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着!”
王懋厉喝,知晓这里不是与危怀风交手的地方,内心虽则震惊,但很快冷静,示意扈从暂且退下,瞪着眼前人,冷笑道:“赔礼?你想怎么向本世子赔礼?”
危怀风往后招手,数个小厮抬着酒坛走进来,放在地上。危怀风一指,淡道:“愿奉上三坛美酒,与世子一醉方休。”
※
次日下午,仙藻园里又是语笑喧阗,岑茵、岑晔、岑昊几人聚在海棠树下,也不逗小黑狗玩,却是笑声不迭。
岑雪从屋里走出来,稀奇道:“在说什么,笑成这样?”
“阿姐不知道,今日江州城里可是发生了一件大糗事呢!”岑昊年纪最小,嗓门却最大,仰头说这话时,眉欢眼笑的。
“什么大糗事?”岑雪半信半疑。
“说是今儿一早,槐花巷口一户人家推开门,要进溷厕里方便,发现墙外面躺着几个醉汉,摇起来一问,竟然王府里的扈从。那帮扈从醒来以后,着急忙慌,喊着‘世子何在’,一帮人各处一找,竟然在那溷厕里发现了酒气冲天,人事不省的世子爷!”
岑雪大惊,春草、夏花亦震愕:“摔进溷厕里了?!”
“可不是,摔在底下的猪圈里,满身臭粪,怀里却搂着只小公猪,睡得不知多香甜呢!”
岑昊说完,海棠树下的几人又哈哈哈一顿大笑,春草、夏花面面相觑,倏地会意什么,瞄向岑雪。
岑雪眼神一动,掩饰道:“茅坑里摔跟头,那可不是好兆头,回头他得请大师来算一卦,去去晦气了。”
几人又笑,岑昊呆呆发问:“为何不是好兆头?”
“这你都不知道?”岑茵戳他,“茅坑里摔跟头,能是干什么?找‘屎’呗!”
第96章 提亲 (四)
正月初九, 吉日。
天色熹微,岑雪从梦境里睁开眼,发现外面天还没亮全, 她在被窝里躺了躺, 没躺住, 叫来值夜的冬霜, 准备洗漱。
春草、夏花听见动静, 赶紧进来伺候, 先是挑选衣裳——烟罗裙太薄, 素雪绢云形千水裙颜色太淡,盘锦镶花的齐胸襦裙穿起来活泼明丽一些,但是外面要加一件软毛织锦披风。鞋履呢,先换一双宝相花纹云头锦鞋试一试, 坐下后,及地乌发被夏花捧起,用象牙梳篦一下下顺通, 绾成俏皮的交心髻。
春草打开妆奁,琳琅满目的金银首饰映入眼帘,夏花先取来一支海棠滴翠珠子碧玉簪, 拿起来比在乌髻旁,后又换成红翡滴珠凤头金步摇, 反复比对,问岑雪更中意哪一款。
岑雪目光从菱花镜里移开,看春草捧着的妆奁一眼,问:“上次叫你收走的那方木匣, 可还在?”
春草一怔,想起来是什么后, 点头道:“在!”
“取来吧。”
春草应下,同夏花对视一眼,离开后,取来一方巴掌大的黑漆螺钿盒子,在镜台前打开,里面放着两样饰品,一样是白玉梅花簪,一样是银镯。
岑雪指一指发簪,道:“戴它吧。”
两人会心一笑,知晓这是当初在危家寨成亲时,危怀风送给岑雪的礼物,那会儿说是什么新婚礼,眼下看,分明是定情礼了。
夏花笑着给岑雪戴上白玉梅花簪,为相配,又取来和田玉耳环,玉颈前戴一圈珍珠璎珞,映衬着芙蓉面,细眉婉约,秋波灵动,雪腮铺开一点淡淡薄红,嫣唇秾丽,似盛开的海棠花,诱人欣赏。
梳妆妥当,不过辰时一刻,外间却传来秋露的笑声:“姑娘,外面有动静,说是危家少爷提着一大堆聘礼来提亲了!”
三人欣喜,夏花掩嘴:“这会儿便到了,看来起得比姑娘还早。”
“住嘴。”岑雪脸皮薄,小声斥她一声,克制着内心的激动,起身往外时,裙琚底下“汪”一声,云头锦鞋上蹭来一团黑影。
岑雪心头微动,把小黑狗抱起来,交给秋露看管,叮嘱道:“今日先把它关起来,不许叫外人看见。”
秋露不疑有他,点头应下,踅身往外。
春草、夏花又对视一眼,自知缘由,偷偷一笑。
※
厅堂外有一圈抄手游廊,这座府邸建得有些年头了,砖墙斑驳,角落里栽种着的树木已葳蕤参天,遮挡着一截栏杆,使那处成为偷窥厅堂的极佳场所。
岑雪赶来时,发现秘地里已挤着不少人影,大大小小,足有五人,除岑茵、岑晔、岑昊三个小机灵鬼外,堂兄岑旭及师兄徐正则竟然也在。
“你们都挤在这儿做什么?”岑雪怔忪。
“自然是想抢先看一眼阿雪的夫婿。”岑旭今年刚及弱冠,人很清瘦,与岑家所有人一样,白白净净,笑起来时,眼灿似星。
岑雪脸颊一热,又看徐正则:“那师兄又不是没见过他,何至于也来凑这热闹?”
