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中有着可以调动天下三军的虎符,虎符在手,便是掌握着很大一部分的主动权。
且不说懦弱皇帝,那处心积虑想夺权的秦肆,底下的那群阉党,又怎么敌得过他的数十万精兵?
他有了地利人和。
如今,只是在等一个恰当的时机罢了。
第102章 热锅蚂蚁
东厂督府。
此时已是夜深人静,深邃的星空,暗淡的光影,挟着几滴青翠欲滴的露珠摇曳于亢沉的夜空。
已有绿芽初展的树枝下,正有一身影走过。
是东厂督府的主人秦肆。
他的身旁并未有任何人跟随,手上也未执着一盏风灯照明。他只是在这条熟悉的道路上走着,独自一人、静悄悄地走近不远处的暗间。
以往的暗间总是会留着一盏昏黄的烛光,以便晚归的他能够看清屋中事物。
现在的暗间却仍是一片漆黑,秦肆并不习惯,脑中还有些疑惑着今日怎么不点灯了?
头脑被冷风一吹,他那疲惫的脑子就清醒了许多。
他想起来,原是屋里已经没了给他点灯的人了。
秦肆微微垂下了眸子,安静地推门而入。
眼眸里果然未瞧见些希望见到的东西,房里空荡荡的,只有一片孤寂的黑暗,和一个个如坟墓一般的深色黑影。
他未喊人来,只自己取了一支新的烛火,点燃起来,微黄的烛光顿时照亮了一小片天地。屋中的摆设照旧,未有一丝改动。
他微微地盯着烛火的光芒,瞳孔里映着一片浸着金色边缘的光。
不知是不是烛火有些灼眼了,还是这亮光能轻易地显出他眼里隐藏的情绪。
总之,他移开了目光。
秦肆自己静静地拿下了头上戴着的乌帽,褪下了身上的玄金色的蟒袍,好似卸去了一身沉重的盔甲,连呼吸都变得轻了许多。
生活好像回到了最初的时候。
他有些变了,又好像和以前一样。他依旧是一个人做着所有的事,不愿有人靠近他。
秦肆大抵知道自己这般是因为什么,他深吸一口气,又沉沉地吐了出来。
他……总该习惯的。
秦肆转身,慢慢地走向置着衣物的红木牡丹腾云纹衣橱。他欲从中取出换的衣裳,刚将衣裳移了些位置,他的动作就停了。
只因他瞥见了衣橱中,静静躺着的一条黛蓝色的宫绦。
上头的结子环环相扣,垂着的玉佩更是晶莹夺目,处处都显得编织着宫绦的人儿是何等的心灵手巧。
秦肆恍惚一怔,眼眸都跟着颤动了一下。他将那条宫绦拿起,手指也禁不住细细地抚摸着长绦的纹路。
似乎是有些睹物思人了。
他微微地转着眼眸,看向另一侧的衣橱,那正是青黛的。
打开了衣橱,青黛的所有衣裳都在橱中,浅粉的、淡黄的,她总是喜爱穿浅色的衣裳,深色的极少。
正如其人,清淡娟丽。
他抚摸着衣裳,上头好似还残留着青黛的温度,触感好生真实。
梳妆台上,首饰椟子都还在原地,里头满满地置着琳琅满目的手镯花簪。她却很少戴的,平日最喜戴些简单的玉簪木簪,再装点些细细的、不亮眼的小物儿上去。
木椟中最显眼的正是一根花簪子,正是此簪将她送到了身败名裂的地步。
秦肆捏着这把簪子,脑中不断地回忆起青黛的点点滴滴,更是止不住地想起在牢中时,青黛曾与他言的此生恩断义绝、再也不想见的话语。
他不禁黯然伤神,脸上僵硬的伪装似乎被撕开了一条冰冷的裂缝,生出了些本不该存在的哀痛情绪来。
此时,门外却忽地传来一阵压低却很焦急的跑步声,秦肆才刚刚发觉,门处就紧接着传来一道突兀的响声。
来人的声音高昂又急促,“督主,皇上派属下请您速速入宫去!”
