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怀风余光瞄一眼岑元柏那儿,不动声色地把那白晃晃的玉手推回,指腹残留那一触而分的温软,忍不住摩挲两下,声音跟着压低:“急什么?”
岑雪耳畔被他鼻息拂过,微微发热,便想辩两句,倏地撞上岑元柏严厉的视线,悻悻转开脸。
排在岑晔后面的是三房的岑珮、四房的岑汐,接下来便是这一辈里最闹腾的岑昊。岑昊今年七岁,平日里生龙活虎,无所不能,可每回碰上这样的场合,偏就拘谨得像换了个人,双臂贴着大腿杵在那儿,俨然一根木桩。
“我、我今日、我……”岑昊舌头打结,半天说不顺,气得憋红了脸。
危怀风稀奇:“他下午不这样啊。”
岑雪也费解:“昊儿每回表演才艺,都像被抓来候审一样,舌头半天捋不直,也不知是为什么。”
厅堂里灯火煌煌,数十双眼睛一错不错地注视着外面,岑昊握着一柄桃木剑杵在厅前空地上,头顶一盏灯笼随风摇曳,晃得他的身影快要崩塌。
猛吸一口气后,岑昊放弃说辞,舞起手里的桃木剑,孰料力道没拿稳,桃木剑“哐当”一声砸落在鞋尖上。笑声从筵席上传来,岑昊更气更急,捡起桃木剑,抓耳挠腮,正不知如何是好,一人忽地从席间走来,笑道:“昊儿今日要舞剑?”
岑昊看见危怀风,一怔后,点头。
“来,我陪你。”
危怀风走至岑昊身后,分明高大,但并不给人压迫感,反而像一座令人安心倚靠的山。岑昊看见他抬手折断庭里的一根梅枝,潇洒地在手里一抛,侧目看来时,依然笑意明朗,小声道:“一起为你阿姐庆生。”
岑昊心头一暖,绷了半天的脸融开微笑,再次举起手里的桃木剑,侧身舞出。
危怀风站在岑昊身后,跟着他的招式临摹,小人儿手里的桃木剑一板一眼,气势十足,后者手里一根梅枝风流写意,行云自如。
众人无不讶然,岑雪看着这一幕,亦是震动。
以前在夜郎行宫、明州官署,岑雪都看过危怀风舞剑,他人英武,手里一柄剑华光流转,舞起来时,是别样的风流英俊,那种快意不同于文人煮酒,吟风弄月,舞剑的危怀风既是潇洒的,亦是粗犷的,那剑气与他身上的桀骜意气在月光下、晨曦里交融,犹如铁马奔上青崖,烈酒浇透黄沙,每一次,都会给岑雪久久不散的触动。
今夜,他在家宴上舞剑,手里并不是那一把杀气腾腾的剑,然而一根梅枝,暗香浮动,气韵沉远,更使他英姿飞扬,逍遥洒脱。
四周传开议论声,俱是在夸赞危怀风,岑雪面颊微粉,胸腔像是奔涌有热浪,一下下的,澎湃不已。
“原以为危家儿郎将门出身,心思不如何细腻,没承想他竟能看出昊儿的怯懦,这样体贴又热心的儿郎,委实不多见了。”寇氏看着在危怀风陪伴下越来越自信的岑昊,由衷动容。
二爷岑元吉五味杂陈,本也想夸,然而顾及这桩婚事背后的利弊,顿时又难以开口。
长房那一桌,人最少,这厢也最安静,云老夫人看着厅外,欣慰道:“昊儿回回登台,回回怯场,明明牛犊似的一个人,偏在这事儿上吃亏,但愿这回以后,能把这毛病根治喽!”
岑元柏不说话,眼也并不朝厅外看,徐正则反应快些,向云老夫人微笑:“昊儿年纪尚小,又不爱在人前出风头,怯场很正常。他喜爱练剑,往后有怀风兄带着,必能独当一面。”
云老夫人点头,看回默不作声的岑元柏,又无声一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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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宴散后,小辈们大多要往府外溜,看一看江州城里的灯会究竟是何盛况,云老夫人一向仁慈,并不拘着他们,待众人散后,独留下岑元柏,借口腿乏,让他搀扶自己回颐天堂。
岑元柏自然知晓这一趟是别有用意,扶着云老夫人,恭谨孝顺,不多发言。走至抄手游廊里,云老夫人果然开口:“我知道你心里有诸多顾虑,但既然婚事已经定下,危家儿郎又是阿雪心里中意的人,你又何必总是垮着一张脸,成心冷落人家?”
岑元柏眉目不动:“孩儿面相生来如此,母亲误会了。”
“我误会?”云老夫人撇眉,在他手背上一拍,“你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呀,你那张脸什么时候是假臭,什么时候是真臭,我看了四十多年,还能看岔眼?怀风这两次来,哪一次不是彬彬有礼,诚心诚意,可你扪心自问,给过人家一次好脸色么?”
