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礼将裙子系在腰间，将裤脚往上卷，当试探地伸手去摸池面时，紫黑的光便顺着她的手心荡开，变得清澈单纯。
她入水，尽力游到树根旁边，试探地抓住树根。起初没什么感觉，后来只感觉手心越来越烫，但是有效果的，她干脆抱住树根，颇有一副跟它杠上的架势。
紫黑的光是真切地在逐渐减淡，抱得太久手都有些累，黎礼直接爬上树根靠在上面，顺便小憩。
倒也真睡着了。
后来她是被热醒的，也是被井口几个说话震耳欲聋的士兵们吵醒的。睁眼时她擦掉额头的汗，手撑在树根上时正好看到井水上奇怪的光已经消失，树根伤口里的怪异紫黑也消失了。
那几个反抗军进来时看的场景就是这样――往日里明显被污染的水恢复清澈和干净，狰狞可怕的树根上也消失了惨紫的光。
而黎礼正坐在树根上，意外地看着闯进来的他们。
出井后，听他们说，是因为黎礼消失了好几天，他们担心所以才出来找她的，结果倒是有了意外的惊喜。
这井水看起来，像是能用了。
能用的原因，很难不联想到是与黎礼有关。
从井口出来后，他们就已经按捺不住地询问黎礼井底是什么情况，黎礼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把自己的经历告诉他们。
而在不远处，八重神子看着黎礼逐渐走远，露出饶有趣味的表情。
井水看起来像是没问题，但依旧还需要确定。当他们拿出刚从井底打来的水，其中一人自告奋勇要亲自尝试，小心翼翼喝了一口后，只感到清冽微甜的口感，没有任何不适。
大家依旧等待着，紧张地期盼不要再出任何问题，祈祷让水源就此恢复。
在紧张地等候二十四个小时以后，那个人依旧神采奕奕没有任何问题，甚至还提出想要在喝几口。
大家几乎是瞬间欢呼，热泪盈眶，对黎礼千恩万谢。
黎礼只在这里住了几天，就已经感受到每天吃不饱肚子的难受，更何况他们还要劳作打仗，水资源污染简直就是灾难。
这一刻，黎礼也与他们感同身受，真切地明白原来每天不愁吃喝就已经如此幸福了。
但这样的狂欢并没有持续多久，前线来报，以五郎为首的几位士兵被幕府抓住，其中就包括万叶。
持续数日的战争终于落下帷幕，但是结果却是惨淡，剩下的反抗军死的死，逃的逃，能回来的也都回来了，虽然知道了水资源恢复后很高兴，但一想到他们的首领五郎还在幕府手里，就实在高兴不起来。
黎礼也是真没有想到万叶竟然也会被抓，可能是因为在她的印象里，万叶似乎面对任何强敌都游刃有余，但她却忘了，在瞬息万变的战场上，不是只有他厉害就可以的。
不行，绝对要把万叶救出来……可怎么救呢？
与其余战士一样，黎礼也陷入了苦恼之中。这像是一场找不到方向的迷途，无法也无能为力为自己的愿望做些什么。
但契机，总会是以意想不到的方式产生，就像黎礼也没有想到八重神子会认识自己，会主动找到自己。
现在，八重神子正站在她面前，讲解着她想要的交易。
“我看到了你能够清除树根的污秽，对吧？”她虽然是问着，但很明显没有想让黎礼回答是或者否的意图，只继续道。
“我想让你帮我一个忙，作为回报，我会帮你救出你们的首领……那个毛茸茸的家伙。”
“啊，还有万叶。”黎礼顿了顿，添了一句：“以及其他兄弟。”
虽说黎礼第一时间考虑的不是这个忙帮不帮，反而是希望让她救出更多人让她有些意外，不过……八重靠近她，粉色的耳朵轻轻颤了一下：“小家伙，你未免也太贪心了吧？”
“那咱们可以商量，”黎礼用手挡住自己往后仰，思考了会儿，觉得谁都不能舍弃，于是很认真地抬头：“我可以再帮你几个忙。”
“噗。”八重笑了。
但黎礼觉得这是一间很严肃的事情，都想主动让八重别笑了。
她挥挥手像逗小猫一样：“行吧行吧，那你跟我来。”
“哦。”黎礼跟了几步：“诶，等等，我得跟他们去说一声。”
八重神子站在原地看着黎礼好像在很努力地据理力争什么，中途还拍拍自己的胸脯表示自己能行，好不容易结束后，黎礼一路小跑来到八重身边。
“走吧。”
走路时，八重的耳朵也会轻颤，整个人都显得毛茸茸粉粉嫩嫩的，有一种抱着她就能感觉到软乎乎的直觉。
真想摸摸狐狸耳朵，一定很软很柔吧。
黎礼脑子里乱糟糟地想着这些，忽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好像还没有问她要做的工作。
