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婉瑶猛地转过身,面色涨红,怒斥道:“是,驸马永远不曾考虑我的感受,永远我行我素,事后又装好人道歉。既然不是真心的,又何必说什么‘对不起’。只有言语不见行动,这般廉价的‘对不起’,我不需要!”
于敏之拼命仰起头,直面她的怒火。像从前很多次那样,他面色淡然,无悲无喜,隐隐含着悲凉。
符婉瑶最看不得他这幅模样,怒气翻涌,上前又扇了一巴掌,直接将于敏之打翻在地。
她居高临下看着他,冷声道:“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只剩一把骨头架子,头发也白了,难看死了!只不过是条可怜虫,学别人当什么英雄!”
“就算你救了他们,一对养尊处优的少爷小姐,他们能逃出多远,能逃到哪里?结果还不是一样,再被抓住,下场只会更惨!你……你……”
符婉瑶哽了一下,最后的问题便带上了哭腔:“你这样做,搭上自己……值得吗?”
于敏之叫杨用一声舅公,从亲缘上论,已是三族之外,加之他这些年不图上进,只委身于翰林院做个闲官,原本不会被这次的风波波及。
可是,在私自放走杨会兄妹后,却是不能独善其身了。
符婉瑶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一面恨不得于敏之去死,一面又恨他这般不知死活。
她刚才那一巴掌用尽全力,手掌已是麻木的没有知觉。于敏之左半边脸也高高肿起,手脚被捆住,无法靠自己站起来,但他脸上仍然不见狼狈,眸光倒比平常更暖些。
于敏之动弹不得,便也放弃了,用细若游丝的声音说:“殿下,之前……刚成婚那时,臣也对殿下说,别作践自己了,这样伤不到你痛恨的人,跟臣回去。臣也许没能力完成殿下心中的愿景,但至少在公主府里,我们可以关上门,把所有的恩怨都放在外面,只有殿下与臣两个,做一对平凡的夫妻。”
于敏之忽然笑了:“殿下当时在听曲儿,听完臣的话,直接往臣身上丢了一把琴,砸的稀巴烂……”
符婉瑶嘴唇动了动。
于敏之是在给她体面,没有说出更多的细节。实际上,那次她在男风馆,叫了十几个小倌儿奏乐唱曲,于敏之一路找来,被羞辱的斯文扫地。可他还是挺直腰杆,在她面前说了那番话。
然后,她叫人把他打了出去,在男风馆醉生梦死五六天……直到杨用派人把她带走。
于敏之只是看她,目光里没有怨怼,没有愤恨:“臣虽然不赞同,却也能够理解殿下当初的做法。那时只有采用那样激烈的做法,殿下才能让自己的心过得去。世殊时异,在当下,臣也有不得不做的事……”
“不得不做?”符婉瑶嗤了声,“杨用是帮过你,但不过是说几句公道话,让你那些叔伯不敢侵吞家产。后来让你在杨家族学念书,也是你靠自己的才华争来的。这么多年,你到底欠杨家什么,非要用这种方式还?你当初……分明和杨用政见相左,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于敏之轻声道:“舅公所做的,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在杨家人散出去的恩惠里不过九牛一毛……可是,民间说吃人嘴短拿人手软,这话别人说得,臣说不得。臣的确是在舅公照拂下长大成人、金榜题名的,臣也想回到幼时,也许能走出不一样的路,不用背负恩情……”
“但是不能,等臣后悔,恩情已经受过了,舅公临死前拜托臣保护杨会兄妹,臣唯有答应。忠义两难,臣只能付出所有努力,给杨会兄妹争取一线生机,而臣对天子的辜负,就……以死偿还吧。”
符婉瑶静静看着面前的男人。
