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岑雪,周俊生欣喜唤道:“岑姐姐, 早!”
“早。”
岑雪放下阿黑,有心要看它如何认亲,谁料这小家伙冲着那头的一大三小看了半晌后,头一怂,灰溜溜地躲至她身后。
众人失笑,不久便见那大黑狗主动走过来,绕在岑雪周身,耸着鼻子,试探着去接近阿黑。
春草感慨:“难怪说给奶就不认娘,这才多久,竟把亲娘忘了个一干二净,得亏是当娘的记得!”
“它被送来时,才那么一点大,眼睛都没睁开,不记得很正常。”岑雪倒是理解,看阿黑慢慢与大黑狗亲近,会心一笑。
“阿黑肤色像娘亲,模样却不大像,特别是那眼睛,琥珀一样,它娘却是黑的,看来是捡了爹爹。”夏花在一旁仔细观察,分析道。
岑雪听完,再细看阿黑两眼,莫名想起危怀风,他也是一身肤色捡危夫人,五官则像危廷。
念及此,蓦感好笑,不敢叫旁人窥见这促狭心思,谁知夏花分析着,倏地语出惊人:“怎么越看越像危将军呢?”
“噗……”
岑雪一声笑出来,众人先是一怔,旋即相继失笑。
“笑什么,这么热闹?”
笑声甫毕,月洞门那头传来一人声音,正是正主危怀风。夏花忙捂嘴躲开,岑雪也赶紧调整表情,待他走过来,指着地上的一大一小:“俊生带了狗娘来探亲,瞧着有趣。”
危怀风很狐疑,耸眉看她一眼,却不多说什么,又盯地上那相认的一对母子,果然是黑得一脉相承。
“少爷!”周俊生跟过来,笑眼唤他,仍是以前在危家寨时的称呼。危怀风点头应下,看一眼那竹篮里的三个狗崽,果然都是半黑半白,没一个纯的,心想还是全黑的好看,便客套一问:“都叫什么名儿?”
周俊生挨个指着,介绍:“玄圭、玄玉、玄珠。”都是以墨的别称取的名儿。
危怀风很满意的模样,看向岑雪:“听着比你取的高雅。”
岑雪瞪他一眼,怀疑这人是成心的。
危怀风勾唇,愈显一脸坏样。
周俊生不傻,看这情形,便知两人早有情愫,想起明日乃是交还明州城的日子,也不知岑雪去向如何,要是跟着岑元柏走,危怀风不知要相思多久。这么一想,便立刻道:“少爷、岑姐姐,我来时在外院里遇见了三个小妹妹,能否把阿黑接去,同她们一块耍一会儿?”
两人自是应允,危怀风看周俊生欢喜地把阿黑装进竹篮里,左臂挎上,招呼着大黑狗往月洞门外走,想起什么,提醒道:“东院住有贵人,怕狗,记着别惊扰了人家!”
“是!”
周俊生回头,朗声应下,左臂挎着竹篮,后头跟着大黑狗,一蹦一跳地消失在冬日尽头。
“俊生看起来比以往活泼很多了。”岑雪目送周俊生走远,倏感欣慰。
危怀风道:“没有迈不过的坎儿,往前一跨,总会天高云阔。”
岑雪点头,承认人生确是如此,看回他时,忽又疑惑:“今日过节,你不在军中,回这儿来做什么?”
早些天,官署里便开始布置节日氛围所需,铁甲军驻扎在军所,危怀风身为主帅,自然该在军中与将士们共处,他今日也确是天没亮便走了的,谁知没多久又回来了。
“军中夜里才有宴会。”危怀风一笔带过,先不说这趟赶回来,是想与她多待一会儿。
岑雪便“哦”一声,也不多问,转身走回屋里。危怀风跟着,进屋后,炭炉里燃烧着的暖气扑来,掺着独属于她的馨香,是平日里她用来熏衣服以及梳妆后、沐浴后的气味,他认真嗅着,岑雪倏地回头看他,一脸要质问他何故跟踪的模样。
危怀风没忍住,笑了,不再隐瞒:“想来看看你。”
岑雪脸颊一下生热,弯唇忍笑,很大方地应:“哦,那你看吧。”
说着,扭头走去里间。
危怀风照旧跟,在平日用的那张圈椅前坐了,看岑雪取来一本没看完的书,坐在美人榻上翻看。
今日天晴,暖阳从窗柩筛进来,打在岑雪身上,螓首蛾眉,肌肤胜雪,粉腮上落着一圈光晕,与银红裙袄上的华光交相辉映,自是柔美动人。危怀风说回来看一看,果然便是看一看,大半天一声不吭,反是岑雪,人在看书,心思早已被那静默又专注的视线惹得乱飞。
手里捧着的是本古籍,黄石公的《素书》,满篇的道、德、仁、义、礼,岑雪心不在焉翻完,抬眼去瞧窗下人,一下撞进他眼里,那琥珀色眸子亮而暖,像一汪被烈日炙烤的湖泽。
“看完了?”危怀风笑。
岑雪闪开视线,瓮瓮“嗯”一声,把书放回架上,又拿起另一本来乱翻。危怀风哪里还容她再看,起身跟过来,在她要回美人榻坐下前,从后把人拦腰一搂,揽入怀里。
岑雪个头小,被他一楼,弯下腰来贴住,与被大山覆压无异,那亲昵的劲头叫人战栗,她失声轻笑,忍不住揶揄:“黏人精。”
“什么?”危怀风气笑,滚热气息拂在她耳鬓。
岑雪受不住,两人打闹着跌在榻上,危怀风夺走那本书。岑雪被他堵在美人榻角落,腿都伸不直,脸颊早在打闹中红透,色厉内荏:“抢我书做什么?”
