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居高临下地睥了她一眼,似是二人初见时的那般的冷漠疏离。
他像是看到了她眼中泛着的泪光,下一瞬便没了耐心,毫不留恋地转身朝着屋外走去,只余留下一阵冷冽如寒冬的声音。
“押去诏狱罢,免得外头有人嚼舌根,说本督庇护这罪人。”
青黛闻言,脑中绷紧的神经好似突然就断了,身体失去了力劲儿,紧紧握住的手也松了。
掌心处隐隐露出几抹被指尖刺破的鲜红血迹,顺着掌心一滴一滴地落到了冰凉的地去。
她却似乎感觉不到疼了,浑身都只剩下无力又悲哀的感受,偏偏脑子还是清明的。
秦肆一向维护她,这次却不分青红皂白地给她定罪。
她做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受人陷害、死一场罢了。却不料,她蒙冤受死前,竟然会看到这一幕。
青黛抬眼,看着不远处死去的兰妃。
眼中朦胧得只剩斑斓的光点,隔着层层叠叠的水帘并不能望不清兰妃的容貌,只依稀能看见她的身形轮廓,以及上头隐隐泛起的幽幽冷光。
即使是如此,也足够让她明白了。
秦肆对兰妃,其实是有感情的吧?
或是他从来都不相信任何人,她知道了他太多的机密,此次只是借机除掉她罢了。
唉,她真是愚钝极了。
今日的风真是极为森冷啊,冷风呼啸着往里头钻。
即使是入了白日,也冻得人心都寒了。
第92章 一石二鸟
这几日的天都是阴阴的,浓厚的云雾缭绕,不时伴随着薄冰雨雪落下。
寒流卷着鹅毛大雪呼啸而至,群山轰鸣,似雷霆巨响般滚过。
皇宫的上头也呈现着一片驱散不去的阴霾,似乎无太阳的金光照耀着群臣集聚的太和殿了。
早朝中,若是有人能细心观察一番,定能发觉今日的东厂厂督秦肆,面色并不佳。
他不仅比平时还要寡言少语了许多,甚至连欺压大臣的乐趣都失了去。
这几日的早朝皆是如此,连皇帝也忌惮着秦肆的脸色,一坐上龙椅便匆忙地道了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无人敢说破这般,只是垂着首等待皇帝宣布退朝的话语。
直至下了早朝,天壁依旧阴沉沉的,一片青灰色,飞雪窸窸窣窣地落下。
西北风一阵阵吹来,把原来就显得稀稀落落的大地,扫刮得更加空荡荡了。
这阵风雪之中,自太和殿中第一个走出的,照例是东厂厂公秦肆。接下来的,便是其他大臣熙熙攘攘地走出来了。
着一身深色官服的礼部侍郎便也在其中,他的双眼细长温和,里头潋滟无限,鼻梁秀挺。
气质云淡风轻,娴雅之极,所到之处都隐隐地萦绕着一缕温润的气息。
他在台阶之上微垂着眼,便能瞧见台下一人远远走在前头的秦肆。
那段地才落了浅浅的一层白,空落落的,只有他踩过薄雪之后留下的一串浅浅足印。
秦肆周身的气压似乎低得很,无人敢上去与之交谈。
只有一个东厂的内监拿着遮雪的纸伞仓皇地跑过去,似是怕慢了一步,就会受其责罚。
秦肆的权势这么的高,也并无多少人真正地心悦诚服于他罢。
原来权势和人心,始终不能两得。
柳玉微微眨着眼,眸光隐约闪着复杂的微光。
他不再看向秦肆,只是不紧不慢地踏下了台阶,刚走入了雪地没几步,就听见身旁隐隐地传来一阵谈话声音。
柳玉本无听取别人闲言碎语的爱好,只想快速走过。奈何二人交谈的言语之中,出现了一个不寻常的词——诏狱。
诏狱乃锦衣卫北镇抚司直接掌管的牢狱,里头的残酷刑罚可是与东辑事厂的不相上下,里头关着的多是朝廷中犯事的官员。
环境恶劣的诏狱里,犯人时时受到酷刑拷打,带着各种伤痛,死亡是随时会发生的事情,诏狱也成为如地狱般恐怖的代名词。
寻常人觉得只是提到诏狱,都会觉得晦气的。这两位大臣却公然在太和殿前头咬着耳朵,想来其中也有些猫腻罢。
柳玉的身子一顿,脚步也渐渐地慢了下来,几若无声,耳边便细细地传来前头二人的话语。
一大臣道:“听说后宫之中的兰妃死了。”
另一大臣似是有些惊异,浑浊的眼睛圆瞪,声音下意识拔高了些,下一瞬反应过来便又捂着嘴低声道:“这……这不是开国元老的遗孙女吗?怎么突然就死去了?”
“听说是被奸人所害,那奸人的来头还不小……风声紧得很,本官也只是知道奸人被关进诏狱去了。”
柳玉听见“诏狱”字眼,温润的眉眼间便是拧起来了紧紧的一个弧度。
许是朝中又出现了什么变故,柳玉刚欲接着听下去,却不料两位大臣不再讲下去了。
前头反倒是传来一道年轻的声音,“尔等私下议论朝廷密事,该当何罪?”
