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巴掌,是真的重,宁欣这样想。
早餐结束,两人走出早餐店。
宁欣要去坐公交车,何东帆要去理发店,不是同一个方向。
宁欣叫住何东帆:“你等下。”
她放下书包一侧的背带,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只扁扁的药膏,又掏出一袋棉签。
她把扁扁的药膏从尾部往上卷,大费周折挤出一点青色的固体,然后用棉签沾上。
她抬眸:“你能自己擦吗?”
何东帆抬了抬眼皮,没理解。
宁欣却把他此刻的表现理解为‘不能’,毕竟,他看不见。
她好心好意地举着棉签:“那你稍微低点头。”
何东帆愣了两秒,低头。
北都的冬天,视野基本被光秃秃的大树占据,没有很多鲜活的色彩,更添了些凉意。
大概最有温度的,就是人吧。
宁欣伸手,棉签在何东帆嘴角滚动两圈。
她一点也不温柔,痛得他回神,‘嘶’了一声吸进一口冷空气。
但他倒是没躲。
宁欣安慰:“这药膏就是这样,会有点痛,但是效果很好。”
上完药,宁欣低头,把东西放回包里。
同时,她说出一点小小的建议:“何东帆,如果你不想回你爸家,就回你姥姥家吧,你又不是没家,对不对?”
宁欣拉上书包拉链,手臂穿过背带,背上后拉了一下背带。
没听到他回答,她抬头看过去,正撞上何东帆微垂的视线。
她抬了抬眼皮,追问:“对吗?”
何东帆眨了下眼睛,移开视线斜看向街边,有些不自在地‘嗯’了声。
宁欣能说的就这么多了,她跟他挥手‘再见’。
宁欣在公交站等了会儿,公交车才来。
在车上,她接到医院那边打来的电话。
医院那边说初十会腾出一个床位,如果宁妈妈决定要入院,需要在入院时准备一万二的费用。
宁欣知道,妈妈的情况不能再拖。
而且,不抓住这次机会入院治疗,下次有床位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但是一万二的费用,宁欣没那么多钱,怎么算都没有。
宁欣希望医院那边能给自己三天时间凑钱,再做答复。
医院那边也很为难,根据病情的严重性,他们才第一时间联系宁欣,但是后面,也排着要入院治疗的人。
最后,医院那边表示,最多初四,宁欣这边没消息,他们就不能保证能给她留床位了。
宁欣开始凑钱,她现在的全部钱,只有六千多块。
还差五千多块,她不知道上哪里找。
如果数目小,还能找盛昱,可五千多,不是小数目。
她并不想,盛昱的父母知道这件事。
下午,宁欣去自由拳击俱乐部上班。
这里,每周二和周五晚上八点,都会举办一场自由拳击赛。
今天就是周二,所以宁欣的工作量比平时多一些。
晚上比赛结束,有人欢喜,有人骂骂咧咧。
欢喜的是赢钱的,骂骂咧咧的是输钱的。
这里的老板姓钱,大家都叫他老钱或者钱老板。
人员退场后,宁欣和其他员工一起打扫卫生,她视线注意着钱老板。
钱老板咬着支烟,跟朋友说笑,聊了好一会儿朋友离开,他也打算离开。
宁欣把东西放下,跑过去:“钱老板,我能跟你商量个事儿吗?”
钱老板对宁欣印象不错,这小姑娘随便叫做什么事儿都不推辞,并且动作利索,比那些年长些的老油条好太多。
于是,他咬着烟蒂很大气地抬了抬下巴:“什么事儿啊?”
宁欣双手手指搅在一起:“我家里急需用钱,我能预支薪水吗?”
钱老板没立即作声。
宁欣自然不会觉得钱老板有义务给自己预支薪水,于是说:“我可以把我学生证和身份证抵押在这儿,我还可以……”
钱老板笑了声,手指夹着烟蒂拿开:“没事儿啊,不就预支工钱吗?多大事儿,不用抵押。”
宁欣没想到钱老板这么痛快,深深弯腰,感激他:“谢谢老板。”
“你在我这俱乐部也呆了两个寒假,一个暑假了,都是熟人,没事儿啊,不用客气。”
宁欣又说:“谢谢。”
钱老板顿了下,提了个想法:“宁欣,你缺钱的话考不考虑上擂台?”
“……”
他手指夹着烟蒂,烟雾卷起,指着擂台方向,分析道:“我知道你的实力,而且就算输了,也是一千块钱一场,赢了钱更多,你缺钱的话我给你安排安排?”
