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清羽没回头,语气淡漠:“怎么了?”
“陛下,奴婢当真只是来送东西,没别的意思。”
“嗯。”符清羽转身朝宴会的方向走去,“跑腿的事用不着你,老实在宣化殿待着。下不为例。”
宝缨腿一软,脸皮却因心思被看穿而臊的通红,僵立在原地,连侍从们打她身侧穿过也没顾上闪躲。
众人离开后,脚下积雪一片狼藉。
宝缨盯着那滩乌黑的雪,忽然又记起,今日仿佛是她的生辰,仿佛她还有个未达成的心愿。
“他忘了啊……”
宝缨没绷住,叫一直隐忍的眼泪流了出来。
她真的等到了生辰这天下雪,可那人身边一同赏雪的已经不是她了。
也许从开始,就只有她一个人当真了吧。
“哥哥,让你等久了!”
杨灵韵跳进马车,差点将车里等候着的男子扑倒。
“哟,好大的力气!”楚国公世子杨会嘴上虽嫌弃,看向妹妹的目光却充满了宠溺。
他父亲杨平虽有很多子女,可早逝的原配夫人就只生了杨会和杨灵韵,两兄妹相互扶持着长大,感情一直很好。
今日也是杨会的主意,提前打点好宫门守卫,让杨灵韵混进宫里见皇帝。
这事可不敢叫家里人知道,所以杨会一直提心吊胆地等在宫门外,终于见到杨灵韵才安心。
看到妹妹小脸红润,杨会忍俊不禁道:“女大不中留啊。再过两个月就嫁过去了,就这么等不得?”
杨灵韵搡了哥哥一把,面色却流露出欣喜,咬着下唇说:“谁等不得了?”
忽然又蹙起了眉尖,沉吟道:“哥哥,你从前陪陛下读书,经常去宣化殿吧?有个小宫女,你认得吗?”
杨会笑了:“宣化殿有那么多宫女,你这么一说,我哪知道是谁?”
“不。”杨灵韵摇头,坚持道,“这一个,你定会记住的。”
那小宫女好看的出奇。眸光灵动,颊边两朵梨涡,冰肌玉骨,媚态天成,若不是作宫女打扮,还当是司霜雪的青女误入了凡尘。
杨灵韵见了都有些晃眼,杨会是出名的花花公子,若叫他见了,以杨灵韵对哥哥的了解,他一定不会忘。
“哦?……是她。”
果然,听了杨灵韵的描述,杨会揉着下巴,一脸若有所思。
“她?是谁?”杨灵韵斜眼看哥哥。
“唔……就是个宫女呗。”杨会呵呵干笑,任妹妹怎么掐他胳膊也不说。
他最了解自家妹子,知道杨灵韵被宠的有些骄纵,若叫她得知程宝缨的身份,必然要不开心,保不齐捅出什么篓子。
眼看要当皇后的人了,却还是小女孩心性,杨会既爱又怜,抚了抚妹妹额发,敷衍道:“一个宫女也值得你胡思乱想,又不能动摇你皇后的位子,就连……”
他嗤笑:“就连皇帝也是我们杨家指名的。哪怕换个人做皇帝,皇后也还是我妹妹当!”
杨灵韵忙去掩他的嘴:“胡说,干嘛要换?我就要陛下!”
杨会但笑不语。
想起那小宫女,心头却有些痒。
他自诩风流,美貌女子常见,那份脱俗的灵性却不常有。
可惜是小皇帝的人,又跟杨家有世仇,不然也能弄到身边,尝尝滋味……
多情的杨世子颇是惆怅。
符清羽摆驾回宣化殿时,雪已经停了。
夜空漆黑,无星无月,风声凄厉地呼号着,吹动窗棂咯吱作响。
他未进寝殿,先拐去了小书房。
小书房里只点了几盏豆灯,分外幽暗,关上房门,皇帝一直淡然的脸色突然沉了下来。
跟随他的两个人面面相觑。
“呵……”符清羽冷哼一声,“梁冲,今日你也看见了?”