于敏之还是于敏之,纵然十年岁月中变得形销骨立,英姿不复,他还是那个初入官场就一人舌战诸位权臣,为了信念可以放弃自己的人。
还是那个不卑不亢又宽厚温柔的人,是她喜欢的人。
符婉瑶年少时美貌无比也骄傲无比,从来不屑阿谀奉承之辈,围着她献殷勤的少年数不胜数,没一个能够得到公主青眼。
符铄给她选了无数个驸马,只有一身傲骨的于敏之入了她的眼。
指婚时她是很欣喜的,只是没想过,被她欣赏的正直不屈,到最后却是将两个人推到了对立的立场……即便他们两人并没有任何仇恨。
“那我呢?十年了,我终于自由了,代价却是失去驸马。你欠我的,又怎么还?”她声音颤抖,不再掩饰汹涌的泪滴,“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
只这一句,像失却了全部力气。这间屋子,有他存在的地方,再也不能多待。
符婉瑶转身便走,命令下人:“开门。给我更衣,我要去见陛下。”
她走的那样快,没有看到于敏之遽然改变的神情,没有听见他长叹一声,苦笑道:
“我也很喜欢你啊,瑶瑶。”
第35章 〇三五
◎朕不会像你◎
随着皇帝的脸色一瞬比一瞬更阴沉, 梁冲不露痕迹地往后站了站。
这便把压力都留给了那名校尉,校尉很快顶不住,请示道:“陛下, 一盏茶的时间快到了,咱们的人早已准备就绪, 要不……动手吧?”
长睫微动, 符清羽站起身, 眼中已是寒冷如冰,轻轻收了下下巴, 表示应允。
校尉正待发号施令,传令兵突然高呼:“报——开门了——”
“长公主开门了——”
校尉的一口气便噎在了嗓子眼, 符清羽猝然起身,大步走向田庄, 随从的侍卫急忙跟上。
符婉瑶一袭庄重冠服,跪拜在道路之侧, 田庄诸人跟在她身后,放眼望去一片黑压压的头顶。
待符清羽走近,符婉瑶道:“恭贺陛下铲除奸臣,平定内忧, 为父皇母后和皇兄报仇!”
乌皮六合靴在她面前停住, 若说是大仇得报, 符清羽语气里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只是淡淡说:“皇姐与朕,就不必讲那些虚礼了。人呢?把人交出来,一切好说。”
符婉瑶仰起头, 脸颊上不及掩饰的泪痕:“陛下, 能不能借一步说话?”
符清羽眉间皱起, 显是忍耐到了极限,但终是没有发作。
“请皇姐带路。”他不再看符婉瑶。
……
半刻钟后。
“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杨会和杨灵韵不曾来过庄子,驸马他……迫于旧日恩情,犯下大过……他根本没想逃跑,束手就擒,等待陛下责罚。”
符婉瑶三言两语讲述了今早的事,心焦如焚却不敢流露,尽可能平静地问:“于敏之罪不可赦……但陛下最清楚,过去这些年,他从不曾助纣为虐,甚至在杨家掌控朝政后,主动退避。杨用几番想重用于敏之,都被他推却了,便是不想与杨家同流合污,否则以于敏之状元之才,又怎么会至今只是个翰林?”
符清羽笑了:“皇姐是想为驸马求情?”
符婉瑶急切道:“仅此一次。让他偿还了杨家的恩情,以后必定不会再犯。陛下此番除去杨家,朝廷动荡,正是用人之际。若能宽恕于敏之,他定会为陛下效犬马之劳,何不让他戴罪立功呢?”
符清羽重重放下茶盏,瞳孔漆黑无底:“皇姐不会真的以为,你能够左右朝纲、超越法纪吧?”
符婉瑶的心重重坠了一下。
“朕不想让下人看了笑话,才应允了皇姐的请求。若皇姐懂得投桃报李,便主动将人交出。其余的,不该皇姐插手的,就不要管了。”
泪水夺眶,符婉瑶跪到符清羽脚下:“我只你这一件事,留他一命。我将他带到封地去,一辈子囚禁,再不会做任何危害社稷的事……”
“皇姐!”符清羽揉揉紧皱的眉,“朕说的把人交出来,你当是玩笑话吗?别兜圈子了,朕已经知道你与程宝缨的密谋,她人呢?”
