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雪颦眉,不知王玠意欲为何,跟进城后,又回到先前王玠摆摊烧蛋的那个街头。四下人来人往,正是一天当中人潮最热闹的时候,王玠把驴车绑在一棵柳树上后,让姐妹三人下车,从矮到高挨个站好,接着从车板箩筐里取出一面招牌,往前半步,立在跟前。
行人纷纷侧目,看看招牌上龙飞凤舞的大字,再看看王玠身旁的三姐妹,交头接耳。
岑雪瞪着这一幕,难以置信。
那招牌上写着的赫然是——
诚心卖女!
岑雪掉头看危怀风,反见他唇角一动,嘲似的笑了一声。
“你笑什么?!”岑雪不解。王玠这做法,显然与他们先前所猜的背道而驰,原以为是重情重义,要替柳氏妥善安置那三姐妹,谁知到头来竟是拿驴车一运,把人家送进城里来贩卖!
“你以为他是想要卖给谁?”危怀风仍是云淡风轻。
岑雪怔忪,心念突然一动,再次看向王玠。
人潮熙攘,不断有行人在墙根前驻足,三姐妹在王玠的教导下,哭哭啼啼,悲悲切切,向行人哭喊着:“求大善人发发慈悲,买下我与妹妹们吧!”
王玠却是瞧都不瞧那些行人一眼,手持招牌杆站着,浑然一副姜太公钓鱼的泰然与闲适。
“走吧,”危怀风唇勾着,手掌按在膝上,“该到大善人登场了。”
第83章 游说 (三)
日影西斜, 街头攘来熙往,王玠扶着“诚心卖女”的招牌站在墙根前,不久后, 嘈杂的人群里走来一对衣着鲜亮的年轻人。想是太出众, 嚷着“求大善人发发慈悲”的三姐妹皆是一怔, 大眼小眼齐刷刷地转过来, 盯着来人不再吱声。
来的是一对年轻男女, 男人个头很高, 青丝高束, 着一袭劲飒戎装,外罩氅衣,腰侧挎着一把镶有金穗的宝剑,眉眼极俊, 肤色很深,一看便是在军中磨砺过的人。他旁侧站着的则是一位身披茜青色织锦镶毛斗篷的女郎,与男人截然不同, 雪肤凝脂,整个人白得像是粉雕玉琢,然与男人并肩而立, 并没有显出格格不入,反而更衬出一种“英雄美人”的般配感来。
不止是三姐妹, 便是前来围观的行人都被这二人吸引,看得目不转睛。
“敢问,令爱怎么卖?”危怀风开口,目光在三姐妹身上一转。三姐妹触及他视线, 纷纷腼腆低头,蜷缩在风里, 一脸怯相。
王玠则仍是那一副泰然脸孔,往三姐妹伸手,从矮到高轮流一指:“一百两,二百两,三百两。”
危怀风笑:“阁下卖的是仙女吧。”
三姐妹听得这声“仙女”,脸上发臊,羞愧地埋低头。
王玠回以危怀风一笑:“不是仙女,都是贫苦人家的女儿,良善人。贵人若是嫌价高,另外开价便是。”
危怀风也不客气,学着王玠先前的手势,往三姐妹从矮到高指过去:“一两,二两,三两。”
众人唏嘘,发出议论声——
“这价也砍得太凶了吧!合着那几个‘百’都不算了!”
“贫苦人家卖儿卖女,最多也就三五两的价钱,何况这三个小丫头才屁大一点,买回去能做什么?是那这当爹的先前开价太高了!”
“……”
危怀风纵着议论声,正眼看王玠:“卖吗?”
王玠也正眼与之相对,良久后,微微一笑:“各让一步吧。”说着,再次轮流一指,“十两,二十两,三十两。卖身的钱,全交由她们的长姐掌管。”
危怀风眯眼,往那衣衫单薄、被风吹得瑟瑟发抖的三姐妹看一眼,唤道:“金鳞。”
金鳞应声走出来,知道是“交易”成了,恭谨地看一眼王玠,接着从腰带里摘下钱袋,交给那个年纪最大的女孩。
“先把人送回明州城,安置在官署。”危怀风吩咐。
“是。”
金鳞领命,上前领人,三姐妹手攥着手,回头看王玠,脸上有彷徨与不舍。王玠轮流摸了摸三人的头,安抚道:“不用怕,人有善恶,事有祸福,往前走,总会苦尽甘来的。”
三姐妹眼眶含泪,长姐用力牵着两个妹妹,向王玠点一点头后,转身欲走,面前忽然出现一抹茜青色身影。
岑雪弯腰,把暖炉放入她小妹手里,并不多言,只道:“天冷风寒,一切保重。”
小妹的手早被冻伤,被手炉一暖,惊喜得眼里放光,下一刻,匆匆拿给长姐,长姐推回给她,看向岑雪,眼神不再似先前胆怯,诚恳道:“谢谢。”
岑雪微笑,目送金鳞领着她们离开。
危怀风看回王玠,开口:“阁下看着甚是窘迫,想必难处颇多,既然卖女的钱也没拿到手,不如顺便再把自己也卖了?”
