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先前往祖母云老夫人那里请安,另外三位叔母也在,坐在下首,言笑晏晏地陪云老夫人话家常。
庆王妃说岑家府上没有当家主母,其实不尽然,杜氏亡故后,家里中馈由二叔母寇氏代管,三叔母、四叔母从旁协助,祖母则在上监督。岑家家风严谨,各房里并无那些勾心斗角的腌臜事,落难以后,更是众人一心。
岑雪请完安后,寇氏拉她到身旁坐下,打开手里的一本册子与她细看,微笑道:“这些都是大嫂先前为你准备的,家具、摆件、首饰、衣裳、药材……每一样,我都亲自清点过了,除家具及一些大件的器物来不及搬运以外,旁的东西都带来了。”
原来,寇氏等人是在与云老夫人商量岑雪的嫁妆事宜。去年,因从盛京城里匆匆往外逃难,府里许多家当都没带齐,那些大件的嫁妆自然也滞留在了岑家老宅,
“无妨,届时再添置便是了。”岑雪并不介意,那样匆忙的情形下,寇氏能护住一大半的嫁妆,已然不易。
“倒也不用,”寇氏笑里多了两分狡黠,“王妃不是要给你添一份大嫁妆?回头我与她商量,让她把欠缺的补上便是。”
众人忍俊不禁,云老夫人打趣:“你呀,算盘成精似的,不去账房里做管账先生,当真可惜了!”
“那账房里一群男人臭烘烘的,有什么意思?相较起来,还是给母亲管账更有福气!”寇氏嘴上抹蜜,更把云老夫人逗得眉开眼笑。
众人笑罢,寇氏看回手里的册子,感慨:“说起来,这一份嫁妆,大半都是大嫂在先皇赐婚那两年准备的,后来家主悔婚,她心里感觉对不住危家,一连几年都怏怏不乐,这次两家重修旧好,待她泉下有知,也算是了却一桩憾事了。”
众人听她提起杜氏,无不心疼,云老夫人叹一声气,说道:“那日那孩子来提亲,我仔细看过了,论人才、气度、谈吐,都是万里挑一的,照我看,比王府里那个齐全多了!”
“那一位无外乎是仗着家世,要没那身份,别说是危家少爷,就是咱自家的儿郎也不一定能比得过!”三房夫人赵氏是个直爽的,说起酣醉在溷厕里的王懋,满脸瞧不起。
“大嫂眼明心慧,看人一向很准,危家人有风骨、有能力,把阿雪交给他,我是放心的。”四房夫人沈氏说着,看向岑雪,温柔道,“今儿是阖家团圆的日子,他一人客居在外,心里必然冷清,待他来了,让人来与我说一声,我多煮一碗汤圆给他尝尝。”
岑雪起身谢过,见祖母与婶婶们都不像父亲那样排斥危怀风,心里欣悦而感动。
下午,危怀风来后,四夫人沈氏那边果然派人送来一碗热气腾腾的汤圆。外面天仍冻人,两人坐在外间的梨花木条几前,旁侧摆着一炉炭火,危怀风坐在离炭炉远的那一侧,看着案上的一碗汤圆,眼神亮了几分。
“你煮的?”
岑雪心怀惭愧,托腮道:“四婶煮的。”
危怀风微微耸眉,倒不多说什么,握着汤匙舀了一颗吃进嘴里,香甜软糯,格外熨帖。岑雪见他笑起来,心里也弥漫开一股暖意,趁势说道:“我祖母和婶婶们都很喜欢你。”
提亲那天,因为岑元柏的态度,危怀风倍感受伤,夜里偷偷来见她时,诉了好一会儿苦,岑雪心疼他,便特意提一提云老夫人等家眷对他的看重,希望能宽慰他些许。
危怀风吃着汤圆,一脸云淡风轻,应道:“我一向很讨女人喜欢。”
“……”岑雪脸上笑意淡下来。
危怀风咧唇,笑眼里顿多两分痞气,改口道:“那天来提亲,我给家里长辈都备了一份薄礼。”
岑雪气仍不顺,撇开眼风,倏而又想起什么,视线调回来,一瞬不瞬地把人盯着。
危怀风被看得莫名心虚,放下汤匙,态度诚恳,听候发落。岑雪漫声道:“那日在明州官署,角天说有夜郎寄给你的信?”
危怀风心里一过,立刻了然,“昂”一声,主动交代:“一封是……危夫人写的,另一封是仰曼莎写的。”
岑雪心说叫亲生母亲“危夫人”,却叫人家“仰曼莎”,也不知是按照什么划分的亲疏关系,眉睫一垂:“你们常有通信?”
“偶尔,说的都是为父亲复仇一事。仰曼莎是头一回写信来,问我回中原后的情况,顺便说一说危夫人的不容易,叫我多体谅。”危怀风挨个解释完,接着补充,“我在回信里谢过她的关心,说明以后若无要事,不必写信叨扰。”
岑雪看着他这副磊落模样,自然是无从苛责了,心念一转,小声道:“你一直叫她‘危夫人’吗?”