“程……”
符婉瑶一瞬恍惚。
她是答应了程宝缨,若那姑娘真能够逃出皇城,会暂避到她的庄子。当初约定的日子,便是皇帝大婚前后,符婉瑶叮嘱过下人。
可是……昨天过去,程宝缨并没有出现过。
符婉瑶昨天想起此事,心想那姑娘多半没能成功离开皇宫,她虽有些惋惜,却也无能为力,只是短暂想想,便放下了。
今早得知皇帝借大婚,给杨府来了个连窝端,后面又有于敏之的事情,更是让她将程宝缨彻底忘在了脑后。
可符清羽却说,让她交出程宝缨?
程宝缨竟真的逃离了皇宫?……却没有如约定一般,来到此处。
符婉瑶心念一动,虚张声势道:“陛下答应我,饶于敏之一命,我、我就告诉你程宝缨现在在哪儿!”
符清羽微张开略狭的眼,死死盯住符婉瑶,威势迫人。
符婉瑶仰起脸,毫不示弱地看回去。
“呵——”符清羽先移开眼。
他起身,拍拍衣角:“皇姐说谎时,总是习惯看右上方,睫毛眨的比平常更快。”
符婉瑶不认:“我只是、只是太紧张了,我……”
“皇姐,不要白费功夫了。你这个人,脑子糊涂脾气冲,不过就算百般不好……我毕竟是你的兄弟,我相信哪怕是于敏之的命,也不会让你背叛许下的承诺。这一点,和你那个蠢货驸马倒是一模一样。”
符清羽走到门边,微侧过脸:“你没有程宝缨,也不知道她去了哪儿。”
符婉瑶泪流满面,拼命摇着头,喉咙却似被扼住,说不出话来。
仿佛为了印证皇帝的推断,梁冲轻咳一声,回禀道:“陛下,庄子每个角落都搜查过,没有宝缨姑娘。下人们异口同声,都说没有年轻姑娘来庄上。杨会、杨灵韵也不曾来……”
梁冲从眼角瞥了眼符婉瑶,谨慎道:“……像是中途被驸马放走了。驸马自个儿大摇大摆来到田庄,故意引开追兵。这些,驸马本人都承认了,只是不肯说出杨家兄妹的去向。”
符婉瑶急忙冲上前,扯住符清羽衣角:“你……从一开始就没准备跟我谈条件。做出倾听的模样,却叫人搜了我的庄子!”
符清羽不以为怒,淡道:“结果都是一样,何必浪费大家伙的时间。”
便不再管符婉瑶,径自命令梁冲:“放发海捕文书,悬赏万金,缉拿要犯杨会兄妹。把于敏之带回天牢,单独关押审问。”
那……宝缨姑娘呢?
皇帝没说,梁冲也不敢问。
正要得令离开,符婉瑶猛地冲向符清羽:“我不允许你带走他!”
符清羽反应快,在她扑过来时便闪开了身。
梁冲亦是机敏,却生怕长公主磕坏碰坏,不敢像皇帝那样躲开,只能硬着头皮挡住符婉瑶。
符婉瑶被软禁多年,被日复一日的醉生梦死掏空了身体,虽然还在青春年华,却瘦削羸弱,梁冲很快便制住了她。
符婉瑶被梁冲困住臂膀,双腿还不住踢着,也不再顾忌,大声发泄着:“你心里谁也没有,只有你自己!所有人到最后都和你离心了!”
发冠散落一地,翟衣也脏了,符婉瑶声调越来越高:“我留不住驸马,可你也留不住宝缨!你永远别想知道她去了哪儿,你再也找不回她了!她不要你了!”
“她只想离你远远的!堂堂天子,可笑不可笑?!”
