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德的汉话和乌兰一样显得生硬,在他点头答应后,乌兰也很快点了头,宋丽没想到这件事情居然还能解决,高兴地将手轻轻放在乌兰耸起来的肚子上:“乌兰,我答应你,绝不会让孩子有事的,如果之后看起来天气不好,我们就立刻返航。”
她说完似乎还觉得这样还不够足以表示感谢,又从脖子上将自己常年佩戴的玉佛牌摘了下来,不顾乌兰的阻止戴到了她的脖子上,道:“这个佛牌是我家里人给我的,很灵的,你戴着,之后先保佑孩子平平安安的出生,到时候你再还我吧。”
乌兰看看她,又看看自己的丈夫,很快眼睛又红了:“谢谢你。”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晚些时候杜冷峰帮助3048号的船员在跃进号上安顿下来,又将两艘船暂时拴在一起,他们本来就是一艘最高可容纳十几人的中型渔船,如今船舱终是给挤得满满当当,据3048的船长陈贵介绍,他手底下除了有那对名叫门德和乌兰的内蒙夫妻,其他几人分别是曹向明、黄宏和杨光。
为了表示感谢,3048号的船员把他们之前捕来的鱼和他们分享,因为3048上有吊机,网上来的鱼比跃进号要大要多,3048号的人帮着一起做了一桌的菜,其中有些鱼鲜美得让宋丽都咋舌。她心系乌兰肚子里的孩子,不停给她夹菜,最后弄得陈贵都忍不住笑道:“倒是没想到也碰上一条船上头有个妹子,这下好了,我们几个大男人哪懂得照顾孕妇?”
众人这时都笑了起来,宋丽心里有些奇怪,寻常渔船,连女人都不让上船,又谈何是个孕妇呢。她本想在饭桌上问问,但一想之前乌兰在3048号上恐怕处境也和她差不多,虽说其他人答应让她上船了,但她总得处处小心着不给人添麻烦,如今如果是在饭桌上直接问了,怕是乌兰要下不来台,她看了一眼女人还显得苍白的脸,最终按捺住了好奇。
之后几天,3048号的船员一直同他们和谐相处,甚至也很自觉地不去多打听孙有为和宋丽正在做的考古研究是什么。同为女性,宋丽对乌兰多有照顾,但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乌兰的汉话并不好,一直没有办法和她说太多话,就这么过了将近一周,宋丽和孙有为的水下考察没有进展,同时也不知是不是因为海上的生活太过一沉不变,他们竟然还开始了失眠多梦。
对于宋丽而言,她原来因为心事重睡眠就不太好,然而在跃进号上这种情况却严重到了让她很难忍受的地步,一连几天她都梦到了自己被人用枪顶着脑袋,在开枪的一瞬间,宋丽清醒过来,时间却往往还是半夜两三点钟。她浑身冷汗地爬起来,发现船舱里的所有人几乎都是醒着的,杜冷峰他们坐在窗边抽着烟,看上去都因为休息不好而显得烦躁不安。
到了九月下旬,他们还是没有找到第三只海罐头,宋丽隐隐觉得,所有人的脾气似乎都因为失眠而变得暴躁起来,某天早上她在下海前听到刘军在嘟囔“什么都捞不出来还天天下个屁的水”,注意到她的视线后,刘军脸色阴沉地走开了,而后某天晚上,朱昊又因为被好不容易睡着的王仁贵的呼噜声吵醒,同他大吵一架,几乎弄醒了整船的人。
海上风平浪静,船内的矛盾却好似将要一触即发,宋丽在连续的失眠折磨下,某一天下水之前甚至忘记做气瓶检查,多亏了孙有为发现了问题,他们才规避了潜水事故。不光如此,因为休息不足,宋丽在潜水中也一直感到心慌,有几次她甚至感到在深水里有什么东西在凝视着她的后背,这种毛骨悚然的感觉直到夜深人静还会折磨她,让失眠变得越发严重。
