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理完竹背篓后,王玠往肩后一背,举步往外。岑雪跟出来,看见危怀风站在水井旁,袖口挽着,手上残留水渍,似刚洗完碗。
“如何?”见王玠无视外人径直离开破庙,危怀风走上来问岑雪。
岑雪摇头:“殿下不太愿意提及襄王。”
危怀风理解,看一眼金鳞,叫他把洗干净的陶碗拿回庙里,接着又往王玠离开的方向看:“他要去哪儿?”
“下山吧。”岑雪猜测,“他没提。”
“跟一会儿。”
危怀风猜想王玠要么是入城,要么是去一趟山下的赵家村,打算先跟一会儿。岑雪点头,沿着草径外庙外走,侧目时,看见危怀风被井水冻红的双手。
“冷不冷?”岑雪反应过来时,关心的话已问出口。
危怀风看过来,不说什么,摊开手掌给她,像是要她摸一摸的意思。岑雪眼睫微动,也没说什么,抬手握住他的手,那手掌厚而硬,果然是冷冰冰的。
“也帮我捂一捂?”危怀风有意无意的,听着像是开玩笑,又像是认真的。
岑雪鬼使神差:“……嗯。”
危怀风笑,撤开手:“逗你的。”
岑雪握住不放,一拉一扯间,两人倏地顿住。岑雪看着眼前被冻得发红、冷硬似铁的手掌,看见那黑里透着红的皮肤,凸在手背上的淡紫色筋脉,以及微微弯曲的、嶙峋的指节,心头倏而一颤。
“……无妨。”岑雪垂下眼,声音压得极低。
危怀风没再说话。
岑雪抬起另一只手,双手捂住他,两人的手一大一小,一黑一白,拢在一块,有令人心悸的力量。
危怀风看在眼里,突然反手,把岑雪的两只小手一并拢住。
第85章 下山 (一)
大股寒意从手背袭来, 袭入胸腔里的却是令人战栗的炙热,岑雪一震,抬头, 看见危怀风琥珀色的眼眸, 那眼里像是有一张网, 要把她彻底网住。
岑雪的心一下乱开, 不及躲闪, 危怀风侧开头, 牵着她往前走, 她空出的另一只手落下来,肌肤沁凉,残留着他手上的水渍。
“他听你提起襄王时,是什么反应?”危怀风开始聊正事, 仿佛刚才那一下不过是错觉。
岑雪抿着唇瓣,平复少顷,才道:“不算排斥, 但是不愿多聊,我问他襄王以前收养流浪猫狗的事,他只说‘忘了’。”
危怀风眉目微动, 默默思索。
想是心虚,被他牵着走在山里, 很快不再有先前帮忙捂手的意味,昨天并肩携手时的那种恍惚感再次袭来,岑雪不敢沉溺,又不想挣开, 于是也开始聊正事:“我看他听我提及襄王时,眼里似有痛色, 当年那件事,他心里恐怕并没有释怀,不知为何始终不愿出山,与你一起为襄王报仇?”
“不是说烧了蛋,怕跟着我造反丧命?”
岑雪往前方看,冬风吹拂草木,王玠的背影掩映在树后明灭的晨辉里,孤孑静默,她心里忽有所感,道:“可我觉得,殿下不会是那样贪生怕死的人。”
“哦,”危怀风眼神微动,也看向那一抹灰旧的背影,“那在你看来,他是个怎样的人?”
“世人说襄王有仁心,乃是先皇诸多皇嗣里最善良的一位,我以前并不认识殿下,但如今看见他,总是想起昔日被人盛赞的襄王。他们一母同胞,相伴长大,想来本就相似,再者,他以前为西羌一役长跪御前,如今沦落荒野,仍不失怜弱之心,‘言必忠信而心不怨,仁义在身而色无伐’……”岑雪回想王玠所作所为,诚恳道,“如你所言,他的确是一位君子。”
危怀风垂睫,眼底暗流涌动,似在攒积勇气,然后道:“那你认为,他会是让这天下重获太平的人吗?”
岑雪微怔,思及如今四分五裂的江山,以及那背后势同水火的各大势力,很快明白危怀风这一问的背后究竟是何意图,手指收拢,要往外抽,危怀风反握更紧,以一种不让她逃走的气势。岑雪抽不开,被他拢住,后知后觉他掌心已火热。
“抛开个人情感不论,他与庆王,在你看来何人能做这天下的君王?”
岑雪从没想过有一日会与他谈论这样的话题,颦眉思忖,道:“殿下心怀慈悲,体恤民心,是能让天下人安身立命的贤者;庆王胸有韬略,励精图治,若能问鼎天下,或能开大邺承平盛世。”
危怀风失笑:“不选?”
岑雪低声:“我说过,我没有选择。”
危怀风沉默,想起她上回在芦苇丛外拒绝他的情形,坚持道:“若是可以有呢?”
