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声甫毕,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说书人抬头一看,见得二楼栏杆上倚着一位金冠华服、锐目冷面的青年,认出是常来茶楼里光顾的王懋,震惊道:“世、世子……”
王懋手肘撑着栏杆,哂笑道:“她前脚回来,危怀风后脚便要来提亲,卖身换来的明州城,算是什么智谋?还‘三寸不烂之舌’……谁知道那舌头是用来跟危怀风做什么的?”
相较前一句,这一下更是露骨,底下窸窸窣窣,传开议论声。王懋满意一笑,对那说书人道:“要我说,你趁早改改词儿,恭赞女人,当夸其温柔乖顺,端庄贤淑,编这些不伦不类的玩意儿来说道,回头叫岑家家主听见,没脸见人。”
说书人面色发青,有心想要辩驳,奈何王懋身份尊贵,不敢招惹,便待咬着牙应下,二楼栏杆后又响起一道声音:“原来在世子眼里,我为王爷筹集军款,保住岳城,夺回明州,全都是些没脸见人的丑事,早知如此,那日在王府家宴上,我便该先向王爷请罪,阻止他赐下那些赏赐了。”
王懋扭头,看见岑雪其人竟坐在隔壁,明显吃了一惊:“你怎么在这儿?!”
岑雪不应。
底下人听她说起王爷赏赐一事,便知庆王对于她做的那三件大事乃是赞赏有加,看王懋的眼神不由复杂。
王懋向来敏感,很快从底下投来的目光里觉出些疑似于鄙夷的情绪,浑身的刺都竖了起来,瞪视岑雪道:“本世子说了,既为女子,便该三从四德,相夫教子,而不是整日里抛头露脸,为所欲为。别以为用些上不来台面的手段立点小功,便可以与世上儿郎相提并论,告诉你,这天下是男人的,仕途前程,功名利禄,都是男人的,而你——”
王懋伸手指着岑雪,知晓其野心甚大,不甘囿于后宅,便诛心道:“再如何费心,也当不成男人!”
岑雪目眦泛红,倏而一笑:“多谢世子提点,我不想当男人,也不必成为男人。倒是世子,既然是天生的‘男人’,年后北伐,可一定要大放异彩,让我瞻仰您的风光!”
底下众人先是一怔,而后有不怕事的,笑着附和起来:“世子文韬武略,年后北伐,必然拔得头筹,为王爷攻下郢州!”
“是也,是也,昔日王爷秋猎时,一箭双雕,一时传为佳话。虎父无犬子,世子上阵,必可旗开得胜,马到功成!”
王懋气结,何尝不知岑雪是在使那激将法,想先给他戴上高帽,引得瞩目,再看他在北伐一事上出糗,遭人唾骂。可恨哪,可恨,这世上怎会有如此牙尖嘴利,心肠歹毒的女人!王懋齿间紧咬,森然道:“你给我等着!”
说罢,拂袖而去,岑雪脸颊差点被那袖袍打中,扭开头,皱眉再看时,王懋及其扈从已消失在走廊尽头。
因着这一茬,岑雪再无品茗的心思,颔首谢过底下那名说书人后,从小厮那里取来几盒上等的龙井茶,打道回府。
聚茗轩在城东,离岑家所住的那座府邸有大概一炷香的路程,上车以后,春草奉来暖炉,岑雪握住,双手仍在微微发抖。夏花知晓她是在为王懋辱骂的那些话生气,回想那句“娼/妓一样的玩意儿”“谁知道那舌头是用来跟危怀风做什么”,兀自也恼怒不已。
于是,车厢里响起夏花、春草唱戏一样,你方唱罢我方登场的辱骂来,岑雪听了一会儿,算是解气了,示意两人打住。
这时,马车驶过陋巷,平稳的车厢突然一震,马夫在外面发出一声闷哼。春草皱眉,掀开车帘去看,惊见一陌生男人跳上车来,慌道:“你是什么人?!”
那人一脸横肉,笑嘿嘿道:“听说岑家女郎与众不同,从不计较男女虚礼,小爷特来见识见识!”
三人大惊,春草奋力推开那人,反被一把搡倒在车里。那人撩袍席坐,剽悍身形挡着车门,旁侧又拥来数个男人,挤挤挨挨,堵在车前,人人皆是一副地痞泼皮的混样。
“唷,原来这就是那位卖身换了明州城的岑家大小姐呀,是有几分姿色,不知道跟藏香阁的妙儿姑娘比怎么样?”
“妙儿姑娘可是花魁,不知伺候了多少恩客,床上功夫那可是一流的,眼下这位岑家大小姐也就伺候过危怀风一人吧?那点本事,能跟人家相提并论嘛?”
“也是,那得等岑大小姐再多接几位恩客,练熟了床上功夫,再来同妙儿姑娘一较高下了!”
“哈哈哈哈哈!”
