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而,岑元柏第一时间派徐正则调查此事,没承想半个多月下来,并无多少实质上的进展,反而是赵家村一事,越琢磨越漏洞百出。
“一座村庄走水,何至于需要危怀风调遣铁甲军?”
“师父有所不知,那一晚的火,是黑衣人所放,目的是为烧死一名流浪汉。危怀风及时赶到,不顾一切救走那人。若是徒儿没有猜错,那人或许正是九殿下,王玠。”
岑元柏挑眉,毕竟是聪明人,一瞬明白过来,难怪危怀风先前要冒险夺走明州城,原来他压根就没有什么皇子龙孙在手,不过是先斩后奏,欺世盗名,诓骗那一大帮人为他鞍前马后。
“好大的狗胆。”岑元柏由衷评价。
徐正则不予置评,说道:“他打着九殿下的名号已有快半年,但从未听人提起过如今的九殿下是何风姿,沦落江湖的那些年,又都有何经历。这次他突然偷袭明州,一个月多后,又突然愿意撤离,若非是已获所图,难以解释。可惜,九殿下藏在明州城一事一时半会儿难以坐实,不然对外公开,他欺世盗名的罪行必然引发众怒,待严峪一反,他危家铁甲军再是悍勇,也早晚不攻而破。”
“以术制人,本便是半真半假,化虚为实,要那么厚道做什么?”岑元柏不以为然,若是做什么都要先板上钉钉,危怀风那厮岂能有今日?
徐正则略微哑然,旋即领下教诲:“是。”
“今日交城,他多半不会让九殿下出面,会谈一事,由我来办,你负责把阿雪接回车里。”岑元柏交代。
徐正则应下。
车行数个时辰后,抵达明州城外八里处的一座水榭,挨着护城河,杨柳萧条,河流湍急,昏昏暮帐里,已有人影坐在其中,外面围着一圈甲胄在身的士卒,正是赫赫有名的危家铁甲军。
徐正则定睛往水榭里看,诚如岑元柏所料,坐在那里面的仅是危怀风与岑雪,并无王玠人影。想来也是,危怀风既然要瞒天过海,便不可能坐实王玠人在明州一事,这一招虚虚实实,果然是玩得够顺手。
车停稳后,师徒二人先后下车,岑元柏连日操劳,甫一起身,忽感目眩,徐正则下意识来扶,被抓住左臂,白袖里的臂膀一瞬收紧,眼底闪过异样。
岑元柏站稳,蹙眉道:“手怎么了?”
“上次从关城回来的旧伤,天冷时会有些疼痛,无妨。”徐正则放下臂膀,换另一只手,搀扶岑元柏下车。
日薄西山,茫茫暮色笼着一座纱幔飘拂的水榭,岑元柏走入里面,便已嗅得熟悉的龙井香,心神一时熨帖,瞥见岑雪后,倏而意会什么,心里一声冷笑。
“爹爹,师兄。”
“岑伯父。”
两厢见面后,岑雪、危怀风率先行礼,岑元柏端详着圆桌后的青年,一袭戎装,自是英姿不凡,肤色黑亮,与少年时一般无二,个头却是猛窜了不少,与岑雪站在一起,都已高她一个多头。
等等,他唤什么?岑伯父?岑元柏心里又哂一声,再看岑雪,那眼神越发复杂,威严道:“你师兄有事找你,先与他上车。”
岑雪没走,道:“我也有话要与爹爹说。”
“你与我有什么话,回家说便是。”岑元柏不容置喙。
岑雪看一眼身旁人,岑元柏皱眉,语气更莫测:“怎么,你今日走,还要看他脸色?”
“不敢。”危怀风先接话,模样是笑着的,“日前掳走令爱,实乃形势所迫,今日特来赔罪,若有冒犯,但请伯父责罚。”
岑元柏瞄一眼他,仅一眼,立刻从其眉眼里看出旧人的痕迹。危廷那厮是个冷面人,眼前这青年生着他的眉眼,却是一脸笑样,不是谄媚,而是那种天生的明亮与自信,以及最容易蛊惑少女的一点漫浪,兼以这一身英气,若非是危家人,必可担一声“出类拔萃”,可偏偏是,于是岑元柏心里再次一哂,有意不吭声。
岑雪看岑元柏这般,更不能走,然而危怀风在她掌侧偷偷一捏,示意她先顺着岑元柏的意思,离开水榭。
岑雪蹙眉:“我……”
“正则!”岑元柏看不下去,高声吩咐,“带你师妹上车!”