危怀风不再装样:“我来看你,你便看书?”
岑雪扬眉:“那,我也看看你?”
说着,便与他四目相对,阳光明丽,流动在彼此眼睛里,岑雪托着腮,秋波脉脉,嫣唇含笑,满脸认真地看着情郎。危怀风被她看得浑身发热,心潮激涌,反应过来时,两人已亲在一处。
岑雪一震,双手落在他肩膀上,第一下是想推开,后来变成握住,接着慢慢的,那双柔荑擦过他肩,搂着他脖颈。
与上次酒后的对峙不一样,这一次的亲吻很温柔,细腻缠绵,仿佛情人间初次耳鬓厮磨的试探与爱怜。
岑雪能感受到危怀风的唇,柔软的,温热的,体贴的,没有霸占与侵略,爱慕一样地流连在她的唇舌间,勾着人心,一下下地令人战栗。
岑雪很快被他亲得面酡耳红,魂酥骨软,分开时,唇瓣拉扯,银光微烁,一切都仿佛堕梦,荒唐而不真切。
“喜欢吗?”危怀风痞笑。
岑雪羞极,偏开脸,危怀风轻笑出声,接着在她脸颊一啄,贴住她耳,低声道:“我很喜欢。”
约莫酉时,金鳞来汇报,说是王玠已动身,要往军所出发了,危怀风点一点头,看回岑雪,道:“走了。”
岑雪捧着那一本没看完的书,故意不看他:“嗯。”
危怀风心里好笑,走前,当着金鳞的面,把岑雪拉过来一亲,亲完便走人。金鳞眼睛瞪如铜铃,溢满震惊,被溜进来凑热闹的角天拽了一把,颇嫌弃地数落:“傻愣什么,少爷都走了。”
危怀风一走,岑雪的脸从那本半晌没翻过一页的书里抬起来,潮红漫漫,令人心猿意马。
天很快黑下来,官署里燃起烛灯,岑雪勉强看完那本书后,叫来春草,问被周俊生带走的阿黑回来没有。
春草说没有,聊起外院的那三个小女孩,竟是先前被危怀风买回来的柳氏孤女,也不知是怎么撞见周俊生的,四人年纪相差不多,又都贪玩,一人弄着一只狗,玩得不亦乐乎。
岑雪想不到竟有这样的缘分,讶然一笑,叫春草备些瓜果点心给他们送去,又嘱咐夜里天冷,别贪玩着凉。
官署里的人大多都去军所赴宴了,晚膳时,屋里仅岑雪、春草、夏花以及角天四人。那天与危怀风交心后,他执意要包揽与岑元柏坦白一事,并不让岑雪先公开已倒戈王玠的立场。
岑雪理解他的体贴,无外乎是想尽可能减少这件事对她造成的负担,若是他能成功说服父亲,则她顺理成章入王玠幕府;若是说服不成,她也不必背负“背叛”的罪名,仍可以安稳地回到岑家。
可是,父亲是那样固执的人,岂有那么容易被危怀风一个“外人”说服?辅佐王玠,既然是她自己的决定,又如何能将所有压力全都放在危怀风身上?
岑雪思及明日便是交城会谈的日子,也不知结果会是什么,心头倏而打鼓,从书架上翻来事先写下的措辞,仔细默读,看是否仍有修改的地方。
看完几遍,夜色更沉,外面风声窸窣,岑雪放下纸张,见春草进来换茶盏,便问危怀风回来否,春草说尚未。岑雪颦眉,也不知那人是没心还是心太大,说赴宴便去赴宴,一走就走那么久,半点紧张样儿都没有。
“阿黑呢?也没回来?”岑雪又问。
“那小崽子头一回跟家人团聚,八成是玩野了,姑娘莫急,奴婢这便去接回来。”春草笑着应。
既是家人团聚,又如何能硬拆,岑雪起身,道:“罢了,我去看一看。”
屋外已是一片岑寂,天幕皓月泄辉,明朗静谧,灯火绵延在参差错落的树影里,岑雪走进花园,老远便听得少年与女孩的欢笑声,伴以熟悉的狗吠,走下抄手游廊一看,周俊生与大花三姐妹聚在一块玩耍,一大三小的狗儿跟着撒欢,果然是一副烂漫快活的场景。
看着这一幕,岑雪驻足,忽有不忍再上前打破的念头。
“俊生哥哥,你快看,那一树腊梅开得真好,可以摘一朵给我吗?”
