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子这几日在看丽泽书院吕祖谦的《东莱博议》,每半月做一篇八股文章给夫子检阅。”说到此处,冯俊成不免想要取得父亲的赞赏,抬起头,“夫子说以儿子之势,明年春闱定能取得名次。”
怎知冯老爷冷哼一声,本来消了的气又顶高来,“夫子之所以那么说,是看在你去年侥幸在乡试之中脱颖而出,你当真以为来到会试还有这般好运?”
冯老爷将冯俊成中举归为侥幸,原因有二。
一是他从小顽劣,比起读书更爱取乐。二是他去岁备考的确不够用心,想的是别人四五十岁未必能中,他即便中不了,三年后再考也才二十二岁,有大把辰光可以挥霍。
怎知一考便中,叫他自己也措手不及。
为了早些结束这通教训,冯俊成只好承诺,“儿子知错,请父亲放心,今次之后我定刻苦勤学,绝不浪费时间在无关紧要的事上,全心全意准备明年会试。”
他本没有如此决心,但近来有些事叫他感到力不从心,或许只有在会试出类拔萃,进京谋得一官半职,他才有底气为青娥和他自己谋条前路。
秋乏日短,外头有人挑担卖茱萸。
青娥趴在柜台百无聊赖,叫了那人进来,用一杯菊花酒换一枝红果,茱萸新鲜饱满,衔在口中折下半段,簪在脑后鬅头上,比金子贝母都漂亮。
别看她此时还有心思打扮,冯俊成不露面,她早已乱了阵脚,强作镇定找事来做,心想等赵琪回来就要他趁早打消这个念头。
那么露骨地抱着他,他都无动于衷,叫他立地成佛去吧!
还有什么继续下去的必要,她好歹也是要脸的。
分明都不抱希望了,傍晚冯俊成到底步履蹒跚地出现在了铺门外。
青娥绞弄发丝念念有词,正盘着账,一抬眼就见他在门外不尴不尬地站着。高挑俊朗的小公子,身穿绀蓝色的绫罗交领袍,不着饰物,松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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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度,一看就是拿小憩做借口,睡到一半从家里偷跑出来见她。
青娥心中暗喜,却先按捺欣喜,轻哼了声。
当着他的面装上半扇门板,没看见他似的,合上账目,掀帘去到后院。
身后人没动静,她又回眸道:“来呀,当心让人瞧见。”
第11章
青娥用眼梢悄悄觑着冯俊成,见他跟来,于是站在院里的水井旁,旋身坐下去。
冯俊成宛如玉像清隽的脸上泛着些微紧张,他派人到赌坊打探,赵琪此时还在宝局上分不开身,所以才选这个时候到访。
心心念念的人就在水井旁候着,身子微拧着,衣料紧贴住孱弱的腰身,是触手可及一抹婀娜的影,他却别过眼去。
“大嫂近来可好?”
“好不好的你现在都看到了,没人上门寻仇就是好。”青娥抬眼将他睃视,轻描淡写道:“别这么看着我,我又没怪你什么,望春都和我说了,我晓得你走不开。”
冯俊成一怔,“望春她怎么和你说的?”
“如实说的,说你在花楼里吃醉了酒,回家不慎让冯老爷逮着,罚你跪了三日祠堂。”青娥将他上下看一看,温和地笑,“想来是花娘的酒更香甜些,一杯杯将成小爷劝得找不着北。”
冯俊成登时语无伦次了起来,平时多伶牙俐齿,现在就有多笨嘴拙舌,面皮涨红着,“我那日是从秦淮回府不假,可我是去喝酒送行的,没有招惹楼里莺莺燕燕的姑娘们,我吃多了酒是因为——”
“因为什么?”
“因为……”
“不想说不必说。”青娥语气轻快,摇摇头站起身来,“是我僭越,少爷何需向我解释,你即便再也不来了,我也不能闯到冯府去追根究底。”
说着鼻尖泛红,眼眶里蕴满泪水,我见犹怜,青娥抽噎着背过身去,“还当你是不一样的,其实男人哪有不坏的,全都一个样!”