八重只说是跟黎礼之前净化水资源差不多的工作。
“你应该也看到了，那口井里只有树根，”八重神子手里捧着一本书翻阅，偶尔抬眸看她：“那你有没有想过，树根是从何而来呢？”
黎礼一愣，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好啦，不用多想，快睡吧，明天还要赶路呢。”八重神子合上书轻敲黎礼的脑袋：“要不是为了请你，我才不会亲自出面呢，走这么远的路，我的脚都磨出泡了。”
“就凭这个，你可得好好地感谢我，好好给我干活才对。”
黎礼点点头，一本正经：“放心吧，我会的。”
“真是个好孩子。”
黎礼不知道，神樱树自根部被污染而溃烂，作为保护全稻妻的神树，其树根会以各种方式存在于稻妻的某些角落，八重神子自然不能视而不见，因此才来到反抗军附近，打算查看这里树根的情况，倒是被黎礼捷足先登了。
发现黎礼有净化树根的能力实在是意料之外的惊喜，毕竟即使是她，也无法完全拔除残秽。但即使是残秽，也会对稻妻的土地产生不可忽视的影响。
从前觉得稻妻的土地充满压抑，现在忽然又觉得稻妻处处充斥悲伤。战争暗潮汹涌，染血的剑也终将腐朽，独留下被遗弃的老人徘徊，用忘记一切的笑容面对绝望之刃。
“八重大人能阻止战争吗？”不知觉中，黎礼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并不会顾及太多，直言道：“雷电将军是错的。”
“战争不像你想象地那么简单，稻妻的状况，也比你看到的要复杂得多。”八重神子的语气依旧平静：“不想让悲剧发生就去阻止他，哪有那么容易的事。有些悲剧啊，必须得发生了，才不会导致更严重的悲剧。稻妻也需要一个契机。”
八重神子当然比黎礼更了解稻妻，她并非对所有一切都视而不见，而是无可奈何。她需要等一个机会一举改变现在的一切，所以会耐心等待。
相比在这个过程里，她比稻妻任何人都要难熬。
神樱树根部的污秽跟井口中的污秽根本不是一个等级的，当黎礼看着眼前缠绕交错的树根里宛如脓液般的紫黑色，条件反射地抵触，想要后退。
“逃走的话，你的首领就回不来了哦。”
八重神子轻飘飘的话让黎礼不得不止住了脚步。
可恶的女人，这算是威胁吗？
但当八重神子转身看向黎礼时，没有居高者的姿态，虽然眉眼里依旧带笑，但若微微低眸，便看得出其中不明显的请求。
“稻妻的土地，就拜托你了。”
哎，被美少女这么拜托，那也是没有办法了。况且万叶他们，她也是非救不可的。
看到黎礼非常果断地按在了树根的伤口旁，八重笑了。
她也坐在一边，打开怀里的书翻阅。
这算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八重也非常贴心地给她准备了吃食。
当紫色的污水褪去，树根从紫黑变为了深绿与黑，恰时光透着树叶的缝隙洒落，樱花绣团散步，仿佛刚才那个令人望而生畏的树根是一场错觉。
黎礼松开手眯着眼睛看天空，好像思维变得模糊，又好像变得更清晰了。
她喝了口水，感觉好多了之后，看到八重靠近来，表情里的欢喜倒是明显得很。
“真是让我打开眼界，或许该把你挖来我这边。说不定你也不用管你们那位首领，我也不用花心思去弄他出来。”
黎礼才不傻呢，立马反对道：“不可以！”
“好啦，别这么凶嘛，我就是开个玩笑。”八重神子抱胸笑看她：“我们先上去吧。”
黎礼很警惕，生怕被八重神子那句话绕进去了，然后就白干活了，但等她来到影向山时，发现万叶已经坐在屋前的栏杆上等着她了。
她看了一眼八神，忽然有一种被这只狐狸耍得团团转的感觉。
“把那个小家伙弄出来可花费了我不少功夫，没想到他还是个大通缉犯呢，”八重神子哎了一声：“不感谢我就算了，还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那我也帮你忙了，咱们算是公平交易！”
八重神子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万叶了，所以看到黎礼时并不意外。
“黎礼，”万叶急匆匆来到她身边，上下打量着她：“你没事吧？”