“俊生哥哥,我也想要一朵腊梅花。”
“放心,每人都有!”
周俊生笑着,伸长左臂摘下一朵朵映在月光里的腊梅花,分别戴在大花、二花、三花姐妹头上。
岑雪默默看着,忽然想起年幼时的危怀风与自己,笑起来,正走神,耳后落下一人声音:“臭小子,倒是很讨姑娘家喜欢啊。”
这声音含笑,散开酒气,漫浪而熟悉,岑雪回头,果然看见倚在廊柱上的危怀风,胸口怦然一动:“你……何时回来的?”
“刚来,春草说你在这儿。”危怀风明知故问,“来这儿做什么?”
“接阿黑。”
危怀风咧唇,黑夜里,笑出一口白牙。
岑雪知道这话有歧义——当然,前提是他承认他是另一个“阿黑”。
“接到没?”危怀风靠在那儿,语调上扬,笑笑的,浑然不介意被当做“阿黑”。
岑雪腹诽脸厚,调侃道:“接到了。”
说着,转身往抄手游廊上走。
危怀风跟上,与她并肩而行,这次挨近了,肩膀、臂膀间半尺宽的距离都没有,走两下便能碰一回。
岑雪猜他故意,仰脸瞪他,往外走开一步,危怀风笑,脚一抬,跟来,想起午后被她揶揄的那句“黏人精”,心甘情愿。
岑雪无奈,看他半晌不说话,只是来黏人,想起还有正事要问,便先道:“你在想什么?”
“想亲你。”危怀风大喇喇应。
他人就在身侧,肩挨着肩,风一吹,酒气散开来,掺着这一句“想亲你”,在岑雪心里激开大浪。
岑雪慌乱地往四下看一眼,万幸无人,又惊又羞,脚步慢下来。危怀风跟着收一步,挨在她肩侧,低头:“又还没亲,想想都不行?”
岑雪羞臊地别开眼,难为情:“你别闹。”
危怀风笑起来,接着往前走,像一根从岑雪心里抽离的丝,越远越勾人。岑雪跟上,不及调整心绪,又听他问:“诶,你有没有想过亲一亲我?”
“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岑雪脸热不已,不明白这人为何要偏在这儿聊这样孟浪的话题,危怀风全不在意,走在半步前,漫声又问:“我亲你时,你是什么感觉?”
岑雪权当他是醉了,佯恼:“你再乱说,我便不理你了。”
危怀风哼,满是不甘愿,却也乖乖不再说。岑雪猛跳的一颗心慢慢平复,问起正事:“明日会谈,你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你亲我一下。”危怀风答非所问。
“……”岑雪无言,也不知这人是不是真醉了,满脑袋全是那些……分明下午他们才刚亲过。
岑雪瞪他一眼,不搭理,危怀风更得劲,脚下一转,堵在廊口,拦住她,头低着,在她脸庞投落一片阴影。
岑雪没办法,垫脚,在他脸颊极快地印一下。做完后,背着手退开一步,严肃道:“说。”
“说什么?”
“你打算如何应对我父亲。”
“哦,”危怀风笑笑,“秘密。”
“你诓我?”岑雪气恼。
“又没说亲了便告诉你。”危怀风理直气壮。
岑雪气结,危怀风伸手往嘴唇一指,黑暗里,眼眸极亮:“你亲这儿,我说。”
“赖皮鬼。”岑雪才不信,越过他走开,背影跳脱,像极小时候吵架没赢,负气甩人。
危怀风笑不拢嘴,默默跟上。
第92章 还城 (四)
腊月廿五, 天气阴晦,云层覆在广袤的天宇里,天光难漏。
渠城外, 一辆马车驶出城门, 后面跟着一支肃穆悍勇的军队, 往明州城方向赶去。马车里, 一袭湖蓝色圆领锦袍的岑元柏敛容端坐, 旁侧是一袭白衣的徐正则。
这次前往明州城交涉还城一事, 庆王照着危怀风的要求, 全权授予岑元柏处理。因着岑雪,岑元柏自然诚甘乐之,只是细想其间内情,总感觉有哪一处不太对劲。
“上次让你查的事, 仍是没有消息吗?”出城后不久,岑元柏打破车厢里的沉默。
徐正则敛神,道:“半个月前, 明州城外一座村庄里发生火灾,危怀风率领铁甲军赶赴救援,擒获了不少犯人, 正是那些以‘饕餮’为图腾的暗卫,但是再往后查, 便没什么线索了。”
上个月,岑雪委托危怀风从明州城寄来密信,说是昔日在夜郎关城外劫走宝藏的黑衣人系梁王暗卫,并非是什么夜郎人。岑元柏获悉这消息后, 自是惊诧,要知道, 前往夜郎寻宝一事极为隐秘,非亲信以外,并无旁人知晓,那些黑衣人若真是梁王派来的,岂不是说明他们这边很可能藏有奸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