冯俊成见她因为自己伤了心,心里有万分歉意,上前道:“我吃多了酒,是…是因为你。”
青娥错愕回眸,眼中泪盈盈的,“怎么就成了为我?”
冯俊成避而不答,目光闪躲看向旁处问:“既然大嫂这几年过得并不愉快,可曾想过与赵大哥和离?”
“和离?”青娥倏地笑了,耳后的小红果跟着轻颤,冯俊成看见那串红彤彤的茱萸,像是看见了自己随她波动的那颗赤红的心。
“和离是你们大户人家的讲法,我们小门小户嫁过一次再难谈婚论嫁,就是丈夫再不合心意,也只当下错赌注,赔进一生。我与他和离了,着落在哪?嗯?你说呀。”
冯俊成吞咽后正色道:“你不一样,你有着落。”见青娥眼波狐疑,他鼓足了气,“待明年春闱我考取功名,定然不会留在江宁,届时我带你走可好?”
青娥眼底佯装的狐媚劲儿霎时一扫而空,怔然看向了冯俊成。
她倏地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笑得乐不可支,笑得冯俊成不知所措。
这是第一个连手都没牵过,就先向她承诺的男人。
青娥笑够了,吸吸鼻子,举目望向他,“你就是为着此事借酒浇愁?”
冯俊成颔首,到底年岁不大,俊朗的脸孔浮现些微担忧之色,显然是将埋在心头的话都说出来后,又感到有些不堪重负了。
青娥问:“你带我走,是要将我买在身边做个奴婢?和岫云紫莹一起争你的宠?”
冯俊成当即摇了摇头,青涩俊朗的脸孔板着,“岫云紫莹是我的两个婢子,何故提起她们?是望春闲暇和你说的?你不要多想,我待她们跟待望春是一样的。”
青娥又“嗤”地笑出来,低下头,眼眶却是真的红了。
小少爷还欲说些什么以表真心,她上前半步,张开手臂轻轻抱他,将他嘴边的话语打断。
细瘦的胳膊环住了流畅劲窄的腰身,在感受到他身体难以自持的僵直后,又缓缓松开,满怀期待地将他仰视,梨涡绽笑,用算计和轻佻掩饰她的动容。
青娥柔声道:“那少爷可要金榜题名,带了我走。”
冯俊成痴愣在了原地,本来多机敏的人,忽然多出几分傻气,颔首答应,“好,我既答应了你,就一定兑现。”
他没有抱回来,青娥后背空落落的,仿佛已预见了将来撕破脸皮,必不愉快的离分。
她将脸慢慢贴上他战鼓擂擂的胸膛,轻声问:“少爷不抱抱我么?”
冯俊成固然喜欢青娥亲昵的接触,可他还有大好的前途,又知礼义廉耻,不可能分不清轻重,于是腼腆道:“青娥,我说的你大可相信,只是你而今还是他人之妻,我不能与你频繁见面,更不好如此…搂搂抱抱。”
青娥忽扇着湿润的眼睫,愕然问:“这又从何说起呢?”
他们本就见不得光,也不差抱这一下。
冯俊成也不知该从何说起,他眼下还没有更远大的谋划,只好正色道:“这几日王斑会借口来铺里买酒,你若有难处便告诉他,但你我暂时还是不要见了,有话便让人代为传达。青娥,我得走了,见了你,与你确认了心意,我便能安心筹备考试,你等我,我一定能带你走。”
青娥终于明白过来,掐起腰,瞠目结舌地将他离去的背影望着。
他跪坏的膝盖还没好利索,趔趄两步,长腿迈过门槛,快步离开。
好家伙,这是让她遇上正人君子,动真格的要带她脱离苦海了?
可苦海是假的,是她捏造出来装可怜骗他上钩的,他这一通下来,倒把她给架上了!