似乎是宫里的侍卫。
秦肆隐约发觉异样,立即收起心头的悲伤情绪,微微皱眉道:“何事。”
外头立即回应道:“回督主,太上皇已经……已经驾鹤西去!”
这道声音恍若平地一声雷,霎时间炸得人脑子和耳处都轰隆一片,根本就未能让人反应。
秦肆动作一滞,微微垂下首去。
整张脸都陷入了黑暗里,根本就不能让人看清他的神色。
屋外的侍卫未听见什么声响,宫里已经乱得如热锅蚂蚁,他也急得满头大汗,却也不好出言催促秦肆,只能在原地焦急地站着。
半晌,秦肆才将握着的簪子松开,又细细地将簪子放回椟子里去。
如此,秦肆才慢条斯理地朝着外头道:“去备马车罢。”
侍卫闻言,立马如释重负似的,大喘一口气,得了命令就急匆匆跑出去派人备马车了。
屋内的秦肆稍稍抬起脸来,烛光更是映上了他那张坚毅的脸,半边都投下了昏金色的光影,面色还算是平静淡漠。
而那漆黑明灭的眼中,似乎在隐隐地透出一道锋利的视线。
太上皇,终于死了。
第103章 风烛残年
就在太上皇驾崩的消息传到秦肆耳里的前一个时辰。
皇宫,表面依旧是一片祥和,连风都是轻轻柔柔的,未带着一丝一毫的冷意。
宁寿宫内,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都有无数的宫娥内监守着。各个儿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惹得里头的太上皇出了一丁点事端。
如今已是临睡的时辰了,宁寿宫却仍是灯火通明。一个接着一个的宫女端着盆、拿着擦拭的干巾子、端茶的都未曾停下。
殿里头,桌中点了数盏蜡烛。蜡烛已经燃烧至了尾端,流了不少的蜡油,都凝固在了桌中。
宫女来不及擦拭,只能匆匆地换上了新的烛火。
殿中央正是一张宽大床榻,上头黄金丝的帐子已被物件儿勾起,毫无保留地露出里头的景象。
榻上躺着的正是太上皇,他如今已是风烛残年,面色已经呈了死灰色,眼眶深深的凹陷,眼珠子几乎无了一丝水,浑浊得如同泥潭一般。
他身体无力,两只枯瘦得只剩包着灰色人皮骨头一般的手已经无了力气动弹,软趴趴地垂在锦被外侧。
太上皇心知自己到了无力乏天的地步,心想唤人传些话下去。
奈何喉咙已经发不出多大声响,嘴张了张数下,也只能发出些游丝般的声音。
好在身旁服侍的宫女发觉了异样,连忙覆耳上去,“太上皇,您仔细说说,奴婢听着……”
“……”太上皇嘴巴一张一合,说了好久,才说出了一段似是完整的话。
说罢,宫女便稍稍退了回去,刚想仔细确认一遍。却不料太上皇猛地咳了一声,身子也跟着剧烈地颤抖着。
“噗——”
随着一道声响,众人只觉得眼前倏地喷出一道红,红得令人心惊胆战。
太上皇竟又是咳出了血来,这本是时常就有的事,不过是再喝些补药下去,便能缓和下情况。
可这次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太上皇又接连着咳出了好些血出来,血液中甚至还带着些脏污,尽数喷溅到明黄的锦被之上。
宁寿宫的宫娥内监顿时乱作一团,这个宫女拿来痰盂,那个又拿了漱口的茶水,又有拿新被褥来的。
就在这时,太上皇突然又用力地吐出了一口鲜血,这个力道大得要命,竟让太上皇失去平衡,立即就从床榻中跌落了下来。
众人一惊,还未来得及反应,就见太上皇彻底没了动静,卷着明黄色的被褥软倒在窗前的脚榻上。
什么声响都没了。
太上皇这般,何人能看不出来是何缘故?