柳玉心里稍稍一惊,便抬起眸子来朝着前方看去。
只见二位大臣的身旁已走近了一名男子,那男子亦是温和文雅,紫晶束发,黑发一丝不乱,更多了几分威严内蕴的气息。
二位大臣本还有些心惊胆战,一见到来人,便是放松地抚着胡须,面上隐隐地带着开怀的笑容,笑道:“梁王殿下就不必取笑了老臣了。”
来人正是一同下了朝的梁王,三人一同交谈了几句,气氛温和未有拘束。
与秦肆相比,梁王就站在权势的对立头,他拥有的更多的是人心。柳玉又岂能不明白梁王拉拢人心的用意?
他微微避开三人,便朝着前头大道上走去。却不料还未走出几步,就听见梁王唤住了他,“侍郎留步。”
柳玉的脚步一顿,一转身,面上便挂上了疏朗风清的笑,不卑不亢地作揖道:“原是梁王殿下,失敬了。”
两位大臣见二人似有话要谈,便先退了去。
梁王朝着宫门示意去,面上也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柳侍郎可否移步谈话?”
如此,二人便出了宫门、入了无其他耳目的马车之中。
四周无人,梁王便无了装腔作势的意思,只开门见山道:“侍郎可知适才二位大臣所谈之事?”
柳玉适才也只是听个一知半解,并不完全,便开腔道:“下官不甚了解。”
梁王心中细细地有了些打算,面上却未透露心中却想,只低声道:“那被押至诏狱的奸人,和侍郎你倒是有些渊源的……正是秦厂督的夫人。”
闻言,柳玉琥珀色的眸中稍稍地现出了一丝讶异。
“你也很惊讶罢?那般一个文弱女子怎么能杀了嚣张跋扈的兰妃。”
梁王顿了一下,又接着道:“然而,这也只是秦肆一石二鸟的计策罢了。”
“兰妃的开国元老遗孙的身份,在朝廷之中仍是有几分可以说话的余地,这始终威胁着秦肆的地位。”
“然而秦肆身边的夫人,又是太后赏赐下来的宫女,终究都不是他可信任之人。”
梁王说到此处,他的脸色骤然一沉,眼底的神色也冷了下去,“一下子便除掉了两个对他不利的人,秦肆这次的谋划可真是妙得很。”
此间,柳玉一直不言语,只是面上温润的笑容浅了很多。
梁王觑着柳玉逐渐有些异常的脸色,又接着说下去,“秦肆果真如同传闻那般冷酷无情,竟然连自己的夫人都不放过,径直将无辜女子押入诏狱去。”
梁王的脸上分明带着浅浅弧度的笑,却恍惚让人感到丝丝的阴冷。
“秦肆便是想在诏狱之中杀人灭口了,柳侍郎你怎么看呢?”
“……”
柳玉的目光专注在一处,似是在思量着事情,并无回应梁王的念头。
恍惚间,他的脑海中似是逐渐地想起了一个人。正是多年前,同是被秦肆设计陷害弄进诏狱的父亲。
他的父亲在诏狱之中受尽迫害,命悬一线。
最后还是柳玉在皇帝面前不断地求情,一直忌惮秦肆的皇帝终是于心不忍才发了话,免去死罪。
他的父亲才堪堪地从酷刑之中捡回了半条命。
这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情,他的眸中便隐隐地泛着恨意的光芒,连袖中的手都紧紧地握起来了。
梁王垂眸看着柳玉那隐隐颤动的拳头,嘴角随即便是隐秘地勾了起来,那般笑意也变得有些意味不明了。
第93章 造化弄人
诏狱之中多为惨死的官员,多半是因为酷刑屈打成招,成为诏狱里头久久不散的孤魂野鬼。
然而成片的这诏狱却分出一个区域来,这区域正是在最靠近山林偏僻处的一座单独牢房里。
这一片的牢房味道古怪,牢里腐霉,似是雪雨后的草木潮湿味,加上已经陈年干涸血的味道。
整个空间十分昏暗,只有两边几盏油封闪着微弱的幽光。
沿着一条昏暗的走廊看下去,是一个又一个的铁笼。大抵都是空着的,只有一个铁笼里头,缩着一个瘦弱的身影。
她正是前些日子刚被押进来的青黛。
青黛的身上穿着囚衣,幸好衣裳并不单薄。不然这从墙缝里丝丝溜进的冷风,一旦吹入了身体里,定要叫她得了风寒去。
入了诏狱三日,她的手脚未被铁链锁住,也未有人来逼供她,或是用着残酷的刑罚。
只是这般,她也并不好过。
以往柔软暖和的床榻都不见了,只剩枯草铺满了地。即使是睡在枯草之上,也不能抵御来自冰冷地板的凉气。
精神的折磨也实在令人心寒,青黛只好忍了去,坐在枯草之上,虚虚地靠着墙壁假寐。
她的眼眶隐隐地有些肿着,似是在这几天里哭了好几回,眼尾都还被眼泪热红了一片。
抬起眼来,不过是望了一眼不远处的铁栏杆,眸中便又泛起了一片朦胧。
她猛地眨下眼,那眸中积攒的泪水便滴入了身下的枯草之中。
青黛到底还是明白的,对于秦肆来说,权势与她,总归是权势要来得重要。
她本就是在秦肆的庇护之下多活了一阵子,如今,他也只是收回了庇护罢了。
她该及时止损,断了这般念想。
思至此,她有些无力地将脸埋进了圈起的手臂中,不过一会儿,又是不堪重负地叹了声气,“唉……”
此时,耳边似乎传来了开门声。
这里的昏暗,令人分不清此时是白天还是黑夜。
枯朽的铁门被人拉开时,露出了门外的一侧阳光,她才隐隐地发觉此时还是白日。
门口处传来响声,青黛稍稍抬起眼,视线处晃进了一个衣角。
她认得,那是狱卒的衣裳。
大抵是到时间给她送些饭菜来了。
青黛却未有用饭的心情,只是继续将脸埋进臂弯里,便再也不动了。
无奈地板硬得很,她能清晰地听见来人踩在地上的微弱声响。
青黛无心去听,却奈何那缓慢的声响一步一步地传进她的耳里,实在叫人无法忽视。
她发觉那狱卒走得好生地慢,最后才沉稳地停在她的牢门前。
大概是……
来送断头饭的?