一切似乎都在朝一个失控的方向发展,宋丽无力去阻止,也渐渐感到在这船上,除了孙有为,她唯一能说得上话的就是乌兰。有时在不下水的时候,她会扶着乌兰到甲板上去晒晒太阳,宋丽并不是个娇气的人,乌兰因为怀孕有许多不便,门德天天和陈贵他们抽烟也顾不上她,宋丽便干脆帮着给女人擦身,随着两人的关系走得越来越近,宋丽却也渐渐有一种错觉,船上的男人似乎都在暗中盯着她们,尤其是那些3048号上的人,有好几次她感知到旁人的视线回过头去,那些人却都三两蹲在一旁抽烟,除了脸色阴沉些,什么都看不出来。
宋丽后来想到,渔船上不让女人上,其实更多怕的就是在这样密闭的空间里,人一但发起兽性便无法收拾.......她想得心慌,晚上隔着帘子,她隐约看到对面床铺上的陈贵他们正在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边,更觉得心里发麻。
到了九月底,某一天杜冷峰在日常检查中,发现跃进号的无线电蓄电池被烧坏了,为此杜冷峰和底下人大吵一架,最后几乎要动起手来,好在被陈贵他们拉住了。杜冷峰说,无线电坏了,就必须要立刻返航,否则万一碰上恶劣天气,他们都得死。
杜冷峰说话时的口气不善,宋丽不敢直接不答应,只能借口考虑一下,第二天再给答复。
到底要不要回去?
宋丽并不甘心止步于只找到两只海罐头,然而当天晚些时候,她写日记时却又感到有人在盯着她的后背,这种感觉只让她毛骨悚然。如今无线电坏了,如果现在船上发生了什么,他们连求救都做不到,更何况,乌兰的肚子越来越大,估计很快就要临盆。
宋丽想,是时候该和孙有为商量一下回去的事情了。
……。
“时间太晚了,我还要给乌兰擦身,天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要是这船上有一个医生就好了,我就能知道,到底是什么让我们一直睡不好觉,又是什么让一切都越变越糟。”
我读到宋丽日记本的最后一行,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喃喃道:“这些人的症状,和龙女号上的人.......”
赵大有淡淡道:“没错,症状几乎是一样的,他们身处海罐头打捞出来的海域,跃进号上的人原来没有吃打捞上来的鱼,所以没有得病,但是3048号上的人因为海难吃了很久海鱼,所以在陈贵他们登船之前,3048号上的人就已经生病了,后来因为和跃进号分食了他们船上的鱼,导致跃进号上的人也出现了同样症状,这些我当时在龙女号上的时候就联想到了,那天晚上我想要把他们叫到甲板上说这个事情,谁能想到......”
赵大有抱着手臂眉头紧皱:“我没想到我们一早就被人盯上了,也没想到这个人的目的竟然会是杀人,后来我哥未雨绸缪让我做的那些准备却倒是真的救了我一条命。”
见我没说话,赵大有叹了口气,又道:“后来赵无妄和我说起过宋丽,他小时候见过,只说是个有自己追求的女人,好像是因为姐姐和姐夫就喜欢考古,所以从小耳濡目染。宋丽以前还去英国留过洋深造过,对考古事业有热情,坚持不返航也是因为想要找大鱼墓,谁能想到最后会出这种事,这样一个人,实在不该有一个如此悲惨的结局。”
我又翻了两页日记本,之后的书页几乎都被血浸透了,让人难以想象这些人在船上经历了什么。整本日记在这个地方戛然而止,也难怪赵大有说这个日记没有办法解开当年鬼船上的谜团,关键的部分其实都没有写,也因此赵大有在之前的调查里其实知道得并不比我多太多。
我看向乌那格,这下终于知道他的玉佛牌是哪里来的了:“所以你的佛牌真的是宋丽的。”
乌那格没搭腔,他拧着眉头,忽然道:“这个事情里头有个问题,你们两个发现了没有?”