“是。”徐正则走过来。
岑雪戒备,耳后忽落下危怀风的低声承诺:“先上车,我会办妥的。”接着,手心被他拱开,一物塞进来,岑雪捏住,感觉像是一张纸条。
“乖。”危怀风借着转头的动作,低声哄道。
岑雪胸脯起伏,握紧纸条,想想岑元柏的脾气,蛮横较劲下去或许适得其反,心一狠后,先跟徐正则离开。
危怀风有意不多看她,往外打了个响指,金鳞一招手,候在外面的扈从鱼贯而入,送上珍馐美馔。
“听闻伯父不爱饮酒,便准备了一些茶果小菜,不知是否合口味,若是有招待不周的地方,还望伯父海涵。”
岑元柏往桌上看,葵花斩肉、金钱虾饼、羊皮花丝、金乳酥、浆面条……全是他平日里爱吃的菜肴,茶则是那一壶早便抚慰了他心神的龙井,便是他自己,估计也布不出这样一桌合心贴意的菜。看来,某个臭丫头这回胳膊肘往外拐得不轻,眼前这一脸春风的男人,八成是把她迷得五迷三道了。
岑元柏这回的冷笑从心里浮到了脸上来,道:“谈一桩军务而已,不需多少工夫,将军这一桌美馔,怕是要糟蹋了。”
“伯父鞍马劳顿,远道而来,备桌菜肴为您接风,本便是我该做的。军务虽然不多,但也并非三言两语便可说清,你我坐下慢谈,公私两不误。”
他客套,危怀风也客套;他板脸,危怀风则仍是那笑样,不卑不亢。岑元柏发现这人脾性跟危廷几乎全不相干,内里却都硬邦邦的,叫人拿捏不得,有一股一脉相承的傲气。他心知这一顿饭是免不得的,倒也不多推拒,坐下来后,有心看他有何后招。
危怀风先为他斟茶,主动提及明州一事:“日前误夺明州城,令伯父与庆王难做,是我考虑不周,行事鲁莽,今日先自罚三杯。”
岑元柏淡漠看他饮完三杯,语调微扬:“误夺?”
“是。”危怀风笑着,放下酒盏,连饮三杯,眼里清亮依旧,“我原以为夺下明州城后,便可占据淮南,谁知开疆不成,反让自己腹背受敌,若非令爱及时提醒,眼下估计已是一败涂地。”
开疆不成,说的乃是那次声东击西,借着发兵渠城,意图偷袭岳城一事。岑元柏眼明心亮,自然不信,“哦”一声后,试探道:“我原以为你趁乱窃取明州,是另有图谋呢。”
危怀风笑,不说是,也不否认。岑元柏腹诽果然是个小狐狸,沉默当口,危怀风已话锋一转:“当初夺城,西陵、西川前后共派兵八万,令爱规劝我后,我陆续撤军,如今城里驻兵仅有三万。伯父若是方便,随时可以派人来与我交接,不过在那以前,有三件事恳请伯父成全。”
既需会谈,必然便会有条件,岑元柏早有准备,锐目审视着他:“请讲。”
“半个月前,城外赵家村意外大火,伤亡惨重,九殿下向来仁慈,耳闻灾情后,于心不忍,便命我派人收容难民,重建村舍。伯父派人接管明州城后,万望体恤民情,帮助村民重建家园。”
“自然。”
“其二,明州地处淮南北方,与郢州相隔一江,庆王北伐这一年多来,此处饱受战火摧残,苛捐杂税,各类徭役,亦是一座座大山,压得百姓喘不来气,民间疾苦,难以计数。若是可以,望伯父为民陈情,尽量减少赋税,日后若再有战事,恳请庆王以民为先。”
危怀风说完,脸上笑意已敛,满眼诚恳,不似伪装。岑元柏道:“这也是九殿下的意思?”
“是。”
“岑某尽力。”
岑元柏应完,见危怀风收了话茬,似在考量,久不做声,不由道:“其三呢?”
危怀风薄唇微动,及至此处,脸上才有些局促神色:“其三,是一桩私事。”
岑元柏挑眉,念及他先前不承认、也不否认夺明州是另有所图,兴致突起,却见眼前年轻人神色一凝,霍然起身,后退一步,立于光影浮动间,拱手弯腰,朗声道:“晚辈危怀风,心悦令爱已久,今日前来,特为求娶,愿一生为她遮风避雨,万望伯父成全!”
※
风拂冬柳,枝杪横斜里,一层层纱幔无声飘飖,掩映着水榭里同桌对坐的两个人影。
岑雪上车以后,往车窗外看,忽见危怀风起身,后退一步,向父亲弯腰行礼。
“?”
岑雪不解,因外面水流湍急,马车又远,根本听不见水榭里的交谈,误以为危怀风是交谈时在哪里开罪了岑元柏,是以要行这样的礼来赔罪,心一下揪起来。
徐正则坐在一旁,目光越过车窗往那儿一瞥,发现这一幕,心头微动,欲言又止。
※
水榭里,年轻人的声音铿然有力,一片赤诚,堪比金石,回荡在夜风起伏的廊宇,久久不绝。岑元柏搁在桌上的手握拳,说不意外是不可能的,可惜那意外里并无半点喜悦,反而衍生出一种内心忧虑被印证的反感与排斥。
“将军酒量看来不怎么样,不过三杯,便开始胡言乱语了。”他冷然道。
危怀风交拱的手微微一收,头颅仍低着,毅然道:“晚辈一腔真情,日月可鉴,绝无半句胡言!”
