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想帮忙,却让宝缨的境况雪上加霜。
袁逸辰深感愧疚,飞扬的眉目低垂下来,恳求道:“宝缨……情况还不算很坏,咱们往前看,掖庭那里我再找人打点。别怪我了,好不好?”
宝缨摇头:“小哥哥,我没怪你。我只是……”
抽噎了下,没能很好掩饰住哭音。
袁逸辰越发慌乱,手足无措道:“你别哭呀。我、我……我没骗你,再等等,我们想办法……”
他以为她是害怕被罚去掖庭。
宝缨抹了把眼泪,不知如何同袁逸辰解释。
在袁逸辰看来,只要宝缨不被卷入行刺一事,哪怕违命被罚,也不算什么。等风声过去,还能慢慢筹谋出宫。
可袁逸辰不知道的是,宝缨昨日试图盗取腰牌,已经引起符清羽的注意,并怀疑到了袁逸辰头上。
日后袁逸辰再提宝缨出宫,以符清羽的机敏,定会立刻联想到宝缨在私库的行为,进而找他们秋后算账。
到那时,原本单纯的出宫一事,又会发散成什么样子?即便袁逸辰从没有过不臣之心,自始至终只考虑过光明正大的手段,恐怕也难以洗脱皇帝心里的猜疑。
况且,宝缨现下的心境,无法完全告知袁逸辰。
之前和刺客搏斗,场面混乱,袁逸辰应当没注意,正是符清羽将宝缨推给了刺客。他护着杨灵韵,为此不惜让她死掉……
宝缨心里难过无法言说,也是到了这一刻,她才意识到,原来她还是对符清羽有期待的,所以才会难过到绝望,灰心到再也留不下去。
符清羽可以把她的性命视作儿戏,偶尔却表露出强烈的占有欲,不肯给她自由。
不在意她,却强行留着她。留着做什么呢?看他迎娶皇后,琴瑟和鸣,还是看他广纳妃嫔,生儿育女?
如今,在这座皇宫里每多停留一刻,都无异于在宝缨心上多捅一刀。
宝缨从未如今日这样否定从前的自己,感到所谓的爱是如此荒唐可笑。
身份相差悬殊,宝缨想要个说法或者报复回去,都是不可能的,所以她只想离开而已。
迫切地想要离开。
“小哥哥……”宝缨稳住心神,朝袁逸辰行了个福礼,“宝缨只求你一件事。”
袁逸辰忙道:“什么事?你说。”
“寄希望于陛下放我出宫,这条路行不通。但若是能离开京城,我自有去处,也不必再劳烦袁叔叔和小哥哥。所以宝缨想知道,小哥哥有没有办法……能不为人知地将我带出掖庭,带到城外?”
袁逸辰一惊。
虽然因为一些原因,袁逸辰笃定宝缨在宫里过得不好,他想把宝缨带出去,过正常的生活。
可他没想过,宝缨心里早有了打算,甚至提出要私逃出宫。私逃的性质和自请出宫完全不同,若被抓到,按宫规,打死也不为过。
分明是个软绵绵的小姑娘,竟会孤注一掷,铤而走险,可见她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
都把人逼到这份儿上了!
袁逸辰又心疼又气愤,暗暗捏紧了拳头。
宝缨却误会了他的沉默,勉强笑笑:“我也知道是强人所难……如果不行就算了,小哥哥当我没说过。”
她转身要走,袁逸辰却轻笑了声,及时拉住了宝缨衣角。
宝缨诧异地回头。
“宝缨这性子,倒比我还急躁?”
说着玩笑话,袁逸辰的眼神却坚定非常:“好不容易让你相信我,肯求我一次。你以为我会不答应么?”
……
第二天一早,天色刚蒙蒙亮,宫门方开,宝缨准备动身去掖庭。
既是被罚,自然不能再动用车马,去迟了又怕生出新的事端,故而宝缨裹紧了斗篷,早早便要出发。
她有心不引人注意,然而还是没能瞒过精明的御前总管大太监。
何四喜特地叫乐寿过来,帮宝缨提行李,送她一程,其实更是为了传话。
“宝缨姐姐,”乐寿提着包裹跟在宝缨身后,不停唠叨,“你千万别再和陛下拧着来了。”
“师父说,陛下这次不是真想罚你。我看也是,咱们伺候这么些年了,也不是没看过陛下的手段,真想罚是这样的么?都没让连夜迁走,还准你回来收拾自个儿的东西。”
“还有你这间屋子,里头的东西,陛下都没说让动。这说明什么?我看过不了几天,陛下就舍不得你,让你回来了!”
