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撞疼你吧?”危怀风放下手,看过来。岑雪娇躯纤薄,今日披着件茜青色织锦镶毛斗篷,颈窝间有清淡馨香。刚刚那一下,他嗅到了。
“不疼。”岑雪也放下手,揣着手炉端坐起来,以为危怀风要重新入睡,谁知这人目光炯炯地瞄过来,一声不吭的,明显是在看她。岑雪疑惑,不知他又是在干什么,便在忍不住要打断时,才听他开口:“你很怕冷?”
“……嗯。”岑雪应。
危怀风看着那手炉——确切说,是看捧着那手炉的一截凝雪似的柔荑:“小时候没发现啊。”
岑雪屈指,指尖压在炉上动了动:“小时候爱动,身体要强健些。”
“现在身体不好?”危怀风立刻问。
“不算不好,但是……天冷时手脚会凉,暖一暖就好了。”岑雪有点局促,不太想再与他聊年少时的往事,否则又要在心里牵扯出不该有的涟漪,思及这一趟要办的事,便问道,“不知九殿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危怀风答道:“离谱。”
“……”岑雪怀疑自己没听清,“什么?”
危怀风便又重复一次:“离,谱。”
岑雪抿住嘴唇,想起坊间关于王玠的那些传闻,什么忤逆先皇,什么金迷纸醉,什么当众殴打皇兄……坦白说,是挺狂浪不羁,最后他自请被废,成为大邺有史以来第一个沦落市井的皇嗣,便更是离经叛道,危怀风说的“离谱”,想来便是指这一层含义吧。
岑雪于是换一种说法,接着问道:“那殿下的脾性如何?可是个方便相与的人?”
危怀风这人天生爱笑,虽然人也有狂的一面,可是待人接物还是很妥帖的,不是那种一言不合便挥拳头的莽夫,他接着三次请不来王玠,岑雪怀疑,此人脾性或许很是古怪,为人太有锋芒,不便相与。
谁知,危怀风道:“脾气很好,待人很温柔,是十里八乡都会夸奖的好邻居。”
“……”岑雪越发困惑,“那怀风哥哥为何请不来他?”
“因为他不愿意。”危怀风率然说着,目光掠过来,似是而非的,像在指桑骂槐。
岑雪一下想起昨天与他交易时,他说的那句“可你也不愿意留下”,心虚地闪开视线,心想他倒也是很尊重人,不是那等强取豪夺、自私自利之徒,敲打他两次,他便知道敛着爪牙,不来冒犯人了。
念及此,心里那股莫名的怅然又有些冒头,岑雪压下去,道:“他现在是在灵云山上吗?”
“不在,在山下做事。”危怀风道。
“做何事?”
“去看看便知道了。”
马车辘辘而行,出城以后,果然不是奔上灵云山,而是沿着山脚,来到一座名唤“云屏”的小城镇,城里车水马龙,民熙物阜,烟火气十足。
为不打草惊蛇,进城以后,两人下了马车。岑雪揣着手炉,跟着危怀风走过街头,绕了两条长街后,抵达一处人来人往的闹市。四周有屠宰场,有菜场,以及各式各样的摊铺、店铺,吆喝声、交谈声夹杂着吵架声在耳后此起彼伏,聒成一团。
危怀风领着岑雪先往巷里躲了躲,耳根稍清净些许,岑雪目光转着,不知王玠人在何处,忽见危怀风伸手朝菜场斜对面的方向一指。
岑雪看过去,发现一人坐在墙根底下,木簪束发,形容瘦削,身着一袭颜色灰败的石青色棉袍,拢着臂,塌着腰,几绺发丝飘在风里,一副落魄潦倒的穷酸样。
饶是事先有所准备,看见这样的面孔,岑雪仍然惊心:“那人便是九殿下?”
