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有些谨慎地低下头去,不让掌柜看清了她的面貌,压低嗓音道:“住店……住一晚。”
掌柜见青黛似乎并不是很想交谈的模样,也无多些留意。他脑中困意紧得很,赶紧给她找了铜板,又叫醒店小二领着她入二楼的屋子去。
待这个有些古怪的住客上楼后,掌柜的又是困意浓厚地打着哈欠,刚想继续打瞌睡去。
却不料一转头,眼中就突然晃过一道高大的漆黑身影。
眼前的男人显然是个厉害角色,脸部被一圈松垮的深布围裹着,令人瞧不清面貌。他腰间还挎着一把同样被包裹着深布的长剑。
他的一双眼倒是锋利得很,这般迎面而来的肃杀气概,根本不是常人所能惹的。
掌柜的立马被吓得精神抖擞起来,连忙招呼道:“客官……您这是……”
“住店。”掌柜的声音还未说完,就被男人给打断了。
他抬起有些冷意的眼,瞥了瞥楼上那刚刚离去的弱小身影,接着道:“要一间相邻的。”
掌柜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却也不敢啰嗦,收了钱财就赶紧亲自领着这男人到楼上去了。
已经在房中稳稳坐下的青黛仍旧是有些心有余悸,双臂和双腿仍旧有些颤抖。
诏狱的人很快就会发现她不见了,她也许再过不久就要被抓回去了罢,希望她能够逃得远一些。
她思绪兜兜转转间,不知为何又想起了那个人来,眼中也自然而然地流下了一两滴清泪。
秦肆也不是不曾抓过逃跑的她,每次都如同猫捉耗子的戏份一般。
他就是高高在上、一挥手便是无尽力量的猫,她就是在灰尘中不断惊惧逃跑的愚蠢耗子。
眼泪滴滴答答的,竟有些止不住了。
哎……哭罢。
这次用尽全力地哭,以后就再也不会为他哭了。
不知何时,青黛已在痛苦和哀怨中沉沉睡去。
到了第二日天刚大亮,即使青黛歇息了不足两个时辰,她也不敢多加停留,便赶紧上路了。
她继续穿上了那件灰扑扑的麻布衣裳,在街镇边缘处各路辗转,生怕被人发现了踪迹。
她偶尔也有心神不宁的时候,隐约觉得身后有人跟踪,仔细回头瞧去又根本不见一丝人影。
许是她多心了。
她想罢,后又攥紧了背着的包袱,往人影稀稀疏疏的林中走去。
紧跟青黛身后的人,正俯低身子猫在不远处的树枝上。
此处树林并不密集,又是青天白日,并不好隐藏身形,他只好躲得远些,眼眸却是紧紧地盯着青黛的背影。
他盯了一会儿,似是觉得有些透不过气,便拉扯下一直遮着面的黑布。如此,便露出了底下一张清俊的脸。
此人正是锦衣卫中的赵千户。
他为何要紧紧地跟在诏狱罪人青黛的身后,却又迟迟未动身抓她回去复命?
只因,他永远不会忘记那一日,秦肆曾对他说过的话。
那日还是大雪纷飞的日子。
厚重的雪层,填满了沟谷,铺遮了岭颠,掩饰了战壕,换来了一幅幽静悦目的祥和画卷。
秦肆正立在雪中看着这一幕,眉眼里却荡然无欣赏的神色,只有着无尽的悲哀萧瑟。
赵千户不明白秦肆为何要做如此的准备,想罢,只好出声问道:“督主为何这么做?”
秦肆看着漫天雪色沉默了很久,才低声开口道:“本督也许会死在这场战役中……在死之前,他们会先对本督身边的人下手。”
秦肆根本不愿意让青黛冒一丝的危险,无论是设计使青黛打入诏狱,还是狱中击垮青黛最后一丝防线的强占,还是那故意变了字迹的信。
他连心怀不轨之人闯入诏狱的招数都算得一清二楚,也顺水推舟地让青黛在一场混乱之中逃出。
他煞费苦心算计好了一切,不求青黛能明白他的用意,只希望她能趁着此次彻底离去这充满权势斗争的肮脏京城。
无了权势纷争,无了心惊胆战的生活,只是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恨一个人,总比忘记一个人要容易。
“与其让她明白所有原委痛苦一生,不如让她放下所有牵挂,安稳地度过余年罢。”
这样……
不好吗?
青黛,这样不好吗?
秦肆微侧过头来,一双浓墨色的眼看着赵千户,眼中褪去了不少以往的凌厉,“千户明白本督的意思吗?”
也许是内心痛苦到了一种境地,秦肆竟然能毫无顾忌地对着赵千户说出尘封在深处的心里话来。
赵千户多少都明白秦肆的意思,他的面颊有些冷硬,似是已经紧咬住后槽牙,语气十分坚毅地说道:“卑职定誓死护夫人安全!”