转眼天色昏暗,青娥还在井边坐着,赵琪回来没得吓一大跳,问她作何如此。待青娥将此事与赵琪一说,二人面面相觑,各有各的心不在焉。
赵琪担心青娥动了念,按冯俊成所说,他计划考取功名便来替青娥斩断前缘,带她一起走马上任,离开江宁。
整桩事唯一的困难,在于自己和青娥的婚姻。可他们压根就不是真夫妻,眼下充其量只是同伙而已,要是青娥听信了小少爷的承诺,真丢下自己,他该上哪哭去?
“好青娥,哥哥待你从来不薄,你不会真信了冯家少爷的鬼话,和他私奔去吧。”
青娥抱着胳膊哂笑,拿足尖照赵琪膝头一踹,“知道怕了?”
赵琪笑起来邪性得很,挽袖子过去搂她的腰,“青娥,我对你可从来不藏着掖着,少爷说带你走,也就只能让你没名没分的跟他,他将来要娶柳家女,柳家也是金陵大户,可不好相与,等我们捞了他这一笔,我的钱都归你管,日子不比做妾痛快?”
青娥面上没什么反应,站起身躲开他,“用得着你说?我自己想得明白,有钱人家的少爷,说话做事不问后果,我还能信了他的不成?”
说着她眼睛飞快眨了眨,不大自在的转身离开。
赵琪心满意足跟她到厨房,看她提水壶到屋里兑水洗脸,香喷喷的闺房里霎时起了蒸腾的水雾。
青娥拢了水先洗脸再擦擦耳根,看向赵琪问:“就是不知接下来该怎么推他一把。”
赵琪瞧她擦洗脖颈,霎时有些心猿意马,他左顾右盼地坐下,“我总有法子让你们见面,这就包在我身上,一见了面,你主动些个,他十九岁的毛头小子哪里把持得住,届时我从暗处跳出来,吓吓他,银子不就到手了?”
“呛啷啷——”
门外打更人吊着破锣嗓子,吆喝着经过,惊动了大声密谋的二人,他二人惊魂未定互看一眼,都笑了笑。
青娥泼了水到院里,掐腰问他:“还不走?”
赵琪死皮赖脸地坐在桌旁,笑嘻嘻给自己倒水来喝,就是不想走,“你看我都在偏屋睡了那么些日子了,什么时候才能和你睡一间屋子?就可怜可怜我,别叫我夜里冷得睡不着觉。”
青娥不以为意,夺了他手上茶杯,“你不是总上河边去?用得着我可怜你。”
秦淮边上书院多,行院更多,卖笑为生的女孩儿们都指着儒生养活,至于赵琪,他到河边去显见不是为了进书院旁听。
赵琪脸色倏忽一变,堆个笑脸,“这是谁和你告的密?”
“你回来一身脂粉气还用谁告密?”青娥抱起胳膊,全然不感到生气,“你早前在上元的时候不就跟个小粉头走得近。你以为我不认得她?她私下来找过我三回,换着法打探你我关系,还要我改口管她叫嫂嫂。”
后来那小粉头被抬进富户做四姨太太,还派了人来给青娥送大红喜蛋,大热的天,喜蛋坏了,青娥索性没吃,剥了搁在桌上,赵琪回到家来正饿,塞嘴里嚼着吃了,还鼓着腮帮子来问她是谁家办喜事。
今日几句话将赵琪听得直吸气,他还当自己掩饰得极好,不成想只是门旮旯拉屎,天会亮——早晚要被识破。
青娥不留情面将他往外赶,“还要我可怜你哩,你只说把钱都给我管是不是应该的?”她又用力推搡两下,“快出去,臭烘烘的别进我屋里,我要睡了。”
这晚的月亮都是叫人憋气的毛月亮,赵琪站在院子里粗手粗脚擦个凉水澡,一面哆嗦一面龇牙咧嘴地跳回屋里,故意冻得啸叫几声,也不知是在惹谁注意。
青娥洗得香香的,充耳不闻,侧身坐在床铺上发愣。
忽然叹口气,抬眼将整间还算得上整洁的屋子巡视一圈,她最开始和赵琪两个睡过大街,还睡过没有屋顶的破草棚,能有而今的一片屋檐,全靠他们两腿泥泞地走过来。
少爷说得再诱人,也只是男人不做准的承诺,比起“男人”,她晓得自己更需要“同伙”,这也是她屡次纵容赵琪的原因。