岑元柏不为所动,眼底冷意渐起,话声里掺杂质问:“这一个月来,你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危怀风一怔,旋即听出弦外之音,岑元柏原是以为他掳走岑雪后,与其有私行,是以前来求娶,耳根不由一臊,解释道:“晚辈与令爱自幼相识,待她自是以礼为先,若无伯父首肯,不敢有半点私行。”
话是这么说,可心头毕竟是虚的,人都住在一个屋檐底下,又是狠狠亲过那么几回的,严格来说,委实算不得“以礼为先”。不过,岑元柏话里的意思应是指最后一步,他发乎情,止乎一部分礼,与岑雪并无夫妻之实,绝非是先夺了人家的清白,才赶来善后。
岑元柏半信半疑,借着榭里灯火,反复打量危怀风,偏他一身黑肤,竟是脸红不红都让人瞧不真切,不像他岑家的人,面上一片光风霁月,藏不住什么腌臜心思。
“你先前说,这是你提的第三件事?”念及岑雪多半没有被这厮欺辱,岑元柏语气稍缓。
“是。”
“那我若是不答应,这明州城,你便不还了?”
“交还明州,乃是我向令爱兑现的承诺,不会反悔。今日求娶,也是为全私心,并非是要以公济私,逼迫伯父。”
“那将军请坐,头两件事,岑某皆无异议,唯独第三件,恕难成全。日前,小女已被庆王认为义女,婚事不由我一人做主。而且若没记错,将军举义时,一直对外号称王爷是你的杀父仇人。既是杀父仇人的义女,将军今日……”岑元柏倏而顿住,不急不缓瞥危怀风一眼,莫测一笑,“又怎能求娶呢?”
危怀风不动,夜风吹撼灯火,他脸庞在曳动火光里晦暗难明,岑元柏在这时才从他身上看出一点久违的气质,那是从危廷,或者说是从整个危家承袭而来的悲怆与孤勇。
少顷后,危怀风放下作揖的手,腰背挺直,灯火映亮一双琥珀明眸,他看着岑元柏,并不激愤,亦不怅惘,干脆而坚毅地道:“昔日家父奉旨出征,惨败于龙涸城外,此仇晚辈没齿不忘。只是,天下纷争,群雄逐鹿,晚辈无意为报一己私仇滥动干戈,祸及苍生。如今梁王篡位,庆王举义,幽州、青州叛乱不休,多方相斗,不如合从缔交。早在十一年前,晚辈便与令爱有过婚约,若是能重修旧好,迎娶令爱,晚辈愿先放下私仇,与庆王结盟,共诛伪君。”
岑元柏脸色大变,厉声道:“你可知道你自己在说什么?!”
“一字一句,皆发肺腑。”
“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放得下?”
“个人私仇,秋后再算。”
“呵,秋后再算!”岑元柏啼笑皆非,眼底涌起愠色,“待你与庆王联手攻入盛京,反目为仇,秋后算账,我岑家便是猪刚鬣窥镜,里外不是人!”
两方联合,固然可以以最快的速度、最低的代价杀入盛京,铲除梁王,可是在那以后,庆王与危怀风必然要展开决战。岑家本是庆王股肱,待等庆王夺位,便可平步青云,若是为联盟与危怀风结亲,便等同于沦为一座过河便拆的废桥,与自毁前程何异!
“晚辈既与令爱成亲,自然会肝脑涂地,拼尽一切保岑家无恙!”危怀风知晓岑元柏的顾虑,目光热切,承诺道,“若能蒙伯父信任,晚辈亦可呕心沥血,庆王能予岑家的,晚辈一样能予!”
“狗胆包天!”
岑元柏忍无可忍,一声厉喝,水榭里骤然鸦雀无声。
危怀风噤声,面色一刹铁青,胸膛在夜色里极克制地起伏,岑元柏自知失态,拿起桌上的一盏龙井一饮而尽,拂袖起身。
夜风肃然有劲,吹卷檐外灯笼,噗噗作响,廊里光影纷乱不休。岑元柏看着眼前一语不发的青年,平复完后,严肃道:“岑某今日来,是为公事,而非私情。既然还城一事并无异议,那便请将军回去稍事准备,明日辰时,岑某派人前来收回城池。”
岑元柏说完,负手离开水榭。危怀风嘴唇微动,似想在他走前再说什么,最终戛然而止,道:“晚辈恭送伯父。”
说着,跟着往水榭外走,抬手制止金鳞要说的话。
岑雪伏在车窗上,听见夜风里传来一些含混的断喝声,面色一变,便要下车,胳膊被身旁的徐正则抓住。
“他们吵起来了!”岑雪揪心。
“他们便是打起来了,你也不能下去。”徐正则四平八稳,大概已猜出岑元柏是为何与危怀风产生争执,念及那厮竟敢胆大至此,错愕之余,心头竟生出两分佩服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