宝缨脚步一滞,颇为冷淡地说:“也许他只是还没想起来。”
唇边勾起一丝讥嘲,“陛下的意思,不是咱们轻易能看懂的。别瞎猜了。”
别像她,自以为是了许多年,始终觉得符清羽待她与众不同,以为她在他心里多少占些位置。结果竟只是自作多情,误会一场。
乐寿见宝缨不爱提这个,闷声说:“师父已经和掖庭令打过招呼了,不会叫宝缨姐姐吃亏的。过些日子,等陛下消气了,师父再找机会提提,肯定能让宝缨姐姐回来。”
“如果有机会,我、我也会和陛下说的。”乐寿红着脸补充。
宝缨苦笑,对何公公和乐寿的关怀,受之有愧。
他们不会知道,她已经准备逃离这块伤心地,无论计划成功与否,应当都不会再回来了。
可是现在,她也只能装作一切如常,请乐寿帮忙转达谢意。
“陛下从前对宝缨姐姐那么好,隔几天就不忍心了。”乐寿又安慰她。
……好吗?
宝缨恍惚,随即摇摇头,自言自语道:“……也不重要了。”
声音很低,乐寿没听清:“嗯?……什么?”
正要追上前,却发现宝缨停住了脚步。
顺着宝缨的目光看过去,回廊尽头一个孤单挺拔的身影,晓月清风般静谧无声,似是伫立了很久。
那人也听到他们脚步声,转过头来,金质玉相,俊逸绝伦的一张脸,除了符清羽还能是谁?
乐寿很有眼力见地推了宝缨一把,自己倒是躬身向后,藏进了廊柱的阴影里。
宝缨垂首行礼:“陛下。”
符清羽没出声,安静地看她。褪去威严,目光温和,矜持又不失从容。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着,天长日久的,很难不沉溺其中,宝缨有些愤恨地想。
宝缨其实知道,那只是符清羽平素在人前显露的表象,真正的他绝非多么温柔的人,玩弄起帝王心术,行事甚至称得上阴狠。
可即便明知,她还是陷进去了,真是无药可救。
这样想着,心中越发不忿,宝缨保持恭谨的姿态,却抬起眼和大夏皇帝对视。
视线相接,不过片刻,符清羽缓缓眨了下眼。
“你……”
呼出的白雾转瞬消散,他要说什么,但最终没说。
再度静了下来,一些细微的尴尬悄然流淌。
以往遇到这种时刻,向来是宝缨负责暖场提起话题,她几乎是习惯性地问:“时候还早,陛下怎么一个人在院子里?”
符清羽似乎也暗地松了口气。
“睡不着,就起来了。”
他咳了声,补充说:“……毕竟昨日发生了那样的事。”
宝缨恭顺地点点头:“外头天寒地冻的,还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回去吧。”
静了一息,符清羽低笑了声,眼眸中暖意乍现:“这话……怎么听着像在赶客?急着赶朕走?”
经年的积习害死人,宝缨差点也要跟着笑了,刚牵动嘴角,忽然记起当下的处境,生生将笑意吞回了肚子里。
被贬去掖庭的宫女,对天下的主人不耐烦,这份不自量力的确构成了好笑话。只是处在宫女地位上,她要多没心没肺才能陪笑。
发生了昨日那一遭,他还在若无其事地同她说笑,有没有想过,这玩笑其实有些残忍?
宝缨冷了脸,规矩地答:“奴婢不敢。”
符清羽面容微动,笑意收敛起来,但只是摆摆手:“算了……你去吧。”
“陛下?”
他这份淡然反是激起了心中怨怼,宝缨被酸涩浪潮冲的狼狈不堪,胸口有什么东西熊熊燃烧着。
她想她一定是烧昏了头,因为她听见自己在问:“陛下,这些年,奴婢始终为一件事困扰,很想问问陛下。”
“你说。”
“奴婢记得,太皇太后将奴婢赐给陛下,叫奴婢日后做侍寝的宫人,陛下当初是坚辞不受的。那后来……后来为什么又临幸了奴婢?”
为什么诱她做了一场美梦,又无情地催她醒来。
符清羽微微侧开了脸。
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他眉头略微皱起,凸出形状完美的眉骨。还是很好看,赏心悦目的好看。
可他的回答却丝毫不中听。
“也许……”符清羽声音喑哑,带着不可言说的怅惘,“是个错误吧。”
“是么……”
原来是这样。
宝缨弯起唇角,笑容毫无瑕疵:“谢陛下解惑。奴婢告退。”
转身吐出一口气,心肺冷到发颤。
是个错误啊。
她嘴里发苦,心想:“可我当时……很高兴呢。”
【正文第三人称,从女主成年开始】
感谢在2022-09-17 23:35:28~2022-09-18 23:34:1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万俟羽修、记住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6章 〇二六
◎她真的做出了◎
初入宫那些年, 宝缨在太皇太后身边,差不多每天都能见到龙颜。可是身份迥异,除却偶尔几次, 真正的交集也不是太多。
皇帝的一天异常忙碌,处理朝政, 司习六艺, 时不时还被杨用叫去府上耳提面命。
肩负起这般重任, 符清羽比一般的孩子早慧得多,也深沉得多。即使到了太皇太后面前, 一举一动也端的是稳重老练,绝少流露出小孩子天真活泼的一面。
小皇帝不仅生的漂亮, 做什么都出色,几乎没有事情能难倒他。
宝缨看在眼里暗暗钦佩, 但也只是敬而远之罢了。她毕竟是戴罪之身,平素谨小慎微, 不敢逾越分毫。
而符清羽这位主子,将规矩看得极重,平常御下宽和,真正要处罚谁, 也不会手软。他最厌恶不守本分的人, 从不姑息攀龙附凤之辈, 宝缨当然不会去触他霉头。
所以,当太皇太后有意撮合她与皇帝时,宝缨首先吓了一跳。
她跟着太皇太后,除了陪老人家说话, 做的最多的也就是抄经念佛。无论是为人处世, 还是容貌技艺, 十岁出头的她都不可能是最出挑的,也不知怎么就入了太皇太后的眼。
宝缨想不通,符清羽更想不通。
符清羽那会儿的年纪,对男女之事将解不解,突然说起来臊得不像样子。纵是他待祖母至孝,这回也恼羞成怒,难得有了小脾气。
他神情凝重,垂下长长的眼睫,却问边上嬷嬷:“太医来请过平安脉了?祖母身子一向可好,药都好生服用了?”
