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色欺瞒——在酒【完結+番外】
时间:2023-12-07 23:03:36

  黄瑞祥拱拱手,“我和这位洪文兄弟相见恨晚,说起话就顾不上时间了。”
  “我送送二姐。”冯俊成提膝跟上,江之衡见状也送了出去。
  二人一路送出影壁,见马车驶远才回转身来,冯俊成见江之衡还在往巷口眺望,蹙眉笑话他,“怎么你还跟这黄瑞祥惺惺相惜起来了?我见着他就来气,还有脸上我们家里。”
  江之衡轻叹口气,看向他,“我来是有要事问你,到个没人之处,与你细细讲来。”
  冯俊成听到此处已大致有些明白,等全须全尾的听完,也慌了神,赵琪如何会问起他的行迹?
  “难不成是我那日到酒铺被人撞见?”
  江之衡大为惊讶,“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还敢到酒铺去与她相见。”
  冯俊成正色答:“我不去,如何让她知道我的心意,她盼着能有人带她走,我总要给她些期冀。”
  江之衡拧眉道:“她是有夫之妇,我还叹你写得一手好文章,枉你读这些书,就不怕天打雷劈!”
  别的镇不住他,只好搬出老天爷来吓唬他,谁知冯俊成却道:“若老天有眼,就该让我先遇着她。”
  “你……”
  江之衡也倏忽没了声音,像被戳中了肋下软肉,不能争辩。
  明知这么做是错的,却也没了理由阻止,见冯俊成突然往外走去,江之衡赶忙将他叫住。
  “你上哪去?”
  冯俊成迈开腿,片刻不能停留,“我叫王斑到酒铺去瞧瞧,别是真的出了事,她一个人应付不来。”
  “冯时谦!”
  江之衡无话可说,被无形的墙壁困在原地,不住咂舌。
  王斑领命到酒铺去瞧了一眼,回来说一切如常,去时看到她正乐呵呵地招呼着上门买酒的客人,神清气爽,叫少爷不要担心。
  冯俊成总算放下心来,又问她今日穿什么色的衣裳,戴什么款的首饰,王斑哪里记得清楚,即便记清楚了,也不敢如数家珍地说出来,只大致说是银珠色的比甲,发髻似乎埋了一支光杆子银钗。
  一通形容 ,小少爷手执书卷在屋中踱步两圈,推窗见入了初冬,深吸气沁凉舒爽,没头没脑地笑起来,靠在窗下捧书细细研读。
  屋外岫云听窗纱里主仆二人窸窣耳语,暗道古怪,留了一个心眼,在王斑走出来时,待他拐过回廊,将人拦下。
  “哥儿请留步。”
  素日冯俊成与王斑最亲厚,即便是岫云紫莹要想知道少爷在外的近况,也要靠在他那儿打探。
  王斑将身子半倾,“岫云姑娘有什么吩咐?”
  “你适才和少爷在屋里密谋什么呢?都压着嗓子说话。”岫云问得玩笑,也好不叫王斑怀疑,“别是他在外头惹了什么麻烦,不敢告诉家里。”
  王斑笑一笑,“姑娘多心,少爷在外好着,没惹麻烦,那也不是密谋什么,只是说起日前和江家二少爷一起看到的一桩轶事罢了。”
  “什么事?”