第41章 。 多一个和少一个·★
如今确定了乌那格的身份,我知道他虽然本质是个骗子并且死性不改,但是在他父母的事情上,这个小兔崽子多半是认真的,问道:“你发现了什么?都这种时候了大家头都很大,别绕弯子了。”
乌那格沉思道:“多了一个人,然后又少了一个人。”
赵大有一愣,却是很快反应过来,脸色凝重:“你是说,多了一个女人,又少了一个男人。”
我一头雾水地看了一眼赵大有,这才觉出和一个博士一起行动的坏处来,她见我还没get到,又道:“杨光家那张照片,里头没有乌兰,但是人数也是六个,换言之,那张照片里有一个人并没有上跃进号,也可能压根就没有出那一趟海。”
我一下明白过来,从手机里找出那天在杨光家里找到的老照片,即便在94年的时候照片的画质还不比今天,但我自诩我这点分辨能力还是有的,在照片里,明显不存在一个高个子肉鼻头的女人:“怎么回事?是乌兰临时顶替了其中一个人上去了吗?”
赵大有仔细对了一下日记里的名字:“陈贵,门德,乌兰,曹向明,黄宏,杨光,明天我们得找人问一下杨光那张老照片上缺的人是谁,之前我完全没想到这个……简直昏了头了。”
乌那格脸色冷峻:“我之前在噩梦里,总是听到有个女人在说,求你至少放过孩子......如果这些真的是我过去的记忆,那说这个话的人应该就是我的母亲,她不应该上船的,渔船上不收女人,之后必然是有人要害她,所以她才会求对方放过她的孩子。”
我想到宋丽日记的最后,她说船上的男人似乎都在不怀好意地盯着她和乌兰,在海上轮船这样一个封闭的空间里,唯一和岸上沟通的渠道又被切断,人确实很容易突破道德束缚,做出一些过激行为。现在已经很难讲,在鬼船惨案发生的时候,船上的人是否有过迫害孕妇的行为,但就我所知,历史上许多发生在大海上的惨案在被揭开后,背后都是令人无法接受的残酷真相。
我回忆道:“我之前看过一个事情,英国有四个人因为海难流落在救生艇上,后来其中两人将昏迷的一个水手杀死并吃掉,第三个人虽然没有直接杀人,但也吃了肉,就在他们做完这件事的四天后,他们就被人救上岸了.......鬼船的情况虽然不是海难,但是在那种情况下,我估计宋丽没有写到的事情比我们想的要可怕得多,否则也不会留下满船的血。”
“达德利和史蒂芬斯案,现在在国内的法律课还会听到这个案子。”
赵大有明显也是知道我在说什么的,她轻轻抚摸着日记本上烫金的那几个字,四川大学,曾经是宋丽的母校,如今也是她的学校,低声道:“其实在这次家里收到海罐头之前,我都是不知道有这本日记的存在的,爷爷虽然常常在我面前念叨,但是他从来不当着我的面把它拿出来,大概是怕上头的血吓到我......我是这一次才第一次从我哥那里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本东西,他拿给我看的时候也再三说,不要被它蛊惑。”
“蛊惑?”我很少听赵大有说这么不科学的词汇,不由有些惊讶。
赵大有苦笑道:“赵无妄比我要厉害,爸失踪了之后,很多事情他不得不做,所以其实有的时候我哥比我理智多了,我本来还想就一本日记,有什么了不起的,但是看完之后,我第一次知道,为什么我爷爷到死都放下不了这件事情。”
她慢慢捏紧了拳头:“这几页纸里头,爷爷眼睁睁地看着宋丽从一个完好的人,变成了一个渐渐有些不正常的人,而在之后没写的空白里,宋丽又从一个活人变成了一个死人,导致这一切的秘密究竟是什么?就是这个秘密蛊惑了爷爷,他一辈子都觉得是因为他要宋丽去找大鱼墓,宋丽最后才被害死的,但是大鱼墓只是一个幌子,真正害死宋丽的人,一定是在日记最后,那些不怀好意盯着她的人。”
我看着赵大有难得神伤的样子,忍不住道:“虽然这个日记本解不开鬼船的秘密,但是如果你一开始就拿出来,我们或许可以少绕很多弯路。”
