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该是天蒙蒙亮的时候了。因为天气的缘故,半空中却仍旧蒙着一层灰白的纱。
庭院里立着好些人影,这时候已经能够看清是何人了。
竟是二三十名身着飞鱼服、腰挎威武绣春刀的锦衣卫。
边上还有几个府中内侍,哆哆嗦嗦地举着火光逐渐黯淡的火把,似是也有些惧怕浑身散发着杀气的锦衣卫。
而一众锦衣卫之中,为首立着的高大男人,正是与青黛打过几次照面的赵千户。
他的面上即使无些表情,却如同他的主子秦肆一般,无端端地充斥着一阵冷意。
门处缩着的翠翠看了眼好似黑夜中索命鬼般的赵千户,眼里的惧意似乎更加凶猛了。
赵千户一双锋利的眼睛却直盯着青黛,他并无行礼数的意思,只是微颔下首,便用着一种公事公办的语气道。
“厂督夫人,宫中突变,皇上怀疑夫人与此时有关联,遂属下请您移驾宫中。”
青黛听闻赵千户口中言语,便是一惊,忍不住呢喃道:“宫中突变……”
果然是出事了。
她没把秦肆盼回来,倒是等来这一则消息。
可是那徐公公搞的鬼?或是在徐公公背后指使着一切的人。
皇上……
青黛心里隐隐地有些猜测,此时也不能多做声张。只是装作一副不知情的模样,不紧不慢地应了句,“好,我随你等入宫去。”
青黛的话音刚刚落下,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影影绰绰的哭泣声。
回头便见翠翠几乎哭成一个泪人,只是拼命紧咬着下唇,忍住不发出声响。
翠翠见青黛转眸看过来,便再也忍不住了,抽泣着道了一句,“呜,定是误会了……夫人怎么会与宫中之事有牵连……”
闻言,一直紧盯着青黛的赵千户,倒是微转动着眼眸,凉凉地看了翠翠一眼。
他的目光好似一双透着寒光的利刃,径直吓得她又缩了回去,再也不敢出声了。
青黛明白翠翠的心思,凑了几步过去,缓声抚慰了几句,“莫怕,我只是入宫去走一遭,待会儿便回来了。你且先回屋里歇息去,免得被凉风吹得冻着了。”
她的话语停顿了一下,声音便低了很多,似是只说给翠翠一人听的。
“待我走后,便快去告知督主。”
青黛话落,又是笑吟吟着看着翠翠。
翠翠听着青黛的话语,眼中隐有些光芒,似是明白了青黛的意思,她便怔怔地点着头。
随即偷偷地朝着赵千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发觉了那般锋利的眼神好似还在往这边瞧,她便又惊怕地垂下头去。
青黛心知自己此去定不是一时半会便能解决的事情,这背后铁是藏着一个巨大的谜团的。
她短暂地向翠翠交代了一声过后,便冷静地朝着赵千户的方向走去。
如此,一行人虽是来押人的,却未动用武力。请着青黛入了暖和的马车,一众便浩浩荡荡地在风雪中渐渐往远方的皇宫行去。
青黛的心始终处于一种焦虑的状态,她并无权势,所有的尊重和体面都是倚仗着秦肆才得来的。
宫中之人使计,令她走入圈套之中,难道是冲着她背后的秦肆去的?
唉,只希望秦肆能快些发觉罢。
第90章 天翻地覆
今天的太阳,似乎很难升起了。
周遭依旧是陷在一线灰茫茫的世界里,雄伟皇宫之中内,满目苍白血色映着红墙绿瓦,别样娟丽。
若不是青黛此时的情绪过于焦急、气氛过于紧张。她也许就会停下脚步来,细细地欣赏这般景色。
可惜……
青黛抬眼,看着身前腰间挎着寒剑的赵千户,又看了看周遭以一种不过分靠近她,却也能围裹着她的一众锦衣卫,她的心里便是一阵幽幽地叹气。
冷风凄凄凉凉,卷着青黛的衣袍摆儿细细交缠。绣鞋踩着雪地而入,在一阵皂靴踩过的深脚印之中,显得尤其的轻浅。
前头,并不是通往皇帝的殿中。虽然与昨日徐公公带的弯曲路径不同,青黛却隐约认出了这是去兰香宫的路。
眼前很快就入了一座萧瑟却宏伟的宫殿,似乎在无形之中彰显着主人曾经的权势和地位。
还未走近,就能瞧见兰香宫的牌匾比昨日的颜色还要暗了一些。
入门处,几个宫女正僵立着,面上存着惊惧的神色。
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因为害怕,她们双臂发颤,却是怎么也不肯入了兰香宫去。
青黛一见,便觉得心中猛然咯噔一声。
赵千户微停下脚步,侧头朝着青黛周遭的锦衣卫们使了眼色。
锦衣卫们便从青黛的身边移开,各自走至兰香宫的大门处,如数十尊冷面门神般立着了。