“嗯。”危怀风眼神微黯。
岑雪哑然,先前离开夜郎,并没想过他会拒绝与危夫人相认,后来再重逢,得知他对待夜郎那边的态度,才逐渐看见他深埋在内心的伤痛与委屈。是啊,整整十年,那十年,于危夫人而言是身不由己,有苦难言,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种痛彻心扉的磋磨?更不必提那些磋磨的背后裹挟着令人难以释怀的欺骗与抛弃。
岑雪心疼更甚,握住他放在案几上的手,危怀风指尖微动,勾住她,彼此指腹相触,熟悉的酥麻感在皮肤上蔓延。
“成亲的事,我没有征询她的意见,目前也没有向她说明,你可介意?”危怀风摩挲着岑雪的手指,抬眼道。
“无妨,我相信你。”岑雪语气温柔,先前那点较劲的嗔怪自是不见了。
危怀风笑,勾着她小手,一下一下的,岑雪被他撩拨得心悸,要撤开,反被用力握住。
危怀风看着她,眼神定定的,似想说什么,最后又忍住了,低下头重新吃起汤圆来,及至最后一颗,他舀起来,大方地道:“尝一颗吗?”
四婶手艺向来不错,岑雪不疑有他,微微俯身,要从他手里拿过汤匙,他往后一避,道:“喂你。”
岑雪脸颊一热,看着他手里的汤匙,目光被那鲜美的汤汁以及软糯的汤圆烫过,垂下来,不说什么,也不动。
危怀风便知是默许,手往前抬,把最后一颗汤圆喂进她嘴里。
岑雪嘴唇丰满,小小两瓣,红似海棠,被雪白的汤圆挤开后,重新闭合,含着一截翡翠绿的汤匙,又放开。危怀风心头莫名火烧火燎,喉头一滚后,放下汤匙,干咳一声:“如何?”
岑雪香腮鼓动,“嗯”一声,自然是甜的。
危怀风目光掠回她唇上,那两瓣嫣唇含住汤匙的画面一下又跃然眼前,他忙闪开眼,胡乱舀起一勺汤汁喝下。
岑雪看他这动作,先是莫名,而后反应过来两人用的是同一把汤匙,耳鬓登时飞霞,偏开脸,也不说话了。
第98章 庆生 (二)
家宴在戌时开席, 日落前,整座岑府就数仙藻园里最是热闹。
危怀风来后不久,岑晔、岑昊等人接踵而至, 嘴上说着是要来陪今日的寿星玩耍, 实则是奔着养在院里的小黑狗来的。
危怀风上次来时, 岑雪为不被他取笑, 特意吩咐丫鬟把小黑狗关起来, 今日忘了这一茬, 那俩机灵鬼一来, 两人一狗顿时撒成一片,小院里鸡飞狗跳。
危怀风倚在窗前,看着外面尽情撒欢的小黑狗,笑问:“什么时候养的?”
“前两日, 从外面回来时发现被人丢弃在角门外,看着可怜,便捡回来了。”岑雪坐在案前撒谎, 脸不红心不跳。
春草、夏花两人在旁边对视一眼,保持沉默。
危怀风不怀疑,又问:“叫什么?”
岑雪不及回答, 外面传来岑昊声情并茂的一声:“阿黑!”
危怀风看过来:“也叫这个?”
岑雪瓮声:“黑不溜秋的,不叫这个, 还能叫什么?”
危怀风挑眉:“那以后它俩见面,你一声‘阿黑’唤出来,让它俩如何是好?”
岑雪张口结舌,哪里想过那样的事, 等等,听他这口气, 以后是要外面那小家伙也同原本那个相会的?
两人说话当口,外面一阵追逐,岑昊捉住小黑狗,抱起来后,在窗下站定,仰头看着窗里的男人。
初春阳光柔软,男人肤色黑亮迷人,英眉底下是琥珀一样明亮的虎眼,色浅而深邃,令人想起话本里歌颂的战神。岑昊心神振动,唤道:“危大哥。”
“嗯。”危怀风爽朗答应。
岑昊被他笑容鼓舞,没挪步,接着道:“你家里也养着一个阿黑吗?”
危怀风眯眼,小家伙好厉害的耳力,原以为他在尽情玩耍,合着他在这里同岑雪说的话都被他听去了。
“你阿姐养的,落在我那儿了,我替她照看着。”危怀风解释。
“那阿姐有两个‘阿黑’吗?”岑昊更感新奇。
“是啊,”危怀风大喇喇应,“你阿姐离不开阿黑,没了那个,自然要尽快再找一个。”
“你胡说什么?”岑雪嗔怒的声音传来,不多久,人跟着出现,站在危怀风身侧,个头刚到他肩。岑昊视线顺着往旁侧移,发现危怀风的肩好宽。
“一条小笨狗而已,你才离不开呢。”岑雪被他戏谑“离不开阿黑”,因知晓“阿黑”不过是个代号,既是指小黑狗,也是指他,心里自然羞赧,怼道。
“人家就黑一点,哪里笨了?”危怀风辩解。
“就是笨,又黑又笨。”岑雪看着他,眉一耸,眼微瞪,分明是有意说给他听。
危怀风但笑不语,一脸宠溺模样。
岑昊插嘴:“那阿姐嫌它笨,送给我呗!”