岑元柏不语。
云老夫人道:“以往你的私事,我从来不多干涉,你心里看重柔柔,不愿纳妾,不肯续弦,哪怕一生膝下无子,也不要让旁人来取代柔柔的位置,我都理解。也正是因为理解,所以今日才为阿雪感到不平。你与柔柔青梅竹马,情深义厚,阿雪与怀风何尝不也是‘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他们聚散离合,几经坎坷,才换来今日的缘分,你做父亲的,又怎么忍心再成为他们的阻碍?难道,非要让阿雪嫁给王懋那样的人,换来所谓的锦绣前程,才算是美满吗?”
岑元柏一时哑口,想起王懋那些行径作风,更有些烦闷,沉声道:“孩儿若是想做他们的阻碍,母亲不会有机会见到危家任何一个人。”
云老夫人叹气:“是,我知道,这桩婚事你是应下来了,可你心里当真想过要成全吗?天下纷争,各主相斗,你一心认定庆王,根本不想与危家结亲,可恕我这老婆子说句不敬的话,乾坤未定,谁又知道何人才是那真龙天子?不过是……”
“母亲慎言。”岑元柏打断,脸色已较先前严肃。
云老夫人如鲠在喉,半晌以后,放弃道:“总之,怀风是你闺女喜欢的人,也是柔柔当年看重的准女婿,你自己想想吧!”
夜风从后穿廊而过,卷动檐外灯火,汲汲皇皇的剪影在地砖上奔波,岑元柏抬脚踩上去,面庞隐入暗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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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说不是我的后辈,不给表演节目?”
风清月朗,厅堂前,众人已散,岑雪走在危怀风身前,面对着他,眉梢扬着,秋波里盈着餍足又促狭的笑。
“嗯,”危怀风坦率应,“本就不是表演节目。”
“那是什么?”
危怀风认真想了想,答:“献媚。”
岑雪一怔,环顾四周,万幸无人,在他胸膛前一戳:“没个正型。”
危怀风笑,顺势捉住那只手,温软细腻,他用大拇指抚摸了一下,接着拨开,岑雪感受到掌心被一物触碰,打开来一看,是朵洁白的腊梅花。
“生辰快乐。”危怀风勾唇。
“这便是你给我的生辰礼?”岑雪一下沮丧。
危怀风仍是那副坏样,点一点头,见岑雪明显气恼,要发作了,才又补充:“之一。”
岑雪颦眉:“怀风哥哥以前给我送生辰礼物,可不是这么磨磨唧唧的。”
危怀风许久没听她唤“哥哥”了,心一热,“昂”了声,厚着脸皮问:“那是怎样的?”
岑雪知道这人是顺着杆爬,要她叙说彼此的少年事,便故意道:“以前他慷慨大方,总是为我一掷千金,别说是过生辰,就算是平时相见,也动辄送金送玉,那两年他送我的东西,都快能开一家银楼了。”
危怀风啼笑皆非:“他什么时候成这样的败家子了?”
岑雪气得又在他胸口一捶。
两人打闹着,人影在月色里晃动,笑声像从银盒里滚落的玉珠。岑雪挠危怀风胸膛,被他臂膀一格,钳在手肘底下,岑雪气他竟拿这一招来对付自己,更要伸长手臂挠他,纠缠间,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咳嗽。
两人收住,岑雪掉头,看见管家领着一行人从大门口走来,打头是个略有些眼熟的妇人,后面跟着六个衣着齐整的丫鬟,每人手里捧着用红绸布遮盖的漆盘,看架势,像是来送礼的。
“大姑娘,王府里的周嬷嬷奉命来给您庆生,顺便请您去府上小坐一会儿呢。”果然,管家笑呵呵开口。
岑雪、危怀风脸色皆是一变,今日是上元佳节,城里有灯会,他们都说好要一块去逛了,王府怎么偏在这个时候派人来?
那颇有些眼熟的周嬷嬷上前一步,余光掠过危怀风,似笑非笑地向岑雪施一礼:“姑娘,今日是您的生辰,王爷、王妃特意为您准备了贺礼,并在府里设下团圆宴,正等着姑娘一块去吃汤圆,猜灯谜呢。”
岑雪默然不语,这厢离得近,认出眼前这周嬷嬷是谁人了,正是那次从夜郎回来以后,王妃派来给她验身的其中一人。
“多谢王爷与王妃的美意,今夜城里有灯会,我已有约,恕不能赴宴,还请嬷嬷代我向王爷、王妃赔罪。”岑雪垂下眼睑,致歉道。
周嬷嬷笑脸不变:“为给姑娘庆生,王妃从天亮起便开始忙碌了,这会儿的团圆宴,可是特意为姑娘准备的,样样吃食,都是您偏爱的口味,您不去,岂不是要寒了王爷、王妃的心?”说着,转脸看危怀风,“这位是危将军吧?岑姑娘是我们王爷认下的义女,那危将军如今便也算是王爷的准女婿了,佳节难得,不如一块赴宴,在府上团聚呀?”