……
赵千户从短暂的回忆中抽离,眼中似乎又能浮现出秦肆悲哀又难以言说的神色来,他只能摇摇头,微微感叹着命运弄人。
他抬眼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身影,便不再停顿,立即动身朝着那儿的方向飞去。
第100章 凌寒留香
皇宫。
一道明黄身影自朱红宫径中走来,他的面上还有些阴郁。走路的动作快了好些,后头紧紧地跟着一众端着拂尘的内监。
前头守在御书房两侧的内监本想禀报些什么,在看到皇帝一脸阴霾,便不敢多言语,识趣地垂下头去。
皇帝确实是情绪不稳定,适才刚刚得到内侍来报,一个刚刚怀了龙种的妃子不知何故突然暴毙而去。
即使他隐约知道其中必有猫腻,可在如今紧张的局势当前,他哪里还有心思理会后宫之事,只安排了个信任的侍卫过去收尾。
内监推开御书房有些沉重的门,露出里头摆设精致奢华又充满书香卷气的一幕。
皇帝心思浮躁,沉重地吐出一口气,本想砸些东西泄些怒火。还未待他动手,抬眼就见御书房里头已经立着一个高大的身影。
皇帝焦急的情绪忽地就停了下来,已经逼迫在嗓子眼的火气硬生生地被拦住。
他顿了一下,也只是低着声音差人取一壶热茶来。
随即就遣走了御书房的所有下人。
屋中的人,正是当今权倾朝野的东厂厂督秦肆。
他背着手定定地立在一侧。
神情淡淡的,好似寻常,目光随意地放在一个点上,眸光显得空洞了些。
秦肆听见声响,才有些恍惚地微微侧过头,瞥了一眼门口处的皇帝。
皇帝心里咯噔了一下,大抵是明白秦肆是为何有些异常,幽幽地嗟了一声,“你心软了。”
秦肆神色并无变动,他发觉了屋中香味实在浓厚,便徐徐地拨弄着熏炉里的香薰,令里头的香燃得更均匀一些。
此间,御书房中的空气好生寂静,只有他拨弄物件儿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皇帝见他好似并不在意的模样,低低地笑了一声,声音中带着微弱的感叹,毫不留情地揭穿道:“朕还以为你真的狠得下心。”
秦肆闻言,浓黑的睫毛微微颤动。
黑睫底下的眸中,只映着熏炉上冉冉升起的一缕缠缠绵绵的薄烟。
他努力装作风轻云淡的心中,似乎裂开了一个黑黑的口子,冷风正在疯狂呼啸着往里头钻。
他本生性凉薄,厌恶人间所有世事,眼里空荡地只余只有复仇而已。
但突然有一天,他遇到一人,他才发觉世间还有不一样的光彩。
可惜事与愿违,他们始终不能平安地长久在一起。
如今他无了软肋,无了顾虑,便可以放手一搏了罢。
无论他人做如何猜想,秦肆总归是……
希望她能好好的。
皇帝不禁哑然失笑,半晌才道:“皇宫里,只有活人和死人。即使朕不去挣那皇位,他也不会放过朕的。”
“不是他死就是朕亡。”
皇帝转眸,目光复杂地看着秦肆,“你曾教过朕,做大事之人绝对不能心软……你还记得吗?”
大业还未成,多少局、多少事都还在等着他去处置,他根本不能沉浸在儿女情长当中。
“我明白。”
秦肆沉沉地应了一声,便自殿中走了出去。
这院子外头,有一座孤零零立在雪中的朱红长亭子,旁处还有几颗开了微黄腊梅的树。
冷风吹得梅花东飘西荡,飘飘呼呼的。
他空荡的视线处,逐渐被白茫茫一片的似是鹅毛之物所覆盖。
秦肆半晌才有些落寞地垂着首,半边脸都浸了一层欲语还休的复杂情绪。
许是压在他肩上的重担太重了,他肩膀的坚毅弧度都有些松懈了下来,看上去很是孤独寂寥。
皇帝不知何时已独自一人去楼亭中喝着香茶了,前来禀告事物的宗元和锦衣卫指挥使二人,未能寻见皇帝,倒是寻见了御书房外头的秦肆。
宗元和锦衣卫指挥使对视一眼,宗元就有些试探地朝着秦肆走了过去,咧开嘴嘿嘿一笑,“督主,是属下来了。”
秦肆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并未过多反应。
宗元觑着秦肆的面色,眸中隐约有些不忍心。他还不知青黛已不在诏狱,只知昨夜诏狱失了火。
宗元虽以前对青黛有些意见,现在多多少少有些改观了,便犹犹豫豫地开口道。
“督主……那女人即使真对兰妃下了毒,凭督主的权势,要将事情遮掩过去,简直易如反掌。”
“督主您何不……”
还未待宗元将话语说完,秦肆便阴阴地看了过来,声音也冷了几分,“你也想入诏狱吗?”
宗元差点没被秦肆阴冷的眼风削成片,他两眼一瞪,再怎么迟钝也知道秦肆发火了。
他立即就闭口不言,不敢造次了。
秦肆话落,便一挥衣袖、冷漠地转身朝着屋中而去。
宗元大气不敢出,眼巴巴地目送着秦肆离去。
不远处的锦衣卫指挥使似是有些看不下去了,拍了拍宗元的肩膀,叹气道:“你还是愚笨。”
说罢,锦衣卫指挥使摇摇头做惋惜状,也跟着秦肆离去了。
宗元莫名其妙地挠挠头,眼瞧着自己被嘲笑了一遍,不禁心头怒火直窜。他跟在指挥使的后头,低声骂道:“你他娘的在打什么哑谜?”