宁寿宫中的众人顿时噤若寒蝉,各个宫女已是惊惧得不敢靠前,只能害怕地倒抽着气。
还是一个胆大的内监颤抖着手伸到太上皇的鼻子处,试着探了探一瞬,那处已经无了鼻息。
内监的瞳孔顿时就睁大好些,嘴唇开始颤着,随即喊道:“太上皇……驾崩了……”
殿内顿时乱作一团,惊的惊,叫的叫,还有几个理智尚存的赶快出了宁寿宫去请皇帝来。
皇帝此时本正欲脱衣休息,一听闻消息,脸色骤然一变。
情绪说不清楚是悲哀,还是极度惊惧。喉头一结,一时竟语塞了,道不出一句话来。
皇帝怔怔地瞪着来报的内监半晌,恍惚回过神,这才吩咐道:“摆驾……移至宁寿宫!”
漆黑的夜晚中,一众人急促地行走着,前头的宫女端着的宫灯都在不停地晃悠,忽明忽暗的光线更是让每人的心更加沉重起来。
皇帝的脚步有些不稳,可他身为一国之君,哪里能失了分寸。努力镇定着狂乱的心跳,往着宁寿宫的方向而去。
待他到了宁寿宫,清清楚楚地看到已经动弹不得的太上皇时,只觉得心头密密麻麻地浸了一层冷意。
内监们已经重新将太上皇扶回床榻上,那被血液脏污了的锦被也依旧盖着。
皇帝定在原地,仔仔细细地看了太上皇半晌。也伸着手试着探了探太上皇的鼻息,可这也只是自欺欺人的动作罢了。
太上皇真的死了……
皇帝似是浑身的力气都被人抽走了一般,倏地就跪倒在太上皇长眠的床榻前,双手几乎都撑在那沾染了血液的锦被上。
几乎是下一瞬间,殿内的所有内监宫娥也都跟着跪了下去。
周遭似乎都沉浸着一层悲哀又无力的空气。
皇帝背对着众人,无人能够看清他面上的表情。
那表情许是快乐的,又或是暗喜的。嘴角忍不住地向上扬着,瞳孔里也透露出些许癫狂的神情。
终于……
让他等到这一天了。
皇帝的后背微微颤抖着,在别人的眼中看来,他似是因为悲伤才如此的。
皇帝紧紧地抓住了锦被,将被褥都揪出了一道深深的痕迹出来。他知道太上皇一死,宫中暗藏着的所有事情就都要浮出水面了。
他咬着牙,扭头朝着身侧的内监吩咐道:“去……”
一旁的内监未听清,连忙凑过去,随即就听见皇帝压低着声音道:“去把秦厂督请进宫里来!”