宁欣很迅速地摇头:“不行,这个,我们学校是不允许的。”
钱老板有些失望,但也没多说什么,他当着宁欣的面打电话交代管发放工资的人明天给宁欣预支薪水。
宁欣在俱乐部的工资不是按月发,是算一整个寒假,一共四十五天,整个寒假的工资是四千块,结束那天一次性给。
所以,有了这四千块,她只需要再凑一千五百块,而她在网吧的工资正是一个月一千五百块。
虽然将将凑齐,但总算能凑齐,宁欣心里放宽松了些。
从俱乐部回家,宁欣给妈妈准备好晚饭,然后自己去收拾东西。
她收拾好东西看见妈妈坐在桌子旁,痉挛的手捏着勺子,很艰难地吃东西。
宁妈妈已经出现失禁的情况,而且糊涂和情绪失控的情况占大部分时间。
宁欣走过去坐下,把勺子拿过来喂妈妈吃饭。
她自言自语:“妈妈,再过几天我们就去医院,你会好的,对不对?”
宁妈妈没任何声音,机械地咀嚼嘴里的食物。
宁欣看她吞咽得差不多,又喂了一勺过去。
她自答:“对,你会好的。”
第11章 差点做错事
自由搏击俱乐部的钱老板二话不说答应宁欣给她预支薪水,这让宁欣觉得,网吧那边应该也不会难。
可是当她找到网吧老板,表明自己的困境,好说歹说,得到的都是拒绝的答案。
最后,网吧老板退让一步,答应最早也只能在月尾最后一天给她结这个月的薪水。
可是月尾那天是正月十一,而初十就要入院,就需要那笔钱。
就差那么一天…
可就是,差那么一天。
难道真的只能找盛昱吗?
宁欣打开和盛昱的聊天窗口,最后的聊天记录停在盛昱提醒她今晚会下大雪,让她路上多注意。
他在老家,也时刻关心着她。
宁欣沉了口气,关闭聊天窗口。
那天晚上后半夜,真如盛昱所说,下了很大的雪。
何东帆的父亲来网吧时,头顶着很大片的雪花。
他站在柜台前,头上的雪花软塌塌的融化。
宁欣第一反应就是,何东帆居然还没回家,也没回他姥姥家。
对于何东帆父亲对何东帆的询问,宁欣摇头:“他没来。”
何东帆父亲似是不信宁欣的话,他拿着照片进去转了两圈,没找到人,才打算离开。
他脸上的疲倦,眼里的担忧,是属于一个父亲的。
玻璃门外,还是飞舞的鹅毛大雪。
于是,宁欣叫住何东帆父亲。
“何先生,请等一下,我想和你聊几句。”宁欣站在柜台里,真挚地看着他,“以何东帆老师的身份。”
对于这个身份,何东帆父亲明显有些诧异,他看出来宁欣认识何东帆,但他以为只是因为何东帆常来这家网吧上网而已。
宁欣用纸杯给何东帆父亲倒了杯水。
待宁欣刚坐下,何东帆父亲就发出疑问:“你说你是小帆的老师?”
看他的神色,确实把自己忘了。宁欣礼貌微笑,点头:“是,准确的说,是他的家教老师。”
他微微皱眉打量她,像是更怀疑她嘴里的话了。
宁欣提醒:“何先生,我们见过,在何东帆姥姥家,我还提了一袋桃子。”
这话一落,何东帆父亲好像有些印象,但不深。
宁欣继续说:“当时何东帆初三。”
他像是终于想起来,点头之后,话题一转:“那你现在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这种地方。
这四个字,满含着他的偏见,像是她因此不是什么正经人。
宁欣突然想起,自己看见黄毛和红毛时,也带着这种下意识的偏见。
所以,那三个少年当时心情应该如她此刻差不多。
宁欣回过神,解释:“我家境比较困难,所以在这儿兼职。”
何东帆父亲深沉地‘嗯’了声,抬起眼皮,放下些戒备心:“你要跟我聊什么?”
宁欣直道:“你认为何东帆偷钱的事。”
何东帆父亲没想到宁欣知道这事儿,他微微愣神后,拒绝讨论此事:“这是我的家事。”
“我知道是您的家事,但这事关重大,关乎一个未成年的名誉和自尊心,我此刻也是用何东帆老师的身份同你聊这件事。”
“……”
“我想问问您,这件事你调查了吗?有证据吗?”
“怎么调查?报警吗?真把他抓进去吗?”
也就是说,没调查,没证据?
“何先生。”宁欣语气微重,“您这是已经给他定罪了吗?”
何东帆父亲理直气壮质问:“那些天家里只有他一个人,难不成钱能凭空消失?这还需要怎么调查?”