太皇太后直接气笑了:“竖子!拐着弯说你祖母吃错药了,我要是听不出来,那才真是老糊涂了!”
符清羽少年老成地叹了口气:“祖母一贯精明,可孙儿不懂,您怎的乱点鸳鸯谱?那程家女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祖母要是真觉得她有福相,看着顺眼,就继续留着,叫她孝顺您老人家就是了。孙儿那里的人都用惯了,不需要额外添一个,也不……”
他眨了下眼,白净面皮微微泛红:“孙儿若闲下来,只想好好休息养精蓄锐,不需要跟谁说体己话,也用不着暖床的人。”
符清羽轻咳了下,正色道:“祖母不必给孙儿安排女人,孙儿不需要。”
太皇太后扶额,对嬷嬷讲:“快,把陛下这话记下来!等他日后懂得女人的好,想要娶媳妇了,咱们一块儿笑话他。”
一屋子的女人都吃吃地笑。
符清羽被祖母打趣,脖子红了个透,却坚持道:“祖母,孙儿的婚事,杨相一定会插手的……再说,就算是让您选,程彦康的女儿也不合适。”
在场的宫人都跟了太皇太后许多年,深得信任,提到皇室举步维艰的处境,不免感到凄凉,渐渐都收了笑意。
太皇太后倒是一直挂着笑,像是忽然忆起了往事,静默了片刻,感慨道:“程家那丫头原也是要给咱们家当媳妇的。你父皇在世时,亲自给太子定的婚事,就是你太子哥哥年长了宝缨好几岁……要是他们这会儿还在,再过两年也该操办喜事了。”
符清羽认真想了想,很不解风情地问:“……您说,若是给太子哥哥安排一桩冥婚,杨相会同意吗?”
宫人大惊:“哎哟,祖宗诶,这话可不能乱说。”
太皇太后气的朝符清羽丢了个手枕:“混小子,长嘴是为了气死祖母的吧!”
宫人们急忙打岔,皇帝说起朝会,这个话头总算过去了。
在殿外偷听的宝缨也终于放下了心。
太皇太后身边很好,宣化殿规矩大,她才不想去,更不想配什么冥婚!
可是等皇帝离开,太皇太后又跟老嬷嬷说:“……许是我年纪大了,也不能免俗,瞧着两个孩子好,就想拉郎配,硬把他们凑到一起去……他倒不领情……”
嬷嬷安慰道:“咱们陛下是个开窍晚的。依老奴看,这事还得从长计议,毕竟年纪太小了,操之过急反倒让两个孩子隔阂生分了。”
太皇太后摇头,一向豁达的老人竟落了泪:“我岂会不知……可我这身子等不到他开窍那天了。要是连我也去了,阿羽身边就一个亲近的人也没有了,真真是孤家寡人!”
“阿羽这孩子,打小心事就重,不会轻易跟人交心。自从登上皇位,身边虎狼环伺,父母亲族,良师益友,寻常少年郎有的那些,他都没有,却要负起这么重的担子……做长辈的,哪会不心疼呢。”
房间里安静了好一阵。
太皇太后似是用了些水,又说:“宝缨那丫头,圆字面,乖巧懂事,福气大……我是真喜欢。更难得她心性通透,从不自怨自艾,也不轻贱自己,见天总是乐呵呵的,正好给阿羽改改性子。”
嬷嬷低声说了什么,太皇太后笑起来:“没错……她父亲当年就是那样,总是一副笑模样,天塌下来都难不倒他似的……嗯,长得也俊,走到哪儿都被众人瞩目。我那不争气的儿子,早些年总跟着人家学人家,倒像个跟班。”
太皇太后陷入到回忆里,静了许久,缓缓道:“我把宝缨留在身边,总想着阿羽和她也跟他们的父辈一般要好。只是阿羽执念太重,始终记挂程将军的错处……他变成这样也怪我,怪我啊。”
“事到如今,我只能拼了这把老骨头,尽量做些安排。成不成的,随他去吧。”
说到最后,太皇太后很是沮丧,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直到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