赵千户见周围没了过多的耳目,颇为清冷的目光便放在了青黛的身上,朝着她低声说道:“夫人,走罢。”
青黛知道自己现在就如同提线木偶般受人摆布,却无法反抗。
她朝着前头看去,只见昨日兰妃倚靠着的那扇门已经敞开。里头未点灯,漆黑无比,却能听见里边传来时有时无的、好似低语一般的声音。
她无来由地起了一丝恐惧,连后背脊椎都起了一阵的丝丝麻麻的凉意。
她微咬着牙,才敢迈动着脚步。
此间天地似乎都无了声响,耳边只剩下她踩雪的窸窸窣窣声。
踏上石阶,耳边却又换成了她如鼓般的心跳声。
凑近了,视野也更加地宽广了。
屋里昏暗,却能瞧见一些事物。
里头最吸引人的便是一道明黄的身影,他正是当朝天子。
可是他正跪坐在地,面带悲色,一双眼眸里蓄着满满的悲痛凄凉,口中发出隐隐约约的哽咽声。
青黛的呼吸似乎变得有些重了,微微颤动的视线缓缓下移。
只见皇帝的怀中正抱着一个身影,那人外头披着一层织金华丽的绒披风。
披风原本是浅颜色的,现在却沾上了一层浓厚的红黑色,似是在一夜之间开了一朵艳丽的花儿。
那人双目紧闭,一张脸已经惨白十分,只有嘴唇红得十分妖冶。
她脖颈处的一处存着被割开的伤口,早前就已涌出了大量的血液,如今都已经干涸成一滩如红墨的渍迹了。
“……”青黛在看清那人的面容时,便下意识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兰妃……
竟然死了?
青黛惊得双眼都睁大了些,昨日明明还见兰妃好好的,今日却已经一命呜呼、死状十分惨烈。
此时,那一直垂着头、沉浸在悲痛之中的皇帝却是缓缓地开了腔,“秦夫人……”
皇帝抬起头来,双眼眼眶处似乎都被热泪给熏红了,满眼都是红血丝,似是处于悲痛欲绝的状态。
他一见到了青黛,面上就开始显现出了痛恨的神色,几乎目眦欲裂地瞪着她,问道:“朕问你,昨日可曾来过此地?”
青黛闻言便是一怔,处于震惊之中的脑子险些不能反应过来。
不过是眨眼间,她就约莫明白了事情原委。
原是有人要陷害她。
她的眼睫微颤着,连微动的双唇都有了些冷意,“来过……”
几乎有十几双眼睛都看见她入了兰香宫,她怎能撒谎。
皇帝闻声,嘴角一勾,笑得很是阴冷。口中接着夺出了一道言语,竟充满了无限的恨意,“便是你,害死了兰妃!”
那恨意也落在了青黛骤缩的瞳仁里,她下意识退后一步。
她到底是克制住了自己心底的惊惧,暗自咬着牙方端正道:“皇上,昨日臣妾只是受邀来到兰香宫,与兰妃娘娘短暂一叙,并无做其余之事。”
皇帝眼中根本就未有一丝一毫的信任,“受邀?”
他冷笑着,“昨日朕邀秦夫人来闲叙一场,你不见人影,倒是来到了兰妃的宫中。”
青黛的表情似乎出现了一丝裂缝,她脑中的一切猜测似乎乱得天翻地覆,半晌也只能开口道:“皇上,那是因为昨日……”
青黛还未说完话语,却被一道粗哑的声音打断了。
门旁的阴影处走出一个人,是那画白面的徐公公。
他朝着皇帝福着身子便道:“皇上,昨日正是奴才领着厂督夫人欲至御书房处。可秦夫人半途中却突然下了命令,命奴才带夫人来到兰香宫之中。”
“奴才虽知道皇上还在御书房中等候着,却也不敢当场忤逆了厂督夫人的意思,便先领着厂督夫人去至兰香宫。”
“当时,可是有着好些内监宫女都在场的。”
青黛闻言顿时如鲠在喉,这徐公公竟然如此颠倒是非黑白。她眼中的忐忑化作了惊愕,低声道:“皇上,这是诬陷!”
皇帝冷呵一声,“诬陷?那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
随着皇帝的话音落下,一样晃眼的东西便从他的手中丢了出来。
青黛的视线随着那物移动着,直到那物落在了地面上才瞧清是何物。
那竟是一枚簪子。
簪体尾端似乎被削尖了,上头还残留着些深红色的血渍。
青黛恍然间僵住了身体,只因眼前此景实在巧合。
那簪子……
她也有一支的。
第91章 眼穿心死
兰香宫。
冰冷的空气好似都已凝结,周遭的黑暗如同遮天蔽日一般挥散不去。
身着明黄衣裳之人奋力将一物丢出,落地的声音像水中的涟漪,波澜朝外荡漾了好几圈,最后又惨兮兮地归于平静了。
青黛垂下眸子,盯着地面上闪着闪光的簪子,眸光隐隐有些颤动,似是十分不可置信。
那也许就是她的簪子罢。
有人要诬陷她。
可又是何人竟这般了解她,连她有什么簪子都知晓得一清二楚?