徐正则坐在栏杆尽头,恰是最隐秘的角落,闻言微笑:“照这么说,这里你与他最熟悉,何必也来?”
岑雪羞恼,伸手拽他,徐正则无奈,起身让出那个宝座,待她坐下后,侧身靠至砖墙上。
岑昊听说徐正则见过一会儿要见的那人,仰头问他:“徐大哥,危家大少爷究竟是什么模样呀,听外面人说他长得很黑,不会像那包公一样吧?”
徐正则忍俊不禁,低头问岑雪:“像包公吗?”
岑雪气恼:“不像。”
岑昊听当事人回答,便又问:“那像什么?有多黑?炭块一样吗?”
岑雪越听越无语,干脆扭开脸,不再答。
岑茵揪岑昊耳朵,训他:“你究竟会不会说话?”
“我是担心嘛。”岑昊捂着被揪红的耳朵,委屈巴巴,“外面的人都说以后的准姐夫黑,又黑又凶,阎罗一样的人,很不好看的!”
岑雪脸又一黑,岑茵赶紧把岑昊另外一只耳朵揪住:“什么蠢话,你也信?再说,长得黑又不是长得丑,你怎么知道人家不是一表人才,玉树临风?”
两人叽叽喳喳吵着,岑旭突然“嘘”一声:“闭嘴,来了!”
众人精神一振,聚成一块,扒开茂密树叶往栏杆外瞧,见一小厮领着一行人从照壁方向走来,打前那人个头极高,肩披黑氅,穿一袭藏蓝色交领束腰锦袍,腕束护臂,腰悬佩剑,乌发以镂花银冠束成高马尾,脸庞映着日光,肤色虽则很深,却并非是炭块一样的颜色,而是一种焕发着力量感的深蜜色。
“也没有多黑啊,征伐沙场的武将,不都是这种肤色?”岑旭率先评价,低头朝岑昊看,却见小家伙鼓睛暴眼,似不相信。
说话间,那行人转过弯来,打头的人脸被看清,竟是英眉星目,挺鼻薄唇,脸型窄而不瘦,下颌内收,棱角分明,整个人高大威武,走在日光里时,风姿潇洒,意气风发。
栏杆底下一片微微吸气声,旋即发出整齐的一声:“哇……”
气音刚落,那人忽地侧头看来,琥珀色眼眸被光一映,神光逼人,躲在栏杆后的几人倒抽口气,背转身躲开,探头再看时,那人已跟着小厮走进厅堂了。
岑茵按着心口,满脸后怕,岑晔呆呆感慨:“好英俊的一张脸啊……”
岑旭摸着下巴,亦是赞叹:“虽然家里从来不缺美人,可是像这样英武不凡的郎君,的确是前所未见,单论色相的话,阿雪倒是也不亏了。”
岑雪坐在角落里,秀颊一红。
岑昊仍抓着栏杆,目光定格在外面,半晌不动。
岑茵戳他:“人都进厅堂了,还傻看什么,被你准姐夫的绝世姿容震惊住了?”
岑昊回神,发誓:“以后谁再跟我说我姐夫是又黑又凶的丑鬼,我第一个扇他。”
众人失笑,岑雪唇角微弯,扭开脸,先前的不忿被一股自豪冲散。
徐正则道:“亲事一时半会儿定不下来,我先行一步,待有佳音,再来恭贺。”
众人知晓他一向不爱凑热闹,目送他离开后,又偷窥起厅堂来,议论着里面是何情形,大概何时会成亲。
岑雪念及父亲对这次联姻的看法,开始有些心不在焉。危怀风承诺,这桩婚事并非是做戏,他愿意负担着岑家前行,可是父亲执意要效忠庆王,不知两人在厅堂里是否能达成一致?
听说今日参与议亲还有祖母,小时候,危怀风来家里玩过几次,祖母对他的印象挺不错,若是祖母从中帮衬,提亲一事应该没有多大问题。至于两家的立场,待婚事既定以后,再寻找时机慢慢调和,应该可以转圜局面。
岑雪默默想着,一名岑家小厮从厅堂里出来,几人忙要躲,却被那小厮眼尖抓住:“哎唷,原来大少爷躲在这儿。老爷有吩咐,叫您陪危家少爷在花园里转一圈,一会儿再到岁寒斋里吃茶。”
提亲完后,没被撵走,反而可以在府里逗留,可见是一切顺利了。岑旭欣然应下:“行,我这便去陪以后的妹夫。”说着转头,“阿雪,可要一起?”