岑雪鬓旁的发丝被风拂乱,她视野倏而模糊,眨了眨眼,道:“没有‘若是’。”
※
王玠今日没有入城,下山以后,往西一拐,进了赵家村。
天晴云淡,日头已爬上树梢,照耀着枯败的枝叶与萧条的村落。岑雪很少来乡野,以前在书上读前人写的田园诗,以为乡村总是有种“篱落疏疏一径深,树头花落未成阴”的美,今日一看,才发现比起恬淡悠然,此处更多的还是荒凉破败。
譬如那颓圮的土墙,贫瘠的田地,以及高低不一、破旧肮脏的茅棚圂厕,散发着牲畜与排泄物的冲鼻臭气,让人没法大口吸气。明明是冬日里难得的晴天,村里却没多少人,偶尔一见,也是衣衫破旧、驮儿抱女的村妇,手臂挎着破竹篮,挨家挨户地敲门赔笑,仔细一听,竟是在讨粮。
岑雪、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保持大概十丈远,看见他走了一户人家,院门已有个跛脚的男人在等待,看见他来,笑着把人往屋里引。这时,不知从哪儿冒出来三五成群的孩童,大声嚷嚷着“隔壁老王来喽,隔壁老王来喽”,往那户人家门口凑,被坡脚男人回头呵斥走了。
危怀风不再往前跟,驻足在土墙前,岑雪跟着停下,看着那群一哄而散的孩童,从先前那一声声“隔壁老王”里听出明显的促狭意味,正不知何意,旁侧忽然传来一人冷笑:“啧啧,又来了,这回居然是赵老六亲自把人接进屋里,这家人,可真是脸都不要了!”
岑雪回头,看见门口倚着个瘦削妇人,眼盯着王玠消失的方向,满脸讥诮不屑。另有两个邻居挨着她,也是语气鄙夷:“谁说不是,前次被人撞见的时候,吴氏就在屋里哭了一晌午,那会儿她才刚出月子吧?身体那么虚,也能折腾?亏他赵老六人模狗样的,以前还以为多疼媳妇儿呢!”
“为那点钱,这种腌臜事也干得出来,呸!”
“可上回不是说没干见那不得人的事,是给吴氏瞧病去的?赵老六再怎么说也是个男人,总得要点脸面吧?”
“肚子都填不饱了,还要什么脸面?至于什么瞧病,一听便知道是借口,他一个臭流氓,会瞧什么病?以前隔三差五来村里同柳寡妇厮混,干的那些龌龊事,谁人不知?那时候柳寡妇还说他俩清白,说那姓王的是个君子呢,你信吗?”
“可怜柳寡妇前脚刚走,他后脚便找了新人,这德行,可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
非议声不断传来,岑雪眉心深蹙,便欲上前理论,手腕倏地被身旁人抓住。危怀风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接着抬头,往那群村人看去一眼,想是目光太凌厉,那帮人脸色悻然,掉头散了。
“别听他们胡说,王大哥是个良善人,心肠很好,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一人在身后为王玠辩解,岑雪、危怀风回头一看,来人面黄肌瘦,后背驮着个熟睡的孩童,怀里也抱着个襁褓,手臂上挎着破旧的竹篮,竟是入村时看见的那名挨家挨户敲门的村妇。
“以前他帮衬柳姐姐,是因为他从衢州逃难来时,饿倒在村口,是柳姐姐接济了他一碗稀粥,他是知恩图报的人,与柳姐姐从未有过逾矩的事。”村妇解释着,微凸的眼眶里闪烁着微光。
岑雪动容,道:“夫人是柳氏的朋友?”
村妇颔首:“贱妇周氏,家住村东,与柳姐姐家相隔一墙。我们常在一起作伴,她与王大哥的事,我都知晓的。”
想是先前闹的动静有些大,这会儿,旁侧一户人家也推开了篱笆门,一位鬓发苍白的老妇捧着几根玉米棒走出来,听村妇周氏说完,接话道:“柳氏是苦命人,嫁来赵家村前,便守过一次寡,头两年又没了男人,一个寡妇又要下田,又要拉扯三个孩子,委实不容易。那姓王的帮她,一是报恩,二也是可怜她,没他们说的那般不堪!”
岑雪微怔:“她以前还嫁过一次?”
老妇点头。提及柳氏的少年事,周氏脸色哀戚,话声凄凉:“那人是她的心上人,原本两人很恩爱的,可是十年前朝廷征兵,那人想混出个人样,让柳姐姐过上好日子,便投了军,结果一去便没再能回来,死在了关外。”
岑雪听得“十年前”、“投军”、“死在关外”,心头忽而一动,看向危怀风。危怀风眼底亦有异样掠过,状似随意地问:“投的是什么军?”
“铁甲军。”周氏说道,“柳姐姐提过很多次,说那是昔日战神危大将军的率领的军队,奉先皇旨意,去攻打羌人的。危大将军是外贼最怕的‘玉杀神’,从来不打败仗,结果那一次……”
周氏戛然而止,想来也知道那一战有多惨烈。老妇走上前,把怀里的玉米棒塞进周氏臂弯的竹篮里,唏嘘道:“这天底下,哪有什么从来不打败仗的神,再说,甭管他是胜是败,只要打仗,便要死人,一场场地打下来,能有几个活着走回来?”