此时,黑暗中却出现了一道声音,那声音沉稳低沉,似乎永远都处于波澜不惊的情绪当中,不带一丝一毫的感情。
“夫人。”
青黛听见这道熟悉的声音,眸中稍稍一紧,随之却又松了开来。错乱的五脏六腑好似都归了位,连那焦急的呼吸都变得平稳了许多。
他终于来了,他总是能救她于危难的水火之间。
她嘴唇微颤,吐出来的嗓音竟还有些哽咽,“督主……”
她看见一旁的阴暗处渐渐地走出一道身影,起先是皂靴,接着是绣着精美波涛纹饰的衣摆、呼之欲出的玄金大蟒,再往上便是他那张渗着阴冷神色的脸了。
从他墨色的眼眸里,看不到一点一滴的心疼和怜惜,只有深深的厌恶之色。
青黛恍惚一怔,接下来的话语好似都停滞在喉咙里了。
他为什么要这般看她?
秦肆稍稍地转动着眼眸,将目光移到了已经死去的兰妃身上,眸中隐隐地有些迷离、复杂的情绪。
下一瞬,他便是冷冷地嗤笑一声,一双锋利的眼眸随即瞪了过来,“本督原以为你是个心善之人,却不曾想过你的心思如此歹毒。”
青黛见状,只觉得心里猛地咯噔一声,事情的发展好似逐渐地与她心中所想的背道而驰了。
秦肆的锋利眉眼间充满了森冷的戾气,完全不复与她的恩爱模样。
“你怕是还记恨着兰妃失手将你推下宫池之事,昨日心生歹念便刺了她。”
青黛心里顿时被这句话搅得五味杂陈乱七八糟,急急地解释道:“督主,实情并不是这样。那簪子并不是青黛的,万万不能凭一根簪子就轻易定了我的罪!”
秦肆沉默了半晌,嘴角便隐隐地勾起了一丝嘲笑。
“那是西域进贡的簪子,举国上下只有这么一支,本督前些日子将这簪子赠予你……你还有什么好抵赖的?”
青黛张了张口,却怎么也说不出话来了,只能拼尽全力稳住自己的身体不发抖。
她恍惚间发觉,在她与皇帝对峙的时候,秦肆其实一直都在旁边静静地听着,却未有为她辩驳的一刻。
他城府极深,智谋永远都是足够的。只有他算计别人的份,哪有人的雕虫小技能瞒过他的眼。
且不说是包庇、替她解围,他对她连夫妻之间最寻常的信任都不曾有。
秦肆的权势这般大,朝廷多少事情都是他说了算。事情是不是她做的,也只是他张口一句话的事情罢了。
而他并不想救她。
周遭的空气似乎都冻成霜了,气氛紧张得如履薄冰。
这时候,那徐公公却似是生怕火烧得不够热烈,又出来添油加醋。
“皇上,秦厂督……秦夫人来的时候,兰妃娘娘还生龙活虎的。却不料秦夫人一走,兰妃娘娘就已经死在寝宫里了……奴才可是亲眼看见的。”
青黛如鲠在喉,已无心回话了。
她明白这一切都是别人设好的局,从她昨日踏入宫中的一刻起,便已经入了他人的圈套了。
秦肆闻声,面色逐渐地冷了下来,到最后便径直打断了他,“够了。”
他紧接着道:“青黛一直因宫宴前事记恨在心,竟残忍杀害了开国大将军的遗孙女——兰妃娘娘。”
说罢,他便朝着殿外守着的众多锦衣卫冷声吩咐道:“多说无益,将她打入东辑事厂去。”
青黛闻言,浑身上下顿时间便冰凉了个彻底。
内心的惊讶使她连站都站不稳了,堪堪地退了几步才靠着门框稳住了身形。
想来,她未从秦肆的口中听见过自己的名字,没想到竟然在这种时候听到了。
这般无力的气氛竟叫她什么念头都没了,她微微低垂着首,眉心一阵酸胀。隐入黑暗里的双眸,已经泛起了一丝赤红。
不知秦肆是不是察觉了异处,停了一下,又倏地改口道:“不。”
也许是这一个简单的单音节,让青黛的心又隐隐约约地快速跳动了起来。可下一瞬,秦肆的话语却又再次将她打入了无底的深渊。
秦肆慢慢地走近了门口处,颀长的身影立在门前几乎要将昏暗的日色挡尽。
那般朦胧的日光也星星点点地映在他的侧脸,映在那微卷的黑睫、鼻梁与薄唇之上。
他清冷的脸庞在微光的映照下,愈发地有韵味了。
青黛极少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张脸,现在却看得仔仔细细、清清楚楚。仿佛近在咫尺,却又似天涯海角般遥不可及。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秦肆好陌生,她其实并不了解他罢。
她几乎将自己的心肝都剥出来给他看了,将所有的事都告诉了他。她也选择相信他,让他不必说出他所隐瞒的一切。
她宁愿被蒙在鼓里,也只希望和他相守着度过余生。
想来,也是她一厢情愿了。
此刻,他的眼下藏着深深的冷意,似乎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