成?”顾文安反驳,万万不敢背负这样的“罪名”。
“他刚从漏泽园回来,满眼村民惨状,心里过意不去,并非是要针对你。”危怀风打趣完,替王玠解释,日后毕竟是朝夕相处的君臣,他需得替他把各类关系都周全好。抬步上阶后,他又开口:“何事?”
顾文安跟上来:“你当真要把明州城交还给庆王?”
危怀风大抵也能猜到他苦候在大门外是为这件事,应道:“我夺明州是为殿下,如今人已入府,明州于我而言并无益处,反是累赘,扔回去,也省了一些不必要的纷争。”
交还明州,最大受益者并非是庆王,而是不用再饱受战火摧残的百姓。顾文安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是——
“那又为何非要点名道姓,让岑元柏前来交涉?庆王麾下幕僚那么多,负责明州一事的,可并非是岑元柏。”
“岑家女在我手上,想要在交涉时占上风,来谈判的人必须是岑元柏。”
“将军莫要诓我,你这么做,是打着公私皆全、一举两得的主意,想要借机拉拢岳父吧?”
危怀风步伐不停,不再回应。
顾文安便知猜中,两眼一下放光,追赶上来:“果真?果真?!”
危怀风仍然不应。
顾文安得逞一笑,快步跟着,抚掌:“将军呀,不是我多嘴,你要是想拉拢岑家,何至于牺牲一座城?岑家女如今都住你屋里了,你但凡动作快些,生米煮成熟饭,岑元柏便是再不情愿,也得做那腹里孩儿的外公,有这血脉相连的关系在,何愁危、岑两家不能融为一体?”
危怀风走在夜色里,挠了下耳背,有点热,烦人得很,他哂笑:“文安在男女一事上,总是这般悍勇吗?”
顾文安一噎,嘴皮翻飞:“不不不是,话怎么能这么问,论武,我的确是不及将军,可要是那方面的事情,谁又愿意认怂?”
这一下,反是把危怀风堵住了,顾文安怀抱着一丝希望,恳切道:“将军,还城一事,再思量思量吧。”
“信已发出,断无回弦。”
“那等岑元柏来后,先使个计谋诈上一回,便说是岑姑娘已怀有身孕,两家需尽快联姻,诱导岑元柏投诚,届时人来了,城也无需交还,如何?”
“她没有身孕。”
“所以才说诈一回啊……”
危怀风刹住脚步,回头看来,眼神多了两分严肃,顾文安后面的话一下卡在喉咙里。
“这话我只说一次,望你牢记。”危怀风目光清亮,郑重道,“岑家女是我心里最珍视的人,不是棋盘上的一颗子,我不会用她做任何谋算。”
顾文安喉结一滚:“……是。”
危怀风敛眸,阔步走出长廊,顾文安屏着一口气,待他彻底走远,才松懈下来,懊悔地拍了拍脑袋。
※
院里已掌灯,银装素裹,积雪的屋檐底下蹲着个灰扑扑的背影,走近一看,竟是角天。危怀风往那半撅的屁股踹一脚,角天猝不及防,“噗”一声载进雪地里。
“少爷,你踢我做什么?!”爬起来后,角天委屈叫道。
“传膳。”危怀风不多言,撂完话后,径自往主屋走。
岑雪已回来有一会儿了,正在外间陪小黑狗玩,听见角天在外面喊的那声“少爷”,便知是危怀风来了。头一抬,正见这人打帘而入,仍是那身戎装,眉眼鲜明,看过来时,目光含着热切。
岑雪一时竟有难以招架的感觉,移开眼,问:“你刚刚踢角天?”
“嗯。”危怀风走上来,“没事儿撅那儿做什么,又不是蹲茅房。”
“……”岑雪无言以对,心里默默可怜角天,抱起小黑狗走去方榻前坐下。
危怀风视线落在她怀里的小家伙上,莫名其妙想起顾文安先前提的那一茬“生米煮成熟饭”、“已怀有身孕”,想完以后,脸更黑得有些难看——人是人,狗是狗,他从个屁大的小黑狗联想到他与岑雪所生的孩子,算是什么见鬼的破事?
内心暗骂一声,危怀风上前,把小黑狗抓过来,左右端详着,问:“改名儿了?”
“嗯。”岑雪看他手法粗鲁,提醒,“你托着它些,这样它不舒服。”
危怀风手掌便在狗屁股后一托,托完与小黑狗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后,他心里更别扭,把狗放在膝盖上,揉那黑漆漆的小狗头。
“还城一事,我已往江州发信,大概三日便能有消息。明州是庆王的必争之地,请你父亲来交涉一事,他应该不会有异议。”
岑雪听他提起正事,应下后,说道:“今日我在城里转了一圈,没发现什么与那些黑衣人有关的线索,那天在赵家村,怀风哥哥可有抓获一些黑衣人?”
“有,抓了五个活口,今日早上刚审完,嘴都很硬,坚称不知那位被唤做‘公子’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危怀风手指一划,勾着小黑狗的下巴挠,“说是那人现身时,总是穿着一身黑斗篷,脸藏在帽檐底下,根本看不清。”
岑雪沮丧,旋即又问道:“那口音呢?可是盛京口音?”
“是。”
岑雪颦眉,莫非,当真是盛京城里的故交?