岑雪正琢磨着送走三姐妹后,要如何与王玠交谈,冷不丁危怀风来一句这样的开场白,匪夷所思。谁知王玠并不恼,果然是一副好脾气的模样,笑笑说道:“多谢贵人,鄙人命格不好,乃是颗天煞孤星,今年又正巧犯太岁,恐会殃及贵人。”
“无妨,我命硬。”危怀风仍是笑。
王玠的笑意微僵,危怀风环视周遭,发现前方有一家茶楼,指一指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移驾前方茶楼详谈,可否?”
王玠岂会不知他意图,算上前三回,这是此人第四次来烦扰他了。史书上记载佚事无数,最烦人的也不过是“三顾茅庐”,看来这人效仿不够,还想要另创辉煌。
王玠心下烦躁,然而展颜笑着,应道:“请。”
※
天寒地冻,茶楼里热腾腾的,正是生意最红火的时候。危怀风等人进店,花重金包下一座雅间,王玠进门后,危怀风示意岑雪单独入内。
“你不去?”岑雪意外。
“你没见他冲我笑时那一副咬牙切齿的模样?”危怀风眼明心亮,坦然说道,“我不想招人烦,今日劳驾你代劝一回,若是成功,我践行诺言。”
践行诺言,即是要放她回去,并交还明州城。岑雪心头振奋,却发现从他眼里反而看不出什么波澜,那种怪异的失落感再次袭来,敛神:“我会尽力的。”
危怀风点头,待岑雪进门,关上房门,等在外面。
茶楼不大,雅间里也就是三丈见方,一面楸木雕福禄寿插屏隔开里外两个空间,王玠在外面靠窗的茶案前坐着,手指微屈放在案上。岑雪发现他的指节清瘦而长,一看便是拈花或握书的手,她难以相信,他是如何用这手来打铁砍柴的。
“民女岑氏,见过九殿下。”岑雪欠身行礼,声音是一贯的柔软清楚,“殿下万福金安。”
王玠提壶斟茶,默然不应。岑雪接着道:“今日由我来与殿下会谈。”
“姑娘该知晓,这世上早已没有什么九殿下了。”听及这个称谓,王玠淡漠反驳。
岑雪早便知道他会这样说,从容道:“世上已无,但在有些人心里,仍有。”
王玠放下茶盅,诚恳问道:“你是门外那人的妻子吗?”
“……”岑雪微怔,“不是。”
“听你们说话的口吻,还以为是一家人呢。”王玠眼神认真,一览无遗。
岑雪哑然,鬓后微微发热,转念从王玠这句话里听出什么——原来危怀风先前来请他出山时也是自己刚才的姿态?看他那副动辄说人“离谱”的架势,还以为是雄赳赳、气昂昂地来的呢。
心念微转后,岑雪说道:“我是怀风哥哥的朋友,他知你心生厌烦,不忍再叨扰,所以劳我前来一叙。”
王玠收回目光,指指案前:“茶不错,来喝一杯吧。”
岑雪心里稍松口气,猜想这应是默认愿意交涉的意思,入座后,道:“能先问殿下一句……”
“鄙人王玠。”王玠因为“殿下”这一称呼而打断岑雪。岑雪抿唇,改口道:“能否先问王公子一句,为何执意不愿与怀风哥哥共谋大业?”
“一介庶民,草莽之身,不敢肖想天下。”
“可是如今社稷分崩,梁、庆二王皆非圣主,大邺的江山,更不能落入外姓贼人手里,王公子不愿出山,难道要眼睁睁看着这天下纷乱不休吗?”鉴于帮危怀风来劝说的身份,岑雪只能暂时把庆王、梁王定性为一丘之貉,“再者,怀风哥哥起事,并非是要夺取皇权,改朝换代,而是想为昔日枉死于关城外的危将军与数万铁甲军讨回公道。那一战缘何惨败,襄王殿下又究竟缘何而死,公子心里想必清楚。”
危怀风假借王玠的名声大造声势后,便已把当年西羌一役的真相公之于众,何况王玠自请被废,内情应该也是与那一战相关,岑雪相信他不会不懂危怀风的意图。
王玠微微一笑:“你说的这些,他都已跟我说过了。”
岑雪一怔,内心旋即更感压力,心念辗转后,干脆说道:“实不相瞒,我乃原礼部尚书岑元柏之女,庆王如今是我的义父,我本该与怀风哥哥势不两立,是因被他所虏,想要回家,作为交易,今日才来帮他劝说公子。我原本想,今日无论成与不成,于我而言皆不算坏事——若是能成,则我顺利回家;若是不成,则怀风哥哥假公子之名欺瞒世人,收拢人心之事败露,王爷日后或可少掉一个劲敌。可是今日与公子相见,我内心诸多感慨。柳氏身份卑微,不幸病故,公子知恩图报,不惧流言,为她收尸入葬,安置孤女,可见是重情重义、侠肝义胆之人,既然如此,又为何会对怀风哥哥的诚意无动于衷?难道,公子不想像他那样,为含恨而终的故人讨回一个公道么?”