危怀风点头。
岑雪唏嘘,难以想象昔日一身傲骨的天潢贵胄,会沦落成眼前这般,屏息再看,又见他面前摆一个破旧火炉,上面烤着颗蛋,往外冒烟。火炉前,坐着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妇,低头盯着那一颗被烤的蛋,目光哀切而虔诚,不时合掌抵额,似在祈祷些什么。
王玠则专心地烤着蛋,嘴唇翕动,仿佛在念着什么咒语。
“他在做什么?”岑雪疑惑道。
“烧蛋。”
“……什么?”岑雪没明白。
“就是拿一颗蛋在火炉里烤,帮人祛病消灾,算命占卜。”危怀风解释,“一种招摇撞骗的行当。”
“……”
第82章 游说 (二)
“叩请太清道德天尊, 为彭三郎赎回五方之魂。东起五里,赎一魂;西起五里,赎二魂;南起五里, 赎三魂;北起五里, 赎四魂;五起五里, 五五二十五里, 赎取五方之魂……”
四周嘈杂, 王玠的咒语却念得口齿清晰, 声似磬韵, 泠泠然有金玉声。老妇在他的念咒声里合掌祷告,不住念着“保佑三郎”。不多时后,王玠翕动的嘴唇停下,低头刨开炉里的梓木灰, 取出三颗用青线缠绕的绿壳鸭蛋——头一颗是炸开的,第二颗稍微好些,最后一颗则呈圆形。
“烧圆了, 魂回来了,老人家莫再忧心,回头让郎君吃下这颗蛋, 再把解下的青线捆在他手上,戴足七日, 一切灾殃可消。”
王玠用纸钱把那颗烧圆的绿壳鸭蛋包起来,拿给老妇。老妇泪眼朦胧,虔诚而庄重地接下来,犹如在与王玠交接玺绶。
“多谢先生!先生法力无边, 待吾儿大好以后,必来重谢!”老妇感激地收起鸭蛋, 从袖口里掏出三十块铜板,一块一块放进王玠身前的棕竹钵里,放完以后,依依不舍地走了。
后面已排有队伍,等老妇一走,下一位跟着坐上来。王玠从一侧箩筐里捡出一颗鸭蛋,继续开烧。
岑雪与危怀风躲在巷口,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幕,愣是许久,才支吾道:“这……便是九殿下的营生?”
“之一吧。”危怀风抱着臂,眼往外瞥,“有时候也会去山上砍柴打猎,或者在城头的铁匠铺里帮人打铁。”
岑雪怔忪,看看王玠那瘦骨嶙峋的身板,难以相信是能打得起铁的。
“又或者……”危怀风接着道,“是在街头摆个摊,吹拉弹唱,杂耍抛球,卖卖艺。”
“……”
岑雪如鲠在喉,难以用言语表达内心的感触。昔日王玠声名再狼藉,那也是金尊玉贵的人上人,是身体里流淌着大邺最尊贵的血液的皇嗣,岑雪能想象他沦为庶人以后会与原先的形象大相径庭,却难以相信他会完全沦落成一介贩夫走卒。
或许,这才是先前危怀风口里的“离谱”?
“那,我们现在可要过去?”岑雪看着这样的王玠,忽然竟不知要如何应对。
“先等等吧,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危怀风看一眼日头,隅中,天色还早,王玠后面还有事要忙,估计不会再摆摊多久,他叫金鳞盯着人,先与岑雪回马车里休息。
果然,半个时辰后,金鳞来报,说是王玠收摊了,先是在对面街买了三屉小笼包,然后去了一趟寿材铺,买了一口棺材与一些纸钱香烛,这会儿正往城外走。
岑雪疑惑:“他买这些做什么?”
“葬人呗。”危怀风看着像是知晓些内情,但是不多言,吩咐车夫掉头出城,跟上王玠。
岑雪猜想王玠今日来城里摆摊烧蛋,或许是为这一桩事挣钱来的,心里不由更唏嘘,不知王玠要葬的是何人。
这一趟倒是不远,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后,前行的马车慢下来,金鳞在外低声汇报,说是快到了。岑雪推开车窗,发现外面已是荒山,树杪横生,草木枯败,天幕有寒鸦尖叫着掠过,四下冬风席卷,王玠正赶着一驮着棺材的老旧驴车,揣着手跋涉在风里,满头的发被吹卷得凌乱不堪。
前方不远处,逗留着几个人影,俱是灰突突的一团,仿佛被苍天压在地上的石头。看见王玠身影后,其中一个“石头”腾地站起来,竟是个八九岁大的女孩,身后跟着两个更小的女童,飞奔向王玠。
王玠从驴车上下来,抱起飞奔来的女童里最小的那个,接着从怀里掏出先前买的小笼包,分给饥肠辘辘的三姐妹。三人捧在手里,狼吞虎咽地吃着,年纪最大那个忽然瞥见树影后方的一辆马车,脸上闪过疑惑与戒备,扯了扯王玠的衣袖。
王玠看来一眼,眉眼淡淡的,不说什么,从女孩手里捡起一个小肉包往嘴里塞,接着往前走。
便在大树脚下,放着一卷破旧的草席,里面鼓鼓的,像是裹着一人。不远处挖着一个长坑,四人结伴在旁边坐下,先各自果腹,接着王玠起身,从驴车上搬来那一块新买的棺材,再打开草席,把里面的人抱入棺材里。
岑雪先前被王玠那一眼看得有些心虚,这厢再细看,更惊心动魄。原来被王玠抱入棺材里的竟是个骨瘦如柴的女人,大概二十五六岁,衣鬓齐整,面色蜡黄。三个女孩在旁帮衬着,眼里噙着泪,看情形,那女人是她们的母亲。
岑雪讶异:“他要埋葬的,是一位妇人……”
先前来的路上,岑雪一直在猜王玠是要为什么人准备后事。自从被废为庶人,离开皇城后,坊间再无关于他的传闻。岑雪算过,他是十八岁离开皇城的,如今辗转数年,已是一位二十五六岁的成年男子,要是有缘分,或许已在民间成了家。莫非,眼前这位被他抱入棺椁里的妇人,便是他的发妻么?