第104章 终归虚妄
夜,太静了,月光像是朦胧的银纱织出的雾一样。
在初展的树叶上,一排排的廊柱上,转角的阶梯上,人的脸上,都闪现出一种庄严而清冷的微光。
那带有大蟒刺绣的马车一路急行至了皇宫大门处,待秦肆下来时,就见到门口处接应着的侍卫满脸急躁,似是巴不得秦肆能立马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秦肆随意地瞥了侍卫一眼,什么都未说,就不疾不徐地朝着宫门里头走去。
倒是一旁的侍卫总管凑上去,低骂道:“急什么?即使是天塌下来,厂督都能顶着……”
其余的,秦肆听不清,也不想听。
他神色寡淡,云淡风轻,似乎太上皇离世的事情与他并无多少关系。
待秦肆赶到宁寿宫时,宫殿内的闲杂人等都已经清了去,全都在外头一列列地排着,十数盏明亮宫灯执在手中。
殿里头的蜡烛却是已经燃到底了,都未有人敢上前换一支新的。
里头黑漆漆的,视线里都是一片昏暗,只有那身穿着龙袍之人还停留在床榻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榻上已经死去的人。
秦肆走进宁寿宫,借着月光才看清榻上之人。
他静静地立在门处,颀长身躯玉立。半晌才眨了下眼,卷翘的长睫随着扇动了一瞬,那道冷淡的声音便从薄唇之中传出。
“请皇上节哀。”
微微清冷的声音碰撞在萧瑟的风声中,几分凉意顺着雕刻着龙纹的方柱而上,又浅浅地淹没在层层叠叠的黑暗之间。
秦肆的话音落下,皇帝的身子便动了动,闻言也只是随之附和着叹了声气。
“父皇病了将近十载,今日终于是挺不住了……”
说罢,皇帝便缓缓地摇了摇头。外头还有许多宫娥内侍垂首立着,他也不知是不是在演一场戏,始终都未从冰凉的地板上起身来。
秦肆由着皇帝说,一边听,一边走向一侧置着烛盏的几案上,还未等他取了根新的蜡烛来,外头一个懂得看眼色的内监就立即奉上一根燃着的蜡烛。
秦肆借了火,蜡油一滴两滴地滴在盏上,再将蜡烛定在上头。如此,殿里又有了一些昏黄的亮光了。
他侧眸看着跪坐在床榻边上的皇帝,这才发觉皇帝脸上存着落寞神色,想来应是真情实感了。
皇帝与中途混入皇宫的秦肆不同,皇帝一直都待在皇宫里,与太上皇有好些交集。
太上皇始终都是皇帝的父亲,太上皇一死去,他总归是有些悲悯之心的。
秦肆暗笑着自己可真是铁石心肠,竟未有一丝情绪波动,心里甚至还有些莫名的喜色。
他沉默了半晌,这才朝着那递来蜡烛的内监凉声问道:“太后那边可知道了?”
内监恭敬答道:“回督主,适才已经派人去告知太后娘娘了。”
秦肆轻颔首,太后知道了此事,想来梁王那边也很快就会知晓了。
秦肆还欲再问些什么,却不料还未等他开口。一个宫女就怯怯地从殿外上前来,她正是在宁寿宫里服侍的宫女。
她抬头见秦肆面色有些阴冷,便立即垂首下去,迟疑着道:“皇上,厂督……太上皇驾鹤西去前,曾留下了一句话。”
闻言,本还沉浸在复杂情绪当中的皇帝,便下意识地侧头看向了秦肆,见秦肆未有些反应,他才下令道:“说罢。”
宫女回忆着太上皇临死前曾附耳说过的话,便断断续续地说道。
“太上皇说,已知自己寿命将近,生前做了不少错事都已无法挽回。如今只希望死后……希望死后能够将尸骨埋在洛阳城的静心寺中,祈求能够赎罪……”
闻声,秦肆的面上立即现出了一层阴森森的冷意。
这冷意径直逼得宫女一抖,她接连瑟缩一下,便惊惧得立即跪趴在地面上磕头。
皇帝的面上虽也有些阴沉,却仍旧是咬牙忍了下来,吩咐道:“朕知晓了,你下去罢。”
宫女这才如梦大赦,连忙退了下去。
皇帝与秦肆对视一眼,二人深知此事似是一颗碎石,却能轻易地激起水面处的无数的涟漪。
他们几乎明白各自的心事,便遣散了所有的下人,一同去到了御书房中。
御书房的烛火一整夜都未暗下去,二人似是在密谈着事情。
第二日,太上皇驾崩的消息就已经传到大江南北,举国上下都弥漫着一层悲哀又紧张的气氛。
更有人听闻,到第五日时,皇帝与东厂厂督秦肆,将会带领几千名锦衣卫、朝廷重臣一同前去洛阳城,建造坚固恢宏的陵寝,见证太上皇下葬的仪式,更是为了了却太上皇死前的遗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