危怀风看她一眼,知她烦郁,开解道:“这件事关乎庆王那儿究竟是否藏有梁王的奸细,他也好,你父亲也好,必定会很上心,你回去以后,照实上报,他们自然会派人彻查的。”
岑雪知晓,饕餮一事并非她凭个人能力可以解决的,必须要借助更大的力量,思及要回江州,藏在心里的一些话蠢动起来。
危怀风分辨着,忽道:“令尊一般都喜欢喝什么茶?为人有哪些禁忌,若是想投其所好,如何做比较好?”
岑雪意外他问起这些,危怀风笑一笑,解释:“许多年没见了,我记得他原本就不大喜欢我,这次面谈,念及我与你的事,估计更不会给我好脸色。我事先做些准备,以免届时场面太难看。”
岑雪哑然,想起他要与父亲见面,心里更有些五味杂陈,说道:“我父亲与我一样,爱喝绿茶,以龙井为佳。他为人固执,平日里不苟言笑,但并非严苛之人,你与他相处时,不要趾高气昂,但也不必刻意讨好,诚心相待便是。”
危怀风默默记下,点一点头,又道:“还有呢?”
岑雪想了想,年幼琐事浮上心头,说道:“我父亲当初不爱理你,并非是不喜欢你,而是他执意认为庆王府才是我最好的归宿。”
危怀风眼神一动,显然没想到她会忽然解释这个。“那,如今呢?”他眼底光彩流转,声音倏而变低,“如今他认为,何处算是你最好的归宿?”
岑雪脸颊生热,看着他摸狗头的手掌,轻声道:“不知道,没再说起过。”
危怀风“唔”一声,摸着狗头,没抬头。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许多难言的情愫在这份静默里滋生,岑雪几次措辞,想要捅破些什么,待要开口时,两个声音同时打破沉默。
“你……”
“我……”
“你先说。”
“你先说。”
两人说完,面面相觑,彼此脸上皆有尴尬与怔忪一闪而没。危怀风哑然失笑,看出她的窘迫,先道:“我想再问一问,令尊酒量如何?”
岑雪道:“他不怎么喝酒。”
“那吃食方面呢?”
岑雪知道他是一门心思扑在如何应酬父亲上了,报了一样样菜名。危怀风逐一记在心里,确认大差不差了,才问道:“你刚刚想说什么?”
岑雪看着他,后知后觉他这一大摞的问题详细得有些怪异,试探道:“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没有。”危怀风否认,笑着道,“问你呢,你想说的是什么?”
岑雪目光不动,试图从他脸上挖掘些什么,然而半晌徒劳,便不甘心地道:“没什么,我想说我饿了。”
危怀风一听便知是糊弄人,坚持道:“说。”
岑雪眼珠微转,道:“就是饿了。”
说完要走,被危怀风拉回,跌坐在他腿上。小黑狗反应及时,“嗷”一声跳下地来,溜走老远。
“‘输亦无惧’,前一句,是什么?”危怀风掐着她腰,目光恳切,是平日里极少看见的神色。
岑雪看在眼里,心蓦然一软,声音跟着轻下来:“我从我心。”
危怀风眼神颤动。
岑雪道:“我从我心,输亦无惧。”
“嗯,那你的心是什么?”危怀风开口,声音前所未有地低,像是屏着一口气在攀崖,手里仅有一块岩石,脚底是万丈深渊,不敢放松,也不敢太用力。
岑雪道:“我想留下来,与你一起辅佐殿下,还危家公道,还苍生太平。”
危怀风胸腔沸腾,笑起来,眼眶潮热,映衬得那笑容越发热切、兴奋,岑雪竟看得心酸。
“真话,不诓人?”危怀风再三确认。
岑雪柔声道:“嗯,不诓你。”
危怀风热泪盈眶,大掌用力把人往怀里一按,紧紧拥住。
岑雪贴着他,心也在这一刻飞撞起来,抱起他,掌心摸到他柔顺黑亮的头发,听见他的声音依然颤抖,从胸怀里传来:“那日承诺你的话,我会兑现。无论来日如何,你与岑家,我都会全力保全。”
“嗯,我知道。”岑雪应他。
“伯父那边,我来说,无论有什么声音,是什么结果,我都会替你担下来,不让你难做。”危怀风接着道。
“嗯,我信你。”岑雪应他。
危怀风笑,笑声赤诚快慰,从他胸腔里震出,震入岑雪的身体里,像是沸腾的热流灌溉荒原,澎湃汹涌。
角天捧着饭菜飘香的托盘站在槅扇外,看着这一幕,满脸热泪,涕泗交流。
第91章 还城 (三)
三日后, 江州那边果然传来消息,岑元柏愿意奉庆王之命前来交涉归还明州城一事,但前提是交涉地点、时间由他来定。半个月后便是新年, 想是为不影响合家欢聚, 岑元柏把会面的日子选在了腊月廿五, 地点则是明州城外的一座水榭。
头一日正巧是小年, “官三民四船五”, 危怀风照着民间的习俗, 让人在官署里弄些庆典, 权当热闹一下。
当天一早,官署里果然热热闹闹,岑雪先是被一阵此起彼伏的狗吠声闹起来,出门一看, 原是周俊生抱着黑狗娘与另外三只小狗崽儿一块来了,说是想来探望一下阿黑。
阿黑在屋里喝奶,听得母亲与兄妹的叫声, 早便激动难捱,凑在门槛前“汪汪”嗷叫,也不知是在表达什么感情。
岑雪啼笑皆非, 抱起它走出门去。松树下,周俊生坐在石桌前等着, 面前放着个竹篮,里面铺上褥垫,装了三只小狗崽,俱是黑白相间, 他脚下则坐着一只温顺美丽的大黑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