周氏看着竹篮里的粮食,动容道:“李婶……”
“屋里剩的粮也不多了,你先跟娃儿们对付两天,我昨儿进城,听说朝廷要跟王爷休兵,不打了,你家那个,也该回来了。”
听老妇提及杳无音信的丈夫,周氏潸然欲泣:“只怕他已经……”
“他是个有福相的,没那么容易死,别瞎操心,先回屋里烧热锅底,把你们娘仨的肚子填了!”
周氏抹泪,再三谢过老妇,这才走了。
岑雪望着周氏的背影:“周夫人的相公是……”
“村里农人,家里二十亩田地,去年明州城征兵,被当成壮丁拉走,大半年没音讯了。”老妇说着,揣着手往王玠走进去的那户人家看,“三个月前,官差又来村里抓人,说是王爷要与朝廷开战,每家都要再出一个壮丁。赵老六家媳妇儿正难产,哭得呼天抢地的,不想他走,他家里没旁人,也不想撇下媳妇儿一人离开,当天夜里搬石头砸断了腿,人是没被抓,但罚了一百贯钱,田地都卖光了。”
岑雪震动,想起三个月前,正是庆王北伐失败后,在淮南界内招兵买马的时候。那时她知道为筹钱,庆王与父亲绞尽脑汁,却没想到征兵背后藏着这样的事。
仔细想想,人也好,钱也好,不都是从老百姓这儿来的?
“我看二位仪表堂堂的,想必是官家的人吧?我这粗鄙老婆子,不懂战事,不知道为啥要打,也不知道要打到何时。听城里人说,朝廷是暂时跟王爷休兵了,可又有一帮贼人夺了明州城,要与王爷开战,杀了好些人,指不定哪天又要开始征税征兵。这天下呀,是真的乱了!可是说句掏心窝的话,咱当老百姓的,不在意这天下是谁做主,只要有人做主,让咱们有田种,有饭吃,哪怕是做牛马,也好过现在不是?”
老妇悲凉的话声里藏着乏力的控诉与哀求,说完以后,默默摇着头,关上篱笆门往屋里走了。
冬风袭来,吹响土墙外光秃秃的老树,光耀仍是明亮的,然而晒在身上,忽有种砭人肌骨的寒凉。岑雪脑海里回响着老妇说的话,再环顾这座破落的、人烟寥落的村庄,心里似一石激起千层浪,久久不能平静,她抬头看向危怀风,他眉头往下压着,眼底亦是波澜不休。
“怀风哥哥。”岑雪低声唤他,知晓老妇所言一样令他触动。
危怀风眼睫一颤,移开视线,往王玠走入的那一户人家看,避开了老妇提及的话题:“该出来了。”
岑雪本想与他聊一聊,可是危怀风显然不太想触及这个话题,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户人家主屋的门从里一开,王玠果然出来了。
赵老六送王玠出来,仍是副笑模样,浓黑的眉眼展着,映在日光里,竟格外明亮。
“多亏王兄你跑一趟,有你看诊,芙娘的气色总算是好转了。这两日没顾上进城找活做,家里没什么像样的酒菜,等下回你来,我再切盘酱牛肉与你下酒吃!”赵老六跛着脚,一瘸一拐地送王玠出院门。
王玠温和道:“嫂子的病是难产后落下的,要想彻底康复,还需要仔细将养,你照着我教的方法,每日给她按摩三日,劝她多在床上躺着,那些重活、累活,能不做就不要再做了。”
“是,是。”赵老六点头,若非是他断腿,芙娘又何必偷偷撑着病体下床来分担那些体力活,他笑里多了苦涩,道,“我今儿便开始盯着她,她要是再敢背着我偷偷干活,我……我就三天不吃饭,七天不喝水,我看她怎么办!”
王玠哑然失笑,目光往院外掠时,看见危怀风、岑雪二人,那笑容悄然隐匿,他朝赵老六点一点头,示意不必再送,顾自往村外走了。
赵家村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从赵老六家往村外走,约莫要经过六户人家,房舍、土墙相错格开,形成七拐八拐的小巷道。岑雪与危怀风跟在王玠身后,想起赵老六说的那些话,感慨道:“殿下果然是来看诊的。”
“嗯。”
“可村里竟传开那样的谣言……”回想先前那些下作的非议,岑雪匪夷所思。
危怀风倒是反应平静:“柳氏守寡以后,门前是非本来就多,何况他独来独往,不辩解,不反驳,那些非议自然变本加厉。”
岑雪欲言又止,忽道:“先前那位老人家说的话,怀风哥哥如何想?”
危怀风没做声。
岑雪猜测:“先皇驾崩后,各地都在战乱,官府忙着招兵敛财,像赵家村这样的地方一定还有很多。明州一战,不曾波及此处,百姓生活尚且如此,那些被战火毁坏家园,流离失所的,更不知何等凄凉。殿下先前从衢州逃难而来,一路上必然目睹了许多惨况,你说,会不会是因为这些,所以他始终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