梁冲是御前侍奉的太监,在何四喜手底下做事,秉持中庸之道,不显山不露水的,只有极少几人知道他其实是皇帝的亲信。
梁冲道:“奴才派人盯着了。看起来像是杨会兄妹自个儿的主意,杨相应当不知情。”
“不知情,呵呵,”符清羽冷笑,“是啊,何须杨相出手,仅仅是杨家一个小女孩,也能把大夏皇宫当成自家花园,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呯——”
符清羽气到拂袖,玉石搁笔被扫落在地,摔裂成数不清的碎片。
梁冲侍奉他多年,知晓这位陛下性情内敛,表面温文从容,私下也极少发这么大的火,这是真气着了。
只能劝道:“陛下再忍耐些时候。如今朝中已有不少大臣偏向陛下,等到袁将军回朝,定能一举扳倒杨家。”
符清羽坐在书案后,呼吸沉重,胸膛激烈地起伏着。
他本是武烈皇帝符铄的第五子,若一切顺着原有的轨迹发展,根本和皇位无缘。
然而十年前的光化一役,夏军败于突厥,符铄和太子都死在了战场上。
朝政从此被丞相杨用把持。杨用以立嫡为名,逼死几个更年长的皇子,将年仅九岁的皇五子符清羽送上了龙椅。
杨用虽是治世能臣,却也权欲旺盛、跋扈专横,将皇室捏在手心里,毫无尊重。符清羽在太皇太后教导下,小心翼翼地做了几年傀儡,这几年才逐渐显露出锋芒。
杨用两年前死了,儿子杨平继承了爵位与丞相官位,表面看来,杨家依旧如日中天。
不过杨平才干远不及父亲,嚣张霸道却更甚,朝中多有不满——叫符清羽看到了一线机遇。
“你那边呢?”已经平静下来的皇帝问道。
房中另一人急忙回禀,声音却是个年老的妇人:“回陛下,杨府完全没起疑心。探子回报说,杨平还想借大婚之际跟陛下讨个王位,近日除了筹备大婚,便是为这件事联络同党。”
杨用贪恋实权,杨平却只爱虚号。很好。
至于杨平的儿子杨会……在乎的就只有美色和享乐了吧。
符清羽嗤笑了一声:“宫里的暗探呢?”
“喜事将近,杨家对他们的管束也懈怠了,老奴暗中调走一些,剩下的不足为虑。”
“辛苦魏嬷嬷。”
魏嬷嬷现在只是不起眼的干瘪老妪,年轻时却是江湖上有名的女贼,后被符清羽的祖母孙氏收服,改对孙氏效忠,统令闺门卫,暗中保护皇室,如今又成了太皇太后留给符清羽的秘密武器。
魏嬷嬷对太皇太后忠心耿耿,更是看着符清羽长大的,被少年帝王感谢,不由老泪纵横:“十年了,咱们忍了十年,老朽终于能见到陛下重振皇威,也算不辱使命!可恨杨用那老贼命好,竟早死了几年,不能叫他跪在陛下面前,亲口乞求陛下原谅!”
符清羽淡笑:“无妨。朕不需要他的乞求,只要他死,杨家死。”
饶是魏嬷嬷,也被少年帝王淡然外表下的阴狠决绝吓得心惊,立刻噤了声。
梁冲刚刚看到陛下和那杨家小姐你侬我侬,受的冲击更大。
不过……权力之争跟女人无关,那程家女儿不也得宠着呢,遑论杨小姐?
梁冲收敛眉目,放下了不该操的闲心。
第3章 〇〇三
◎能陪奴婢出去一下吗◎
想起父皇和兄长的惨死,想起十年屈辱的岁月,符清羽心里不大痛快。
回到寝殿,依然不痛快着,凝眸看着跪了一地的太监宫女们,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出深重的阴影。
宝缨不在其中。
皇帝许久不出声,何四喜揣摩圣意,试探道:“老奴叫宝缨姑娘先歇息,陛下可要传宝缨姑娘侍寝?”
符清羽仍旧低着头,冷笑道:“侍寝?”
祖母宽宥了程家女,他可不会忘。
杨用老贼固然可恨,但父皇兵败的直接原因,却是时任大将军的程彦康贪功冒进,带精锐骑兵深入敌军腹地,不顾命令越走越远,导致中军被围,数万夏军覆灭。
符清羽眼眸一凝,冷冷开口:“什么侍寝,让她赎罪来吧!”
宝缨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回到围屋的。
宫闱中没有纵情的自由,眼泪来得快去得更快,几个呼吸间便止住了。
只有心里,剩下空落落的疼,越想越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当初太皇太后病危,将宝缨放到皇帝身边,让她以后引导皇帝通晓人事,并以此为名赦免了程氏族人的流放。
除此之外,太皇太后还作了一道安排,为皇帝选定杨家嫡女为后,待皇帝亲政后大婚。
宝缨从开始就清楚皇帝的婚约,以戴罪之身服侍帝王,也不敢奢求更多。
可是情爱不由人,陪伴在符清羽身边多年,她亲眼看到他从一个孤弱少年长成从容有度的君王,几乎亲历了他生命中所有重要的时刻,渐渐将这个人放到了心上。
也以为自己真的在冷情帝王心里占据了些许分量,以为至少在这几年里,她可以完整拥有他的真心。
直到今日,宝缨忽然意识到她无法再编织谎话,继续骗自己了。杨灵韵那样大胆,他们之间那么熟悉,不可能是第一次见面……
当然不是。
宝缨心底发冷,其实她一直都该清楚。
老杨相还在世的时候,以帝师自居,符清羽经常去杨府接受教导,本朝男女大防没那么严重,他怎么可能没见过未婚妻子呢?他们相识相伴,比翼齐飞,难道不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么?