既然先前那些态度与承诺,危怀风都已做过,那岑雪现在能做的只有先找出王玠不愿合作的缘由。她并非擅长攻心的人,特别是在面对王玠这种赤诚纯良的人时,她扮不出那副老谋深算的模样,唯有以诚心换诚心。
岑雪问完,诚恳地望着王玠,眼前人黑亮的双目里亦是一片澄澈,不掺杂半点虚假。
“他来找过我三次,我烧了三个鸭蛋,没有一个能烧圆。”
“……”岑雪颦眉,“何意?”
“我若与他谋事,会死。”王玠坦然而严肃地回答。
岑雪一时哑然,回想王玠先前在墙根底下给老妇烧蛋念咒的情形,尴尬一笑:“恕我浅陋,不知那烧蛋是何种秘术,竟可以用来占卜算命,可灵验么?”
“灵啊。”王玠想也不想,应道,“那是异族秘术,我以前在平蛮县时,从一名侗族阿姆那儿学来的。这些年来,我烧过数以百计的蛋,为各种各样的人看过病,算过命,从未失手。”
岑雪道:“所以,公子不愿意接受怀风哥哥的辅佐,是因为担忧不能保全自身?”
王玠微微沉默:“算是吧。”
“那敢问,此命该如何破解呢?”
“破解?”王玠挑目,黢黑瞳底映出岑雪真诚的脸,心想小丫头倒是很机灵,脾气也很好,听他诌这些,竟不生气,不像外面那厮看着一脸笑,心眼里全塞着刀。“无法破解。”他补充道。
“怎么会?”岑雪眉目温和,“卜筮、易卦、相术、占星……凡是算命之术,皆有破解之法。公子命格非凡,学识渊博,既能为自己算出一劫,必然可以设法压制。莫非,这异族人烧蛋的秘术,并不提及化解之法么?”
王玠眼神微变,发现眼前人果然是有点手段的,保持笑容道:“嗯,不提。”
岑雪也微笑,道:“那公子不妨换一种方法来算。小女不才,略懂易卦,愿意为公子一试。”
“既已算出一劫,那我避开便是,何必非要想着如何逆天改命。”王玠不傻,岂会咬着她的饵往上够,淡然道,“人力有时尽,天意命难为。我是认命的人,不抗天意。”
岑雪便欲再劝,王玠话锋一转:“反倒是姑娘,既懂易卦,何不先为自己算一算?”
“我算什么?”岑雪不解。
王玠唇角微勾着,往屋外一瞥:“算你今日究竟能否得偿所愿,顺利回家。”
岑雪见他目光所示,想起外面的危怀风,苦笑:“我是否能如愿,不都全仰仗公子的抉择么?”
“那,你想如愿么?”
王玠倏而反问,语气很寻常,似是随口,然而岑雪神情一滞,声音如被攫住。
王玠已然看出端倪,微笑道:“心意难却,天意难违。姑娘不如便算一算,此二意者,最后孰胜一筹吧。”
岑雪沉默不语。
王玠已起身,辞别道:“天色已晚,王某家在城外,路途遥远,就不多留了。”
※
王玠走后,岑雪在雅间里坐了一会儿,才起身往外,推开门时,看见危怀风仍倚在墙侧,抱着臂,低着头,听见开门声音后看过来,彼此目光交汇。
岑雪避开,垂下眉眼,道:“对不住,我没能成功。”
“无妨。”危怀风不以为意,安慰道,“一次而已,你能与他在里面聊这么久,算不错了。”
岑雪不知该再说些什么,脑海里回响着王玠走前的那一句话,心绪起伏。危怀风看她的眼神渐深,先不多问,上前一步道:“今日回城已赶不及,先在镇里歇下,等明日再往灵云山走一趟,如何?”
“嗯。”
岑雪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跟着危怀风离开茶楼。外面天色果然已晚,灰蒙蒙的街道上人潮四散,冬夜的风卷着苍凉的古树,满地辗转着枯败的落叶。
“前面不远便是客栈,走一趟吧。”危怀风往街道前方一指,提议步行。
岑雪点头,拢紧斗篷走入风里,没了暖炉,双手很快被吹得僵冷,她揣着手,顾自捂一会儿,没多大用处,便想拢回袖里,旁侧倏地伸来一只大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