她几乎接受了这样的念头时,前头便恰巧地传来一道声音,“秦夫人。”
那声音压低了很多,却依旧听得见其中温和的嗓音。
青黛闻声便下意识地动了动,她似乎认得这道声音。
可每次送饭来的狱卒并不是这样的声音,莫不是换了一个人来了?
她有些疑惑地抬起头,岂不料一张白皙温润的脸庞就倏地撞进她的视线当中。
墨发映着琥珀般浅棕色的眼眸,清澈而含着一种水似的温柔。
他那般风华胜雪的玉人气质,竟衬得这狱卒的衣裳都变得温和了起来。
青黛惊得眼眸都睁大了好些,下意识地喊出声来,“柳……”
下一瞬,她就反应过来似的,立即闭口不言了,只是怔怔地看着与她隔着一道铁栏的柳玉。
此人正是换了狱卒打扮的柳玉,他面色颇为严肃,似乎时间紧迫,便赶紧压低了声音朝着青黛道:“秦夫人可否上前来?”
青黛不知柳玉是如何混进守卫森严的诏狱,又是出于何种目的来到她的牢前。
她带着一种防备的戒心,缓缓起身走近铁栏,却又隔了一小段距离,迟疑道:“您这是?”
柳玉在青黛移过来的期间又仔细观察了锁住铁栏的铜锁,发觉铜锁并不易开,想来这是诏狱特制的锁。
柳玉的眉间稍稍地蹙了起来,抬眼看着青黛正色道:“秦夫人,我实在不忍心见你受此迫害,这便来救你出去。”
青黛闻言便是一愣,柳玉竟是来救她的?
她在惊讶的同时,也知道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逃走的。稳稳心神便道:“多谢大人的好意……只是青黛与您并无过多交集,实在不愿您受了牵连。”
柳玉闻言不禁垂下眸子去,神色意味深远,低声呢喃道:“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
说罢,他又抬起眼来,眼中好似在一瞬间又浸了一层坚毅,“秦夫人,你且听着,我明日……”
青黛心里隐隐地有阵暖流涌过,脑子里的理智却依旧尚存,不禁下意识地打断了他,“不,我不会逃走的。”
她这若是走了,不仅害了她,也害了柳玉。
这背后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秦肆若是发觉她逃走了,也绝对不会放过与此事有关联的人。
她知道秦肆一向喜好残害忠良无辜,在南下治水时,她隐隐约约地见到了他不被世人知的另一面,便动了恻隐之心。
想来,那些都是她一厢情愿的错觉,他依旧是权倾朝野、要风得雨的东厂厂督秦肆。
柳玉大抵明白青黛在顾忌着什么,思及此,又觉得青黛有些可怜。
如同在命运海里颠簸荡漾的浮萍一般,始终都不能随心所愿。
他又何尝不是?
此时,大门处猛地传来一道拍门声,铁具的敲响在这昏暗无光明的牢笼里,实在明显,一下子就吸引去了二人的注意力。
大约是门外之人发觉假扮成狱卒的柳玉进来太久,起了疑心,便催促着他离开罢。
柳玉眼色顿时一变。
青黛也发觉了情况,便立即道:“请大人快些离去罢。”
柳玉道:“可你……”
青黛稀松叹息一声,“青黛有幸在生前还能得到大人的眷顾,已是十分无憾了……大人不必为了我担了罪名,请速速离去罢。”
柳玉听了这番话,脸上隐隐浮起一丝复杂之色。
他深深地看了青黛一眼,心头又是叹惋了一番,最终也只能转身拂袖而去。
青黛看着柳玉离去的背影,眼中带着几分悲悯的意味,也只是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