“……”
那帮人说完一大番污言秽语,并不多留,扬长而去,不想刚至巷口,忽被一行人拦住。
第95章 提亲 (三)
却说马车被堵住时, 各种污言秽语袭来,车里三人俱是五雷轰顶。岑雪乃是头一回被这样的泼皮围攻羞辱,气得拢暖炉的手再次发抖, 没来得及用帷帽遮掩的面颊一阵青一阵白, 眼泪差点夺眶滚落。
春草、夏花在一旁愤然呵斥, 用力赶人, 偏他们人多势众, 竟是奈何不了。待得人走后, 夏花拽上车帘, 颤声道:“姑娘,别听那些人胡言乱语,待回府以后禀明老爷,看老爷不把他们……”
话声未毕, 车外突然传来打斗声,先前辱人的那帮泼皮发出一顿嚎叫,车里三人又是一震, 屏气噤声。
须臾后,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少爷,如何处置?”
被唤“少爷”那人冷幽幽应:“先拔了舌头。”
陋巷里, 被扣押的泼皮齐刷刷倒抽一口冷气,有人趁着舌头尚在, 赶紧嚷道:“贵人饶命!我们也是受人唆使,不是故意要来辱骂岑家大小姐的!”
“谁唆使的?”被唤“少爷”那人声音懒散,杀气不减半分。
“不知道,是聚茗轩外面的一位贵人, 坐在马车里,说是只要把岑家大小姐堵在巷里辱骂一通, 便可领十两银子!”
“拔了。”
“贵人,不要呜呜呜!”
车里三人瞠目,已然认出外面那声音是谁,岑雪握紧手里的暖炉,听得车外惨叫声此起彼伏,一人又求饶道:“贵人饶命,我知道那人是谁!那是庆王府里的世子爷,因在茶楼里与岑大小姐起了纷争,心里气不过,便买通我们来这儿恫吓羞辱!小人千不该万不该贪那一点钱财,万望贵人高抬贵手!”
外面停顿片刻,再次传来一声:“拔了。”
岑雪屏息,待陋巷里彻底恢复安静,手指已被暖炉烘得发烫,她移开手,看见车帘被人从外掀开,危怀风肩披大氅,身着交领束身锦袍,腰悬佩剑,头束银冠,看进来时,双眼明亮而温暖。
岑雪胸口蓦然一酸,眼眶发潮:“你怎么来了?”
“嗯。”危怀风被她眼里的泪光刺痛,心疼道,“等不及了。”
※
冬风吹拂岸上老槐,河面上铺着鳞片似的波光,马车停在树影后,岑雪捧着暖炉,披在肩上的蜜合色织锦羽缎斗篷被风吹起,领口一圈绒毛簌簌而动。
“他以往都这么欺辱你的?”危怀风已从夏花那里听完了茶楼里的前因后果,脸色较先前更沉。
岑雪知晓他是为自己不平,说起王懋那名怀有身孕的婢女被堕胎发卖一事,道:“他本便看不惯我,那件事后,他心里有恨,认为一切都是拜我所赐,所以对我敌意更深。不过,他也就只敢动动嘴皮子,不敢真对我做什么。刚才……那帮人也就是逞些口舌之快,你既已为我解气,想必他以后会收敛的。”
危怀风不语,岑雪回顾陋巷里的事,心有余悸:“你不用再做什么。”
那帮泼皮人蠢心坏,被拔掉舌头,也算是罪有应得,可岑雪担忧危怀风心里气不过,又去找王懋。这里毕竟是江州,庆王是天,王懋是仅次于天的世子爷,届时闹开来,吃亏的只会是危怀风。
危怀风淡淡道:“早晚而已。”
岑雪一怔,思及他与庆王府的家仇,喉咙梗住。危怀风转眼看来,脸上恢复笑容,唇角扬着:“我提亲的事,你都知道了?”
他问起私事,先前的阴霾随之一扫而空,岑雪脸颊微热,道:“你那时问我我父亲的喜好,是为这个打算的?”
“嗯。”
“‘稍安勿躁,静候佳音’,指的也是这件事?”
“对。”
“为何不提前跟我商量一下?”
那时候在明州官署里,岑雪一次次问他是如何打算的,他偏不肯说,离开那天,也只是塞来一张似是而非的纸条,叫她心里七上八下,悬了好久。虽然目前的结果是好的,一切都在他的筹谋里,可是被蒙在鼓里的感觉并不好受。
危怀风自知理亏,眼含歉意,道:“其一,是想给你一个惊喜,求娶毕竟是一生大事,提前商议,总少了那么些诚意;其二嘛……”他笑笑,声音陡低,“怕你不同意。你若不同意,我会泄气的。”
岑雪愣住,心里陡然一涩。危怀风笑着,伸手在她脸颊捏了一下:“这次算我‘霸王硬上弓’,以后不再犯,如何?”