“不用。”岑雪坐在角落,揣着暖炉移开眼。
岑旭知她羞人,按规矩,眼下也不是她与危怀风相见的时候,笑着承诺会把人陪好后,招呼岑晔、岑昊两人一块离开。小厮跟着,在后面低声提醒:“同行是参军顾文安,平津顾氏,今日来做媒人的。”
“另外一人又是谁?”
“叫金鳞,是危家少爷的贴身扈从。”
“……”
几人聊着,走出游廊,岑茵倏地挨过来,笑眯眯道:“阿姐,他们去花园呢,”
岑雪看着她狡黠笑容,心头一动。
※
今日提亲一切顺利,岑元柏虽然全程垮脸,却并没有像想象里那样刁难,商议完月底过大礼后,便叫小厮唤来府里的少爷,陪他先去花园里逛一逛。
岑元柏膝下无子,另外三房里倒是香火旺盛,危怀风甫一抬眼,便见小厮领着一大两小三个郎君进来,一听介绍,居然全是二房里的人,分别叫岑旭、岑晔、岑昊。危怀风对岑旭还有些印象,两厢见礼后,同他往花园里走,及至厅堂外,视线往一处草木葳蕤的方向掠,发现藏在那后面的人影已没了。
“上次与危兄相见,你我尚是稚儿,今日重逢,你已是一方主帅,而我一事无成,相形之下,委实惭愧呀!”岑旭打开话匣,说是惭愧,可是笑眼里半点心虚都无。
危怀风一眼看出是个乐天派,便也笑着恭维:“岑兄满腹经纶,建功立业,不过是指日可待,不急在一时。”
“也是,伯父说这次北伐,要我前往明州官署里任职,想来做出些功绩以后,我便可有所长进,令人刮目相看了!”
岑昊跟在二人后头,仰脸打量着危怀风,看见他笑起来时,唇角勾起一点似是梨涡的笑痕,心头鬼使神差地一动。
危怀风很快发现这道偷窥视线,待岑昊又仰头时,垂目看下来,四目交接,岑昊心虚地闪开眼。
走出游廊,一行人走入月洞门,抵达一座佳木葱茏、堆山凿池的花园,四处飞楼插空,中央是一方碧湖,旁侧假山砌道,里外杂植竹兰,风景清幽。
岑旭在前带路,说着岑家的一些趣事,危怀风耐心听着,倏地发现假山上方一片幽篁无风而动。
似有所感,危怀风放慢脚步,戳一戳顾文安肩膀,示意他应付岑旭,趁着拐弯的时机,闪身钻入假山洞里。
假山里,岑茵用力摇着一根翠竹,往外偷瞥:“阿姐,姐夫看过来了没有?”
岑雪不做声,也往外窥伺着,石缝视野逼仄,那一行人走过梅林,便没了影儿,也不知是往哪个方向去了。
“没有。”岑雪瓮声应,多少也有点急,跟着岑茵一起摇撼翠竹,没摇两下,晃悠悠的竹竿倏地被一股力量收住,两人抬头,看见上方攥着一只宽大有力的手。
危怀风低头,眼底是一览无遗的笑意。
岑茵默默松开手,一溜烟逃走。
岑雪欲唤又止,尴尬地蹲在角落。
“找我?”危怀风倚在石壁上,笑得促狭。
岑雪站起来,知道这点伎俩瞒不过他,借着挽鬓发的动作平复心神,坦然道:“你先前在厅堂里,没有被我爹为难吧?”
“暂时没有。”危怀风被她关心,很是熨帖,看见她头上戴着的那支白玉梅花簪,更是餍足,唇角勾着答完后,又禀告,“一会儿他要叫我去岁寒斋。”
岁寒斋——那是岑元柏的书房,若无重要及私密的事务,不会把人叫去那里。
岑雪便知在厅堂里商议的果然只是亲事,涉及两家立场的敏感问题,岑元柏要留到与危怀风独处时谈。
“你们那会儿躲在厅堂外面,说什么呢?”危怀风不欲让她多想,岔开话题。
岑雪一怔:“你看见了?”
“很难看见吗?”危怀风反问,那么一大堆人扎在树影后,衣裳五颜六色的,看他像看猴儿一样,他又不是瞎的,老早便发现了。
岑雪搪塞:“没说什么,就是说你……”
“说我?”危怀风更有兴致。
岑雪眼神闪烁,也靠着石壁,声音压低:“说你黑。”
“……”危怀风笑意凝住,回想进花园前那叫岑昊的小家伙三番两次偷瞅他的情形,眼神更冷峭两分。
岑雪被他看得心里七上八下,本来便是打趣,看他似真在意了,语气转软:“后来看见了,发现也没有外面传说的那么黑,而且……”
“而且?”
“而且大哥说,征伐战场的武将,差不多都是这样的肤色。”岑雪解释完,又替他找补,“关城日头烈,很容易晒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