危怀风看着岑雪:“送吗?”
岑雪转开眼:“笨也是我的,不送。”
危怀风笑出声音,岑昊失落地抚摸怀里的小黑狗,看看岑雪,又看看危怀风,沮丧一叹。
※
开春的天色依然暗得很快,日头一落,黑浓浓的夜幕席卷上来,丫鬟、小厮点燃厅堂、走廊里的灯,亮煌煌的府邸里人影济济,笑语盈耳,家宴上一派喜庆热闹。
云老夫人平日里话不算多,今日想是高兴,开席以后,率先问候危怀风,要他权当是在自家吃宴,千万莫拘谨。
今日家宴桌席按照各房来分,云老夫人与长房同坐一桌,右手挨着岑元柏,左侧是岑雪、徐正则,对面则正是危怀风。
青年人有气度,更有风度,唇未启,眼里先有三分笑,起身敬酒:“谢老夫人垂怜,怀风客居在外,形单影只,今日能来府上共度佳节,感受家人团聚之欢,荣幸之至。这一杯薄酒,先敬老夫人!”
岑家儿郎大多严肃,特别是岑元柏这一辈,一个个像是驴来投的胎,动辄把脸拉得老长,像危怀风这样爽朗、敞亮的儿郎,云老夫人已是许久没见了,这厢看着,心里熨帖,笑道:“喝慢些,家里长辈多,一会儿敬酒,有的是你喝呢!”
危怀风也笑,想是当真孑然久了,听完这一句,竟有点眼热。放下空酒盏后,他重新满上,举杯向岑元柏,诚恳道:“第二杯敬伯父,这桩姻缘,感念伯父成全!”
岑元柏眉间微蹙,似乎不太想回应,迟疑时,被云老夫人在桌席底下踢了脚,唇一抿后,举起酒杯来应酬,并无言语,虚碰一杯后,仰首饮尽。
危怀风眼神微黯,自嘲一笑,一饮而尽。
岑家人过生辰有个传统,若寿星是长辈,则各房里的晚辈都要在家宴时为寿星表演一个节目,说上几句吉祥的祝福话,算是恭贺寿辰;若寿星是晚辈,则长辈们送礼物,比寿星年龄小的晚辈按行次轮流表演节目。
岑雪是长房嫡女,在女郎里排头一个,底下有岑茵、岑晔、岑昊等一溜小辈,粗略一算,至少十人。长辈们送完生辰礼物后,岑茵先出场,身着一袭明葱色团花长裙,手捧玉笛,为岑雪吹奏一曲《三生缘》,曲罢,笑祝岑雪、危怀风二人永结同心。
岑雪自是脸热,被起哄后,更有些羞臊难当。岑晔坐在席间,看出来后,对从厅前退下来的岑茵说道:“今日是阿姐生辰,又不是她与危大哥成亲的日子,你祝那个做什么?”
岑茵不理他这个小古板,扬眉:“你管我,阿姐爱听便是。”
岑晔板着脸,整理衣袍,昂首挺胸走上厅前,正经道:“今日是阿姐的生辰,我为阿姐吟诗一首!”
“晔儿今日怎的又吟诗?上回你大哥过生辰,你才刚吟过吧?”三夫人赵氏忽然道。
“岂止是上回,上上回,再上上回,晔儿哪一次不是吟诗呀?”一贯温柔的四夫人沈氏也跟着打趣起来。
众人失笑,岑晔婴儿肥的脸涨红,然而人立在厅堂前,巍然不动,仿佛学堂里怒视顽皮学子打闹的老学究。岑雪被他这模样逗笑,掩嘴咳一声,道:“无妨,晔儿声如金玉,出口成章,我爱听他吟诗。晔儿,来吧。”
岑晔头颅一仰,清清嗓子,昂然吟诵起来,不时撩开衣袍,在厅前踱步。
众人敛容,凝神聆听,危怀风听了一会儿后,头侧过来,低声问岑雪:“他自己作的?”
“自然。”岑雪小声应,语气里难掩自豪,“晔儿早慧,六岁时便会作诗,八岁属文,今年十二岁,已能写出一篇可圈可点的策论了。”
危怀风点头,道:“那跟我差不多。”
岑雪一怔,原以为他会震惊,谁知竟来这样一句自夸,看他的眼神不由狐疑。危怀风坦荡道:“我少时功课很好的,你不知道?”
岑雪心想,少时尽看你玩耍打架了,谁知道你功课如何,心头一动,道:“那你也给我作一首?”
危怀风笑:“我又不是你的后辈,做什么要给你表演节目?”
岑雪腹诽心虚,摊开手伸向他,说起来,他还没送她生辰礼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