岑雪听得这一句“霸王硬上弓”,更面红耳热:“你别乱说。”
危怀风笑应:“好,那我认真说。”
冬风吹拂河岸,危怀风摸摸下巴,收敛笑容,果然郑重起来:“此次提亲仓促,我知道必然给你、令尊乃至岑家带来不少麻烦,先斩后奏,是我之过,我先向你赔礼。”说着,往后退一步,向岑雪拱手一揖。
岑雪讶然。
“其二,”危怀风抬头道,“那日从赵家村回来,我与殿下约法三章,简而言之,是尽量不伤无辜,平定战乱。与庆王联盟北伐,一半是出于我想与你修成正果的私心,一半也是我与殿下为大局做出的考量。三方相争,战火纷飞,满目疮痍,若是能合力北伐,天下或许可以早一日恢复太平。所以,放下私仇与庆王结盟,并非全是为儿女私情,你内心不必有愧。”
岑雪眼圈一热。
“其三,我知道令尊一心扶持庆王,对于这次联姻,或许只是虚与委蛇,待联盟结束以后,便要你我分开。”
岑雪听他揭穿内情,呼吸一窒,冬日里,危怀风眉眼鲜明,琥珀色眼眸里似藏着一轮烈日。
“但我既诚心求娶,便不可能是逢场作戏。”他坚定道,“那天与令尊会谈,我承诺他庆王能给岑家的,我一样能给。今日,我再次向你承诺,从今以后,危、岑两家,我会视为一体,不论来日结果如何,危家在,岑家便在!”
岑雪本来准备有一箩筐的话,听完这一长段,千百种顾虑、犹疑都汇成了热泪,她别开眼,仰脸忍耐在眼眶边打转的泪,危怀风走上来,替她掖过眼角。
粗粝的指腹裹着熟悉的温暖压过皮肤,抹走泪痕,岑雪心潮澎湃,泪反而涌得更厉害。危怀风温柔一笑,大拇指揩过那泪,顺势托起她脸颊。
“好想亲你。”他诚恳又混蛋地道。
岑雪的感动差点被吓走,作势要推开他,他忙改口:“不亲,不亲。”说着,头却低下来,抵着她额头,“抱一抱?”
岑雪鼻尖又一酸。
危怀风笑,搂她入怀,两人相拥在冬日的古槐下,风声寂然,河水奔涌。候在马车旁的春草、夏花看见这一幕,齐刷刷转开头,见被打晕的车夫躺在车板上悠悠醒转,忙把他脑袋往里侧一拨。
危怀风下颔抵着岑雪头顶,低声道:“后日初九,我来提亲。”
“嗯。”岑雪人矮,脸贴在他胸口,听见那里面传来铿锵有力的心跳声,他说话时,胸腔微微震动,像是一侧的河流冲过她的身体,奔腾汹涌。
※
河岸人多眼杂,相拥小叙不久后,两人被迫分开。
危怀风目送岑雪的马车离去,示意金鳞派人小心跟着,以免再有先前陋巷里发生的事。
金鳞应下,办完回来后,禀道:“少爷,查到了,人在一家酒楼雅间里,还没回王府。”
危怀风点头,眼神倏冷,口吻则是淡淡的:“会一会。”
※
却说王懋从聚茗轩里愤然离席后,越想越气,便派了几个地痞泼皮跟踪岑雪,在陋巷里把其狠狠羞辱一遍。
办完以后,他调头走进隔壁街一家名叫“梦仙斋”的酒楼,坐入雅间,命人送来一盅美酒,慢悠悠喝着,等那帮泼皮的头儿前来复命。
谁知半个时辰后,等来的竟是一群满嘴淌血的断舌鬼。
王懋大惊,勒令扈从把人轰走,待听得缘由后,勃然大怒:“什么混账,竟敢当街割人舌头,当我江州没有王法不成?!”
扈从颔首,说动手的是一群训练有素的人,当首那人衣着华贵,器宇不凡,生着一副极俊的皮相,肤色则是黑的,很可能是这两日要进城来提亲的危怀风。
“危怀风?!”
王懋又是一震,脸色几经变换,不及说什么,一名扈从来报:“世子,外面有人求见,说是要向您赔个礼!”
“赔礼?”王懋狐疑,“什么人?赔什么礼?”
“先前割了几根不中听的舌头,不知道竟是世子养的,心里过意不去,特来赔礼。”
一人声音含笑,冷幽幽传入雅间,王懋转头,惊见一人阔步走来,肩披玄黑大氅,镂花银冠束发,身长八尺有余,眉目英俊而冷锐,一身黑亮肤色,气场慑人。
“你……”
“西陵危氏,危怀风。”
危怀风自报家门,收足站定,个头竟比王懋高出不少。王懋猝不及防,后退一步,周身扈从冲上前,意欲拦人,金鳞拔剑,铿然一声,双方一触即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