她一直都应该清楚,只是装作看不见。
是太愚笨,太贪婪些微的温情,才会变得这样糊涂。
明明只是个暖床的宫女,却以为自己得到了他的最初,哪怕不能天长地久,也能在他心里留下个忘不了。
其实什么都没有因她改变。
红线系定,符清羽和杨灵韵的故事早就已经开始了,而她始终只是不相干的人……
宝缨心乱如麻,但宫规入骨,念着不能失了仪态,急忙取过鸾镜,擦去眼角残留泪痕。
先涂上一层香膏,又用扑子沾了细粉,轻按上去。胭脂倒不必了,年纪轻面色红润,薄施粉黛,颜色刚好。
对镜再照,美艳却呆板。
指尖放到嘴角,稍向上推,两朵梨涡绽放,镜中人突然有了生气,微笑看过来——这样才对。
“我的宝缨生了张讨人喜欢的脸,多笑笑,别人会忍不住对你好的。”入宫前,宝缨娘是这般叮嘱的。
十年过去,宝缨已经记不清娘亲面容,这句话倒是搁在心上,从没忘记。
宝缨也冲镜中人笑回去:“娘说得对,女儿还算讨喜,太皇太后她老人家生前对我极好,皇帝也照顾我……十年了,没挨过打骂,没缺过衣食,女儿做的还不错,是不是?”
心里想的却是,过去十年一夕贪欢,终到了梦醒的时候,接下来该怎么做,娘亲来不及教给她。
前路在哪,所有的欢喜和无奈,该如何了结?
宝缨心事重重,反复思量,最后竟伏案睡了过去。
睡到梦酣,有人叩门。
何公公熟悉的声音:“陛下回宫了,宣宝缨姑娘过去。”
……
“陛下有些醉酒,用过醒酒汤了,这会儿还不大清醒。姑娘小心伺候着。”
路上,何四喜压低声音提醒。
宝缨应是,步子却越来越慢。
曾走过无数次的金砖廊道,积雪都被清掉了,寒气从砖石底下透上来,叫人通体生寒。
符清羽刚和未婚妻见了面,又传她侍寝,是对她还有几分留恋,亦或只是当成见不到那人时的替代呢?
宝缨颓丧地摇头。
真可笑,他是皇帝,拥有三宫六院又不稀奇,压根不需要思考这种蠢问题。
只有她才会纠结……更可笑的是,即便这样,她心里却又生出了欢喜。
想见他,今夜格外想。
哪怕那人总是高高在上,忽冷忽热,毕竟还有温存的时刻在,无论怎样都好过暗夜里枕衾孤寒,一个人面对看不到尽头的昼夜。
有错吗?世间给予的温情太少,怎能不抓住仅有的火光?
哪怕这光亮是被一道懿旨和其后的政治交易绑定的,哪怕一直以来她只是自欺欺人,宝缨也舍不得放掉。
围屋就在寝殿西侧,走得再慢,依然转眼间就到了。
皇帝刚沐浴过,水汽混着殿上经年燃着的瑞脑、冬日里熏的佛手香椽、兰草香胰、浓厚酒气、符清羽身上独特的气息……扑面而来,蛮横强势地将她笼罩进去。
宝缨敛目垂眉,跪拜行礼。
符清羽披了件绀色便袍,随意靠在榻上,隔着水雾,清俊无俦的面容显得幽深而暧昧。
“过来。”他朝宝缨勾手,又对几个随侍的小太监:“退下。”
打头的小太监乐寿才十五岁,和宝缨同年来到宣化殿,一向很要好。
擦身而过时,乐寿朝宝缨使了个眼色,与何公公先前的提点是一个意思——陛下醉了,当心侍奉。
宝缨感激地咧了下嘴。
符清羽长睫微颤,黑眸将这一幕收入眼底,薄唇渐渐抿起。
这些年,他一直看不惯宝缨总是笑嘻嘻的,好像从没有忧愁,叫他都有些嫉妒。
符清羽很清楚,他心底是存着许多恶念的,不表露在外,积郁成毒,酿成陈年的腐朽。自己不快活,定要在别人身上找回来,即使那样也不会令他摆脱挣扎,但至少,有人和他一样了。
此刻,皇帝内心的恶劣就被勾了出来,只想一逞凌虐的快意。
两指挑起少女的下巴,高深莫测地问:“今日是你生辰?礼物喜欢吗?”
宝缨这一天心神不宁,都快忘了那对金簪,这时才想起要谢恩。
符清羽却钳制着她,不许她再叩首。
“不由衷。”他略狭长的眸子盯住她不放,“宝缨不满意么?还想要什么?”
宝缨羽睫轻颤,身体簌簌发抖。
符清羽心思剔透,总能轻易看穿她,发现那些她极力隐藏的细微情绪。从前,也正是那份洞明叫宝缨体会到了少有的关注,因而以为他待自己不同,进而生出依恋和爱慕。
现在,一半的她希望符清羽体察到她的心意,另一半却深深惶恐……
宝缨想实现那个愿望。
还没到子夜,积雪也还在,哪怕是就着灯火……也还来得及,对吗?
可她不想再次抱着希望,又再次失望了。
“奴婢……”宝缨声音细若蚊蚋,“奴婢想……”
“还真有啊?”
符清羽嗓音低凉,却倏然松开了手指。
突然失去支撑,宝缨不由向前倾倒——正要伸手,却忽然被揽腰抱到了床榻上。
男子旋即欺身而上,英俊的面庞凑到她耳边,在宝缨耳垂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下:“好好伺候朕,伺候好了就赏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