  王斑脾性温顺,从来与几位姑娘交好,这会儿推辞也不会惹恼了岫云,“姑娘要好奇,就等少爷休息听他亲口说吧,我这还有急事,要往账房去。”
  岫云哪能真去问冯俊成 ,听王斑如此说,至多留个心眼,少爷多半有什么事瞒着家里。但太太要问起来,她也一样不会泄密。
  没几日就是冯俊成的生辰,过完生辰他才是满打满算十九岁,岫云见少爷房门紧闭,便兀自坐到耳房绣起要送他的荷包花样,一面绣一面拿远了瞧,惬意地哼起小曲。
  冯俊成正是生在初冬,也有着冰雪般澄明亮堂的心性。
  转眼乌兔奔走,斗转星移,来到冯俊成生辰这日。
  老夫人院里养了几个小戏,今日将戏台摆到后花园,叫小戏子们甩水袖穿梭亭台间,别有一番风味。
  冯家原籍山西,在冯俊成太.祖那辈搬到了浙江钱塘,因此冯家祖宅也在钱塘,若非后来公事调动,使冯家二房搬来江宁,这会儿冯府举家都该住在钱塘老宅,几代同堂,热闹非凡。
  而今钱塘只住着冯家长房,也就是冯俊成的大伯,管着冯家的良田和商号。不过两边大长辈都只剩下老太太,妯娌之间不比亲兄弟近,于是关系渐疏,唯年节里才相互走动。
  今岁钱塘家里几个长辈陆续生病,错过了江宁老夫人的五十大寿。
  上月传来消息说钱塘那边大好了,就趁着冯俊成生辰,阖家到江宁来团聚。
  正午时分人就到了,门口停了足有十驾车,行下车人头攒动,说起话更是人声喧闹沸沸扬扬。
  上次见面还是去岁年关,因此大家都格外热切。冯俊成迎宾走在最前,被钱塘亲戚簇拥着回进府里,对他又是道贺又是赞扬,这个塞他一只金樽,那个赠他一块宝玉。
  老夫人见他被“推来搡去”形容尴尬,咯咯笑着,招呼众人一道往后院去看戏。
  钱塘那边不是官宦人家,规矩不比冯俊成的家里繁琐,他大堂哥只比冯俊成年长一岁,孩子却能自己走道儿了。
  那还不是正室的孩子,是通房丫鬟生了过继给正头奶奶的,正头奶奶如今也怀上了,肚皮微微隆起,再大些便不好再乘车赶路。
  趁这会儿宾客们还没到,钱塘家里的老太太忽地就抓着冯俊成的手,问他几时也给冯家添几个重孙。
  冯俊成不晓得如何应对,是自家老祖宗替他说了句,“俊成不比钱塘的两位堂兄弟,将来手下要管商号管生意,没什么好让孩子继承,我们也不催他。”
  钱塘的老太太姓孙,孙老太听后笑了笑,拍拍冯俊成的手背不再言语,转而是两位堂嫂接二连三又夸耀起他去岁中举,忙着替他找回颜面。
  族里都知道冯俊成是个怪人,都快二十的年纪还不成婚,也不是出身不显,难不成身有顽疾?若为等柳若嵋及笄成人,也不碍着他先经历人事。
  旁人一概不知,这都是因为冯俊成的一个心结。
  他众多友人都是官宦商贾之后,当中不乏开蒙甚早,在外寻花问柳毫无节制者,就有那么一位,十六岁时,染病死了。
  至于岫云紫莹,丫头们到年纪都要放良嫁人。眼下她们是盼着想着,可真要让他收做通房,若干年后还不恨死他了。
  这些念头他从来不曾宣之于口,因为没人会懂他,正如没人懂他不愿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愿与所爱之人永结同心的天真念头。
  正值晌午,不到宴飨的时候,府上只到了钱塘亲戚。
  冯俊成是今日主角,当然要耐心作陪,忽而听到堂哥和董夫人说起本地特产的一种“汤沟酒”,来一趟不免想尝尝鲜。冯俊成坐在前座百无聊赖,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董夫人素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上哪知道这汤沟酒,盘算道:“这个么,待我叫下人出去寻,难得来一趟,自然要好生招待几位表叔。”
  冯俊成转过身,笑着大包大揽下此事,“就交给我吧,我晓得哪里卖这汤沟酒。”
  他想着借此机会让王斑到酒铺走一趟,叫她晓得自己还念着她,没有忘了她。
  王斑不敢懈怠,赶紧走角门出府。
  青娥彼时才知道今日是冯俊成生辰,难怪府里又叮叮匡匡敲打起锣鼓,却道自家没有这种酒卖,辜负了少爷送的这单生意。
  青娥环顾一周,软声对王斑道:“能否替我向少爷带句话,就说我挂记着他,琪哥明日下晌不在家,叫他得空还是亲自来吧。”
  她急着收网,自然要慇勤些。
  慇勤得王斑都有些不好意思,点点头,“嗳,好勒,我一定将话带到。”
  出去后,王斑转转悠悠一合计,省得再跑回去禀告少爷了,自己先叫人出去买了来吧。
  他招呼来角门相熟的哥儿,摸了一锭银子给他,“烦你跑一趟,去买两坛汤沟酒来。多出来的权当赏钱。”
  哥儿掂量银子好奇问了一嘴,“怎么不去巷口那家?”