“不会,正相反,如果是那样,我们可能都会被这本日记迷惑。”
出乎意料的,赵大有十分干脆地摇了摇头,抬起头看着我:“冯默,你忘记了吗?它是以宋丽的主观视角去写的,你现在看到的东西是宋丽看到的,但未必是事情的真相。赵无妄叫我瞒着你的时候,我有和你有一样的疑惑,我觉得我们会兜圈子,但是后来我明白了,我们从一开始不能被这本日记困住,要完整地将整个事情从头到尾捋一遍,只有这样......我们才有可能将当年发生在船上的事情揭开。”
我想到赵无妄对我演的那出戏就忍不住翻白眼,按着隐隐作痛的太阳穴道:“不是我说,你们赵家人真是我见过最麻烦的人......可以说简直就是麻烦本身。”
赵大有没说话,想来就算是她在这种时候也没法头铁,乌那格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好戏,这时拍拍手:“那现在好了,误会解开,皆大欢喜。冯大哥,你看以我俩的交情,要不今天晚上就收留我算了,我的行李已经在前台了。”
我这才想起来房间里还有第二个麻烦,搞了半天这小兔崽子原来在这儿等着我,没好气道:“你心倒是大,我都差点弄死你两次了,你还敢和杀人凶手睡一间房啊?”
“你他妈刚刚是故意的是不是?”赵大有在我面前识相,不代表她的人格就发生了变化,估计是想起之前乌那格和我演的那出戏,火气延迟上头,她冷冷道,“冯默原本可以好好找我说,是你要他演戏吓我的是不是?还他妈想阉了他?”
乌那格见势不对,立马就往我身后藏,赵大有扑过来要揍他,乌那格个子小,缩在我后头左闪右躲,结果就是赵大有前两下都是打在我身上。她因为瘦,拳头上一点肉都没有,打在人身上还是很痛的,我实在是给他俩搞得秃头,无奈之下只能抓住赵大有的拳头:“我说,要不行我先出去,你俩在里头打一架,我在门口看着,谁先出来谁叫里头那人爸爸,你俩看怎么样?”
“可以。”赵大有向来不输气势,更别说正在气头上,“你出去,谁先出来你把谁打成孙子。”
“好,我就等着这句话。”
我正要出去,谁知乌那格一下抱住我的腰:“不行!我们草原上那达慕摔跤虽然是不分重量级别也是不分年龄大小的,但是那个是友谊赛,我和赵姐一看就不是什么友谊赛,你死我活那就得按奥运会的规矩,按照重量级别来分,你看她比我高,一看我俩重量上就不是一个组别的,冯大哥,你们江湖中人,不能助长这种歪风邪气啊。”
这个死小孩一堆乱扯本质还是为了骂赵大有比他重,赵大有给气得怒极反笑,过来就要揪他领子,乌那格紧紧抓着我,可怜巴巴道:“那我把师父给我带的土特产都给你们行不行?你们汉话不是说嘛,大人不记小人过,我也是想要你们解除误会才会出此下策的。”
他小心翼翼地从衣服里摸出一袋子奶酪,他这件衣服本来就奇怪,像是个法宝,从哪儿都能摸出东西,赵大有嫌弃道:“谁要你的奶酪?现在有淘宝,哪儿的东西吃不上?”
“那不一样,你们尝尝就知道了。”乌那格这回十分认真,“我平时接触的游客多了去了,你们吃到的奶酪就是奶糖,很多外地来的游客从来没吃过真正的奶酪,我这个,是我师父做给我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他小心翼翼地打开袋子,我闻到了极其浓烈的奶香气味,乌那格拿出两块来分别递给我和赵大有,看起来还有点舍不得:“你们尝尝?”
我光是摸就知道这个奶酪质地肯定非常硬,而且样子也没外头市场上卖的那种奶酪条好看,我还在犹豫,结果赵大有倒是先吃了,就听咔嚓一声,她好像是咬断了一根树枝一样。就我所知她因为嗜辣,本身就不怎么爱吃甜的,本以为赵大有肯定会嫌弃一通,谁想到她居然轻哼一声道:“是还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