那这么看,另外三个女孩便是他的女儿了?
岑雪心头震动,霎时百感交集,这时金鳞凑至窗侧,低声说道:“少爷,是赵家村的柳寡妇。”
岑雪一怔,接着更是错愕不已,危怀风从她眼神里看出震惊,解释道:“赵家村在灵云山脚下,是离他住的那间破庙最近的村落。半年前,衢州疫情,大批难民逃往明州,他是其中一个,进村时,身无分文,饿倒在土墙下,是柳氏接济了他一碗稀粥。”
岑雪哑然,登时为前一刻的胡乱猜测而感羞愧,再次看向王玠时,心头忽然涌起一股敬意。当今世上,男女本有大防,再贯以“寡妇门前是非多”的谬论,更无多少男人敢光明正大与柳氏这样的妇人交往。可是王玠能撇开一切世俗成见,为曾经有恩于他的柳氏收尸入殓,这样的胆魄与大义,委实令人动容。
“先不要打扰他们,往山下退一退。”危怀风交代。金鳞点头,拽着缰绳挪开,吩咐车夫掉头。
视野转换,大树下,王玠正与那个最年长的女孩一前一后扛着棺椁往坑里下葬,另外两个小女童抻长手臂,努力帮衬着。岑雪看在眼里,严风灌进来,眼眶倏有一点干涩,身侧伸来一只手,关上了窗。
“不是怕冷?”危怀风淡淡道。
岑雪敛神,拂开脸颊上被吹乱的鬓发,道:“柳氏是如何去世的?”
“她亡夫原是赵家村里的一名屠夫,有酗酒打人的恶习,因她嫁来后始终生不出儿子,动辄打骂,致使她一身伤病。前年,那屠夫因醉后跌入湖泽溺亡,她一人拉扯着三个孩子,身体每况愈下,今岁突染恶疾,药石无医。”危怀风平静地叙述着,回顾王玠与柳氏的那些君子之交,心里略有波澜。
岑雪则更是震动,许多感慨梗在喉咙里。乱世中,人命本贱如草芥,挣扎于草丛里的女人,更卑如沙尘,生死都悄无声息。柳氏若非种下善果,有王玠处理身后事,不过一卷草席葬身荒山,埋没野草。可怜那三个女孩,长姐不过八九岁,底下两个妹妹尚是稚童,柳氏去后,不知她们该凭借什么在这乱世里生存下去。
“那三个女孩儿……”岑雪欲言又止,心里知道这样贸然相求,有些不尴不尬,可是思及后果,终是忧心,“怀风哥哥能帮衬一把么?”
危怀风眼神微动,倏而一笑:“你以为他会弃之不顾?”
岑雪微愕,回想起王玠那一副落魄狼狈的模样,难以置信。危怀风的意思,难不成是说王玠会替柳氏抚养那三个女儿长大?
“且先看看他如何处置吧。”危怀风不急不缓,等在马车里,不久后,外面传来熟悉的辘辘车轮声,以及断断续续的恸哭,金鳞在车外传话:“少爷,人下山来了。”
岑雪推开一点车缝,隔着丛生的树木,看见一辆驴车从山上而来,王玠坐在前赶车,后面坐着那三个女孩儿,长姐泪眼婆娑,左右手各抱着一个啼哭不止的妹妹,想是才反应过来,刚才那一遭,乃是与母亲的永别。
危怀风没做声,及至驴车默默从旁侧驶过,即将消失,才吩咐外面的人:“跟着。”
岑雪知道他是顾及那三姐妹,不想在这种情形去搅扰人,可是这样跟下去,不知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看王玠赶车的架势,应该是要先把柳氏的女儿们先送回村里,莫非,是要等那以后再与王玠会面商谈?
岑雪默默想着,却发现下山以后,王玠在前头赶着驴车,并没有进入旁侧的村寨,而是沿着先前出城的那一条官道行驶,最后,于日昳时分,再次进入云屏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