  都是相熟的弟兄,王斑笑了笑,“少爷倒是想从那家买,这不是沽酒西施没得卖。”
  说罢二人捂嘴偷乐,显见没少背后偷瞧主子热闹。
  王斑甩甩手,“行了不废话了,快去快回。”
  话音甫落,他转回身只见到柳若嵋忽扇的一双眼眸,正在假山石后将自己看着。她身侧还跟着随侍的奶母,两眼如炬,简直要将人盯个窟窿。
  王斑霎时浑身发毛,想要遮掩过去,又苦于自家只有冯俊成这一位少爷,只得垂下头,“柳小姐,您来了怎么不走正门,反走角门呐?”
  柳若嵋慢慢上前,两手绞着,不安地问:“什么西施?你说的是谁?和俊成哥哥有什么干系?”
第13章
  却道今日冯俊成生辰,酒铺终于等来王斑,青娥赶忙让其帮忙带话,将小少爷哄出来见面。
  谁知刚过去一炷香不到,酒铺便来了个面容刻薄的老姑婆,乜目将她睃视。
  这姑婆正是柳若嵋的奶母,前来刺探这“沽酒西施”。
  青娥招待了她两句,听她问:“你是几时搬来的?”
  “有阵子了。”青娥笑盈盈,发觉这姑婆只怕不是来买酒的,端起些架势,“大嫂子怎的打从进门便盯着我瞧?你认得我?”
  那姑婆轻蔑地笑,“我不认得你。”她四下看看,不大看得上眼,“把你这儿最好的酒拿出来,我要一坛,你抱上随我来。”
  青娥先报上价,“一坛五两,送货上门再加十文。”
  姑婆还当什么事,摸了五两银子拍在桌上,“你先送来,十文钱少不了你。”
  那酒坛子不高,也到青娥膝盖,她到后院拖了板车出来,将酒坛放上板车,轻轻松松锁上门板跟那姑婆去送酒。
  以为要走去哪里,绕半圈竟在冯府正门口停下,青娥面上瞧不出什么,心里却随着门内紧迫的鼓点猛跳,她似乎见那婆子朝自己讥讽冷笑,满脑只剩一个念头——
  别是自己行骗的事被人识破了!
  青娥抱起酒坛子,正想利落地把酒交给门房小厮,掸掸屁股走人,却被那姑婆喊住,“哪儿去?抱着坛子随我送进来,这十文钱还能让你就这么挣了?”
  青娥一脑门子官司,浑浑噩噩抱着酒坛跟进去,沿路气派别致的门脸都成了一张张要吃她的血盆大口,到地方抬眼却只瞧见一位娇小姐坐在暖阁。
  这小姐应当不是冯家人,冯府的人青娥都远远见过,冯家只有一位二小姐,年纪比青娥还大两岁,眼前这位充其量是个青稚的小姑娘。
  那娇小姐便是柳若嵋,她刚到冯府便瞧见了角门那一幕,没有声张,只称腹痛在暖阁小坐。
  恰逢此时董夫人带着冯俊成道暖阁来迎她,就见到青娥孤立无援垂手站在厅里,眼睛不住往周遭打探。
  活像只迷途的鹿,被猎人围困。
  董夫人没见过青娥,上前来将她看了看,兀自朝柳若嵋走过去,“若嵋来了,你娘怎的又犯起头风,说好今日和你一道来的,又只让你独自赴宴。你嫂嫂呢?她也不和你一道来?”
  柳若嵋福了福身,“嫂嫂在路上,过会儿就到了。”
  董夫人和柳若嵋十分亲近,问起话来也热切,“可好受些了?肚子还疼不疼?怎得不先来见过我,我也好叫人带你到后面躺一躺。”话毕,她总算伸手指向青娥,“这又是哪位?”