锦衣卫指挥使的话从前头悠悠地传过来,“自己悟去罢。”
第101章 时机未到
虽说晚冬初春的景象,繁杂的世间还是附着一层薄蒙蒙的霜气,只是那刚出头的竹笋与新叶青葱的枝杈倒显得春意盎然。
今日的天气还是不错的,大雪洗去了不少脏秽,满世界都残余着晶莹。
梁王此时正从太后的寿安宫里请安完出来,一路不疾不徐地坐着马车回到了梁王府前。
马车刚刚挺稳,梁王府中侍卫就赶紧上前来报,“殿下,柳大人已在府中等候您多时了。”
刚下马车的梁王闻言还有些诧异,转眼间又似是明白了原委,便入了府中去。
梁王遣去前来侍奉的下人,只身一人来到见客的明间处。还未完全走近,就见明间里,柳玉正微垂着首端坐着。
他一身白色华裾,精致的面容,琥珀眼眸,满头青丝只用一支雕花木簪挽起,并无其他装饰。
一丫鬟正端着香茶奉上去,柳玉回过神轻声谢过。丫鬟头埋得有些低,也遮隐不住脸颊那桃粉一般的害羞颜色。
她抬头看了柳玉一眼,又羞涩地离去了。
梁王见状,嘴角隐约扬起一点轻蔑的弧度,在徐徐地走上前去时又换了一副表情,笑道:“原是柳侍郎大驾光临。”
柳玉听闻声响,随即立起身作揖道:“下官不敢当。”
他稍稍抬起眼来,就开始端详着身前的梁王。
梁王一身正气,剑眉星目,俨然一副正面人士的模样。只可惜这副皮囊底下,也埋藏着不少不为人知的肮脏心事。
朝廷重臣,多少都是知道皇宫几十年来的纷争。后宫妃子争宠,兄弟为了皇位反目成仇,前人之鉴难道还少吗?
梁王处事不惊,遇事冷静,心思十分缜密。
若是与当朝皇帝一相比,的确是梁王更加适合皇帝的人选。
若不是因为皇帝是嫡长子,这个位置哪能轮到他来当?
可又有谁人敢在正面上多说一句,只怕是还未有些风吹草动,便会被人察觉,到时只怕人头落地的惩罚都是轻的。
“侍郎此次来寻本王有何事?”梁王的话语将柳玉从他的回忆中拉了回来。
他再次回神,梁王就已经坐到了主位上,指腹捏起茶杯盖,饮着杯中的清茶。
柳玉似是带着目的来了,面色严峻了一些,开门见山道:“下官此次前来,只为证实一事。”
“哦?”梁王挑着眼看着他,随意地将手中的茶盏放回了桌中,“侍郎但说无妨。”
柳玉正色道:“听闻昨日,诏狱里失了大火,许多罪人也在火中丧失了性命……梁王殿下可知此事?”
梁王回道:“是有所耳闻。”
柳玉微微停顿了一瞬,又压低着声音补了一句,“这场大火可是殿下安排的?”
梁王面上波澜不惊,沉默了半晌,才幽幽道:“正是如此,可那又如何呢?”
“秦肆这阉党办事狠厉,不留情面。本王此次只是动了些恻隐之心,想将那无辜女子救出来罢了,又怎知会闹出如此大的动静?”
柳玉闻言,眉间微蹙,似是并不信任梁王的言语。
梁王既已打算自己动手救人,又何必特地在此前就告知他关于青黛入诏狱之事。又正好是在他进入诏狱的同一天,梁王才派人放了火。
凭梁王的力量,又怎么会调查不到他的行踪?
只怕是用意匪浅罢。
柳玉面色有些凝重,轻轻地合了合眸子,掩去眼底蕴藏着的点滴心事,轻声道:“那殿下可知……那无辜女子也已经在大火中丧命?”
梁王顿了一下,面上的笑意逐渐地转成了悲痛,颇为无奈地长叹一声道:“若是没有这场大火,她也会死在诏狱的酷刑之下……如此,倒是长痛不如短痛了。”
柳玉抬眼,眸光微微颤动着。
他紧紧地盯着梁王,似乎要看清他脸上的每一个细微表情,最终仍是一咬牙道:“下官已经知道答案,便不叨扰殿下了。”
“告辞。”
他并未施礼便已转身离去。
梁王看着柳玉离去,仍旧稳稳地坐在明间的主位上。
眸光十分沉稳,未有一丝动摇,只是蹙起的眉宇透出几分嫌恶之色。
一颗棋子既已无用,便能丢弃。
他抬眼看着外头颇为明朗的浅蓝天空,上头有稀稀疏疏飞过的鸟群,这时竟已是初春时节。
算下来,便是这段时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