梁冲吓的赶紧去捂嘴。
长公主这脾气跟炮仗似的,自个儿心里难过也不想叫陛下开怀,专往人心口上捅刀子。
符清羽转过来看她,讥诮道:“不劳皇姐操心。说起来——”
符清羽眨了眨眼,“皇姐如今闹这一出,又是何必呢?早在十年前,祖母和朕都劝过皇姐,于敏之同杨家人不一样,皇姐应当放下恩怨,和他好好过日子。是皇姐不愿,闹得惊天动地,叫双方都下不来台,让杨用不得不采取更激烈的手段,让你和于敏之再无回旋的余地。”
“荒废十年时光,结成一对怨偶。皇姐,拆散你和驸马的不是朕,是你自己。如今后悔,为时已晚。朕也不会因为皇姐的悔意更改律法。”
“你……”符婉瑶不住冷笑,“是啊,怪我自己……可你不也一样,你也得不到。我们都得不到。”
“朕不会像你。”符清羽撂下这句话,走了。
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声。
大意放走程宝缨,按说是该重罚。
但皇帝只减了魏嬷嬷的薪俸,叫她“暂且休息一阵子”。
这等紧要关头,周围人忙的足不点地,一贯备受信赖的魏嬷嬷却什么差事都没领——对忠心耿耿的魏嬷嬷来说,这比打一顿板子还叫她难受。
但更难过的,是自己心里这一关。
魏嬷嬷经验老道,敢吃宝缨送的茶,自然不是全无防备。魏嬷嬷师承一位世外高人,师父当年行走江湖顶的是“神医”的称号,有妙手回春之术,武学的造诣反不是最拿得出手的。
魏嬷嬷对药石之道不感兴趣,但耳濡目染也学了些皮毛。她自小身子骨皮实,从前没少被师父和师兄师姐拿来试药,身体经过千锤百炼,寻常麻药毒药根本药不倒她。
所以才掉以轻心,才在程宝缨这儿吃了大亏。
不止悔恨自责,魏嬷嬷更想不通,被脑中困惑折磨的寝食难安。
程宝缨才十七岁,自幼长在宫廷,一举一动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不可能接触到江湖上的用药高手,她从哪儿得来这么邪门的迷药?
《本草经》……
突如其来的念头。
魏嬷嬷知道程宝缨没事的时候喜欢翻看那本书,因为是从宣化殿带过来的,有陛下的准许,魏嬷嬷便没有去查。
也是怜悯宝缨,想着这丫头在掖庭没得吃没得玩,一个人孤零零的,看看书也算个寄托,总不好再夺去。
现在回想起来,却越发觉得蹊跷。
魏嬷嬷重新回到了掖庭,来到宝缨短暂居住过的小屋。
《本草经》被宝缨带走了,可是——
魏嬷嬷拿起一卷麻纸。
宝缨曾用麻纸抄写药方,帮助记忆。写过的纸都已经烧了,但在最上一页,却洇了浅浅的墨痕。
魏嬷嬷找来工具,仔细拓下,却在读那拓片时,猛地惊住。
“不可能!”魏嬷嬷枯老的手不住颤抖,“这、这……程宝缨怎么会有我师父的方子?”
师父已经仙逝多年,难道……是那个人,她出手了?
魏嬷嬷稳住心神,叫来下属问道:“程宝缨手上的《本草经》,是谁给她的?”
第36章 〇三六
◎去济阳◎
“大哥你这病, 不戒酒根治不了。想缓解症状,樟木、葛根各半两泡茶,醉后喝下解酒。”
面前的汉子裹着破棉袍, 听见“樟木”、“葛根”顿时松了口气,嘴里嘀咕着:“好呀好呀, 这两样不值钱, 雪停了我自个去后山挖……”
叶怀钦一看便知, 前半句关于戒酒的话,这位病人是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他也不多劝, 收下两只麻雀当做诊金,把人送走了。
再进门, 看见宝缨噘着嘴,一脸不高兴:“刚才那位大哥, 手一直在抖。连我都看得出来,再不戒酒就晚了。他是个猎户, 手一直抖,还怎么继续打猎?你就这样让他回去了,亏得别人叫你一声‘神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