世人皆知危怀风与庆王的关系,这一声“团聚”,可谓是杀人诛心。岑雪怒形于色,便要发作,危怀风握住她手腕,道:“已有佳约,恕不奉陪。”
说罢,他不再打算理会周嬷嬷,牵着岑雪往府外走。周嬷嬷脸孔顿变,道:“姑娘,您可是王爷的义女,上元佳节,不前往府里拜见义父义母,不合适吧?!”
岑雪脚步一顿,脸皮因这一声“义父义母”发青,内心满是膈应与厌恶,周嬷嬷厉声道:“为见姑娘一面,王爷、王妃在府里苦候了整整一日,原以为姑娘会亲自登门,再不济,也该以寿星的名义送份请柬来,谁知道一日下来,半点声气没有,这等行事作风,可不像是名门闺秀。万幸王妃不计较,仍愿意设宴款待,您要再不识趣,可就别怪奴婢如实禀告,不给您留体面了!”
岑雪气结,平生头一回被仆从这样训斥,双手不禁发抖,便待反驳,厅堂那头传来一句诘问:“要告便告,我岑家女儿的体面,何时需要你一个仆妇来给了?”
众人怔然,循声看去,一人从婆娑树影后走来,身形清矍,气度萧肃,月光映亮锐利眉目,正是岑元柏。
周嬷嬷吃瘪,脸皮涨紫,忍耐道:“岑大人,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岑元柏走上来,自知这仆妇是奉庆王及王妃之命,要把岑雪领去府里,论理说,岑雪是该往那儿走一趟的,可是逮着危怀风在时来请人,那边的意图明显叵测。
“今日佳节,我已约好小女与准女婿一块逛灯会,赏夜景,王爷好意,改日成全。李叔,送客。”岑元柏压着心里的火气,一口气说完,不给半分余地。
周嬷嬷半信半疑,满腹不甘,还待再争,岑元柏厌烦地给了管家一个眼色。管家忙来善后,派人收下生辰礼,再请周嬷嬷一行离开。
周嬷嬷脸色铁青,拖延半晌后,愤然离去。
“谢爹爹解围。”岑雪意外而动容,松了一大口气。
危怀风颔首一揖,内心感动。
岑元柏目不斜视,越过两人走上石阶,发现后面没人跟来,回头催道:“走啊。”
第99章 庆生 (三)
岑雪万万没有想到, 有朝一日,竟会和岑元柏、危怀风两人同时走在大街上,逛灯会, 赏夜景。
江州素来有“淮南盛都”之称, 人口多, 城市大, 极其注重风俗, 每年的上元佳节, 城里都要燃灯三夜, 街头巷陌,酒楼画舫,处处火树银花,红飞翠舞, 盛况堪称一绝。
三人从岑府里出来时,大街上已是熙熙攘攘,人潮涌动在五彩斑斓的花灯底下, 鳞次栉比的摊铺前挤满游人,吆喝声不绝于耳。岑雪走在危怀风身侧,目光转动时, 发现原本走在一旁的岑元柏已落于后方,不再与他们并排, 忍不住偷笑。
“笑什么?”危怀风的声音很快落下来。
“你说,我爹跟着我们一起出来,是因为要做戏给庆王看,还是因为当真想陪着我们逛一逛灯会?”岑雪莞尔, 回顾岑元柏走出岑家时的表情,越想越有趣。
危怀风想了想, 道:“都不是。”
“那是什么?”岑雪稀奇。
“是要看着某个混不吝的臭小子,以免他的宝贝女儿被欺负。”危怀风一本正经。
岑雪忍不住用胳膊肘打了他一下,危怀风笑,余光往后瞄,果然与藏在斜后方监视的岑元柏撞上,忙咳嗽一声,转回眼来。
“别闹。”危怀风压低声,严肃说,“你爹在后面看着呢。”
岑雪被他这反应逗得更想笑,收回胳膊后,人端着走,语气则往上扬:“他看着,你便不敢欺负我了?”
“我何时欺负过你?”
“那你怕什么?”
危怀风结舌,眼看向她,目光在那笑起来的嘴唇上一停而闪,下午喂她吃汤圆的画面在脑海里复苏,喉咙不觉干燥起来。
岑雪没听见回答,抬眼看他,视线一触,竟差点被他烫着。危怀风及时闪开,又咳一声,佯装镇静,道:“怕……他老人家信不过,又在心里扣我两分,下次再登门,我连见你一面都难。”
岑雪眼神微动,移开眼后,倏而道:“可我看你今晚在他心里分数不低呀,不然,他何必为我们解围,又亲自陪伴,让我们可以尽情地在这里逛灯会,赏夜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