  一时间众人视线都落在了青娥身上。
  青娥看见冯俊成,直装没看见,低头绞手,落在他眼里越发可怜无助,却也想不通她为何在此。
  “这是巷子口卖酒的一位大嫂。”那姑婆站出来给柳若嵋当嘴,“小姐只道少爷生辰,不晓得今日堂亲戚一家也在,未能准备什么,便叫我到巷口酒铺抱了坛好酒来。”
  听到这儿青娥松口气,腰杆都直起来半分,抬眼喜出望外,带着几分殷切,“成小爷生辰吉祥,我就说大清早的只听得墙里热闹非凡,原来今日贵府在给成小爷做生日。”
  柳若嵋听她开言,再度将她细看一遍,柔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小姐的话,我叫青娥,丈夫是隆兴庄的荷官,姓赵。”
  柳若嵋这才发觉她湘色的巾帼下挽着妇人髻,心也咽回了肚子里。只听王斑说此女貌美,没成想是个成过婚的妇人。
  也是,哪个好人家的黄花女子会开设酒铺抛头露面,自己情急之下乱了方寸,没能想到这至关重要的一点。
  董妇人坐镇家宅耳听八方,自晓得家门口有一貌美如花的沽酒女,却不知她丈夫做得这个行当,皱起眉不大高兴的样子,“你丈夫在赌坊里做?”
  青娥颔首,一缕青丝自巾帼滑下,荡在脸侧。
  董夫人颇感嗤之以鼻,浅摇了摇头,“难怪前段日子门前乱遭得慌,总有些不干不净的人在这附近瞎晃。”
  末了她又补上一句,“从前是绝没有的。”
  言外之意无非是青娥一家搬来,才使得这周遭变得乌烟瘴气。
  但她说的未必是赵琪找地痞登门滋事那次,应当是在说那些为看青娥,在那附近晃悠的闲杂人等。
  冯俊成却无暇品读董夫人的弦外之音,多日不见她,此刻她就在眼前,只是比上回见面消瘦了些,都是他的不好,分明一墙之隔,却不能护她周全,今朝也要在母亲面前低声下气地受罪。
  董夫人见冯俊成打从进门便不算热情,朝他点点下巴,“俊成,也不问问你若嵋妹妹可好些了。人家念着你,还为你表叔一家备了见面礼,你也要多体贴人家。”
  冯俊成踱步上前,对柳若嵋客套,“多谢妹妹好意,花园里摆了戏,大家都点了爱看的,只等你也点上一出。”
  柳若嵋娇怯望向冯俊成,“现在在唱哪一出了?”
  冯俊成答:“我出来时在演‘玉簪记’。”
  青娥见化险为夷,着急想走,苦于十文钱未结,想走也走不了。那柳府的姑婆唇角噙着点笑,始终将她盯着,大有种看破不说破,叫人汗毛直立的阴冷感受。
  那姑婆藉着结钱,领她厅堂口,以寻常声调问:“你成婚几年了?和丈夫可有孩子?”
  青娥如实答:“第二个年头了,还没有孩子。”
  姑婆耐心点着掌心的铜板,不看她道:“看你年纪也到了,就不着急要?”
  青娥只盯着她手瞧,“这事也着急不来,该有的时候自然就有了。”
  眼看数了有十个,姑婆倏地反扣手掌,背到身后去,“说的也是,不过我老家也有个做酒的亲戚,他们说家里做酒养出来的孩子多是畸胎,还有那五六岁了不能说话认人的,看着揪心。”
  青娥往回望一眼,厅里主子果真都瞧着她们。她心里发笑,暗道这难不成是说给冯俊成听的?
  有的男人是这样的,一听到女人生养,尤其和别的男人生养,本来多高的兴致,想到那景象都可以一下子索然无味。
  青娥拿钱退下,回到铺里点着银子,听墙那头欢声笑语,想起柳家人特意将她叫去问询的这一通,实在憋闷得慌。
  转过头一想,她难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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