想通这一点,她心满意足钻进被窝里,可等躺下,还是免不了一阵不大爽快地翻来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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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翌日赵琪忧心忡忡,瞒着青娥去到赌坊去打探,得知冯俊成果真如他自己所说,闭门不出,潜心准备起了开年二月的科举会试。
江之衡见赵琪格外关心冯俊成的去向,拇指摩挲牌面,一时间心里也泛起嘀咕,担心他这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随即打算将此事告知冯俊成。
他临时起意到冯府拜访,穿过黑油门,瞧见门房上几个小厮正坐在一起抽叶子戏,周围站着三个衣着陌生的小子,揣袖笼看得聚精会神,显见府里正有客人来访。
江之衡随即问起领路的丫鬟,那是谁家的仆役。
小丫鬟也正偷瞧着玉树临风的衡二爷,被抓了包地脸红道:“是二小姐和姑爷,正在老爷太太那儿说话呢。”
江之衡轻佻眉梢,转而问:“那你家少爷呢?”
“少爷也在老爷太太那儿,不如您先随我到凤来阁稍侯,我这就去回禀少爷。”
“有劳姑娘,不必催他,我在凤来阁等等就是。”
江之衡袍角抚过廊上雕刻精美的木栏,来到冯俊成的书房,靠窗坐下,沏了茶等。
小几上的香炉还在升起袅袅白烟,闻着是最简单最纯粹的檀香。
桌上摊着冯俊成写了一半的文章,江之衡拿起随意读了几行,随即拧眉又翻两张,叫内容吸引,逐字逐句细细品读。
光顾着惊讶,不留神身后有人叫他,江之衡愕然回身,想不到会在这儿见到冯知玉。
“二小姐。”江之衡将手上东西搁下,又无所适从地拿起来,“你怎么在这儿?”
冯知玉愣了愣,还是几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瞧这位兄弟的友人,和冯俊成那“陌上人如玉”的气质不同,江之衡是写在脸上的纨绔,特别一笑起来,半点正型没有。
但有一点好,和他这类人说话,天然的没那么拘谨。
冯知玉本身也是个直脾气,轻笑道:“还真是你,我远瞧着就觉得眼熟。我怎么在这儿?你这问的真有意思。他们几个在我爹书房说事,我就来这儿借本书看看,倒是你,来找他何不叫人通报一声,你是客人,不好怠慢了的。”
江之衡毕恭毕敬,“无妨,我想着二姐姐难得回来一趟,不好过去打扰。”
“那你就在这儿干等着?”冯知玉径直来到桌边,低头看了看,认出字迹,“这是俊成写的文章,衡二爷明年也要去投考进士么?”
江之衡也不遮掩,笑了笑,“不比时谦,我还得等三年再投考一次乡试。”
其实他本身就不愿投身仕途,不知怎的,当着冯知玉的面,极难承认这句心里话。
二人又生疏地闲聊了几句,冯俊成赶了来,身边还跟着来寻妻子的黄瑞祥,黄瑞祥那庸才光看皮囊与黄老爷年轻时神似,因此乍看去还算一表人才。
屋子里三位“才俊”聚头,这还是江之衡与黄瑞祥初次相见,二人报上大名,这才知道黄瑞祥表字“南风”,与大名相比出乎意料的风雅。
“名是外祖起的,字是我爹赐的。”黄瑞祥笑了笑,“故而许多人说我的名字相差甚远,也确实如此。”
冯知玉见他人模狗样,在旁翻书但笑不语,晓得冯俊成看不惯他,催促一声,“出来前答应了你娘天黑前回应天府,留心着天色,咱们这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