这理由,宁欣觉得荒谬。
从一个父亲口中说出来,更是荒谬。
何东帆父亲又说:“他小时候很乖,可是初中开始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外面混,被带坏了。从那会儿起,他成绩一塌糊涂,初三终于有点起色考了个好高中,我还觉得他懂事了,把他接到身边,结果高中成绩不理想就算了,还叛逆不听话,我让他往东他偏往西,叫他不要做的事他偏要做。家里做饭的阿姨说,我们不在家那几天,他整夜都不着家,他能去哪儿?不就是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这么多天,他哪儿来的钱?不是偷的他哪儿来的钱不着家?他这种叛逆傲慢不听劝,浮躁不尊重长辈的性子,我都不敢想他以后会闯出多大的祸。”
宁欣听着这话,带入何东帆,感觉窒息。
她说出自己对何东帆的认知:“虽然我只给他上过十几堂课,但他能沉得下心学习,也聪明,我给他当家教那会儿有次去过他学校,他在学校人缘好,并不恃强凌弱,也并不惹事,他很尊重老太太,也很尊重我这个老师。”
“你想说什么?”
“你认识的他,和我认识的他,不一样。”
何东帆父亲轻笑一声:“你认识他多久?我又认识他多久?”
“是,我确实认识他不算久。”宁欣重重地质问,“可是昨晚,你打他,冤枉他,他眼里的委屈你没看见吗?!!!”
他眼睛那么红。
你怎么可以没看见?
你是他的父亲啊。
在他成长路上,应该是他的肩膀啊。
何东帆父亲没立即应话,宁欣又说:“而且你刚才不是也说了,家里还有做饭的阿姨,哪里是只有他一个人在家?当然,我并不是说钱是做饭的阿姨拿的,我只想说,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可以不调查,就单方面的冤枉他,定他的罪。”
“……”
“这么糟糕的天气,你大深夜的找他,也是关心他的吧?既然这样关心他,为什么又要对他有这样多不好的定义和偏见呢?”
何东帆父亲合上眼皮,言之凿凿:“我就是太了解他了。”
此刻,宁欣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这些岁月下,长久的认知,不是她几言几语就能改变的事实。
第二天夜晚,黄毛来上网,不见何东帆和红毛。
宁欣给黄毛办理时,问:“何东帆回家了吗?”
“没有。”
“这么冷的天,他能去哪儿?”
“我们理发店还能容不下一个他?”
黄毛拿着卡,往机位走去。
宁欣虽然担心何东帆,但也无力多去管他。
她是自身难保。
天亮她就要给医院答复,可那一千五百块钱,还不知道能从哪里找来。
没过一会儿,何东帆父亲又来了。
他还未开口,宁欣直道:“他没来。”
何东帆父亲有些失望,往外走了两步又回到柜台前:“你知道小帆在哪儿吗?”
“嗯?”宁欣微微睁大眼睛。
何东帆父亲:“那个钱不是小帆拿的,是他妹妹拿的,他妹妹小不懂事,造成我冤枉小帆了。”
对于这番话,宁欣很无语。
可以是小妹妹不懂事。
但最大的责任难道不是他毫无根据的冤枉何东帆吗?
何东帆父亲看宁欣神色,有些怀疑:“你是不是知道小帆在哪儿?”
宁欣默了几秒,摇头。
何东帆父亲沉了口气,从衣服里掏出钱夹,拿出一叠百元人民币放在柜台上,又掏出一张白色的名片。
他说:“你不是说你家境比较困难吗?这钱你先拿着,小帆的行踪,你帮我留意,如果能帮我找到他的话,我可以再给你一千当做报酬。”
宁欣愣愣地看着何东帆父亲,缓慢站起身。她眨了下眼睛,视线徐徐下移,落在那叠人民币上面。
何东帆父亲手指按在上面,滑过去。
那些钱现在就在宁欣眼皮子底下,是她伸手就能拿到的位置。
何东帆父亲:“麻烦了。”
宁欣眼神飘忽,缓慢伸手把钱接过来,提着气‘嗯’了一声。
“对了,你怎么称呼?”
宁欣捏着钱:“我姓宁,宁欣。”
“宁老师。”他这样称呼她,“如果有小帆消息请立刻联系我。”
宁欣轻轻摩挲手里的钱,点头。
何东帆父亲离开,玻璃门再次关闭。
宁欣低头,捏着钱的手指有些不受控的颤抖。
她快速地数了一下,一共一千块。
他刚才还说,帮他找到何东帆的话,会再给她一千。
何东帆在理发店。
只要告诉他,何东帆在黄毛的理发店这个消息,她就能轻轻松松得到两千块钱。
妈妈的费用,就够了。
这不是害人的事。
而且…而且何东帆是个未成年人,本来就该回家。
宁欣是这样想的。
深夜里的网吧大厅,像往常一样,凌乱的、断断续续的键盘敲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