“我能有什么事，听说你们被幕府抓走了，可吓坏我了，”黎礼看万叶身上似乎没什么伤口，也松了口气：“五郎呢？”
“反抗军急需他的带领，所以他第一时间赶回去了。”万叶顿了一下，继续道：“不过，也是时候与他告别了。”
“不在反抗军了吗？”
“我无法在一处长久的停留，停久了，刀会钝，也会与自然拉开距离，”万叶道：“况且，我这通缉者的身份，实在会与人招致不少麻烦。”
说完后，万叶就看向了黎礼，似乎是在等待她的回应。
黎礼点头，表示会跟万叶继续游走。
八重神子适时插入一句话：“影向山你们倒是可以随意，但若出了这里，我可就护不住你们了。”
“明白。总之，多谢宫司大人了。”万叶道过谢后，与黎礼对视一眼，二人继续踏入旅程。
第58章 叶落风随⑤
后来万叶沉默了些，倒也不是错觉，他那如夕阳般的眸子里真的染上了几分哀思。黎礼自认为是他很重要的朋友，但却并不认为自己走进过他的生活与内心。
他总是亲和、温柔又细心，却也正是因为这些，让人看不清他任何方面的边界。很神奇，像靠近了，又想靠近过后才发现离他其实还很远。
黎礼摇摇头让自己不必想太多，无需逼他敞开心扉说出所有话，只要他觉得这样也好那就好，她会当好一个好旅伴的。
所以，在看到万叶心事重重的模样时，黎礼觉得有必要安慰一下他。原因的话……黎礼也早就猜到了：“如果舍不得五郎他们的话，我们可以再留一段时间，我没意见的。”
听到黎礼的话，万叶像是没料到的一愣，然后才摇摇头道：“不是这个，我……只是不知道该如何感谢你。”
“我以为这场战斗势必是输，我也无法再去追寻雷光的真谛，宫司大人的出现改变了一切。那时我才知道，是你与宫司大人做了交易。”
这无奈中的言语竟让黎礼听出了几分无措，他很认真地看着黎礼，似乎是想要确定这个交易真的不会让黎礼受到伤害。
“我会时刻记得你是我的恩人，如若有需要，我随时帮忙。”过了会儿，万叶大概是想出了这个办法来。
到现在，黎礼其实也能猜出万叶的这般回应。很明了的你来我往的态度，以及明确的一付出一回报的计量。
到这会儿，又不怎么显得洒脱了，毕竟万叶本身也陷入这种苦恼里。
怪她，怪她并没有将态度明确，没有把心里的话直说，他们之间的有关于朋友的默契还是差点啊。黎礼在内心这样调侃着。
“恩人啊，好奇怪的称呼，我不怎么喜欢。”黎礼思索片刻道：“不如这样吧，我现在已经想好了我的需求。”
她一边说着，一边跳到万叶面前，背过身后退着，脸上的笑不知是狡黠还是高兴，当她的脚步慢慢停缓下来，万叶也随之止住了步伐。
“你说。”
恰时夕阳西下，正在万叶身后，黎礼用手遮住光，在她自己的视线里，也正好遮住他的半只眼睛。
夕阳的红与万叶瞳孔的红很相似，又似乎比那夕阳多蒙了一层白茫茫的雾。
万叶眨了眨眼睛：“你在看我吗？”
“在看风景，很漂亮。”
万叶笑得时候微微眯起眼睛，就好像夕阳也在笑了：“是啊。”
“那我决定好了，”黎礼放下手，“有机会的话，再请我看一场枫树林吧，毕竟那么美的风景。”
“好。”万叶也很果断的答应了。
黎礼脚尖点地，转身回到万叶身便继续走着：“行，那这样就好，我不用再是你的恩人，你也不用时刻想着这些。朋友之间才不会计较这些呢，你说对吧？”
说实话，会那么想也是因为不了解黎礼，所以才会太小心翼翼以免让她心生芥蒂，他不擅长与心思过于细腻的女孩子来往，但现在他才知道，黎礼只是看起来细腻娇弱，实际上无论是说话还是行动都十分直接。
他点头，肯定道：“对。”
旅途经过山峡间一座小桥时，万叶停住了脚步，黎礼循着他的视线看去，也明白了什么。
过去了这么久，封尘已久的伤口不知是否痊愈，还是会更痛呢？万叶总要真正面对内心，总要直视自己的恐惧，否则不经处理的伤口只会愈加溃烂。
黎礼主动问，声音很轻：“要去看看吗？”
“去吧，再来此处，又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了。”
一个简陋的墓碑，没有刻字，只有他生前用的那把剑，已经生锈地插在土堆前。
黎礼墓碑前放了一捧花，双手合十静默。有些不敢去看万叶的表情。
而实际上，万叶低头时刘海遮住他的眼睛，阴影笼罩在他身上，黎礼就算想看，也看不清。
“我没有神之眼，所以不懂那些感受。”黎礼突发奇想地说道：“但我知道，当一个人的愿望过于强烈时，神就会对他投下视线。”
“你的朋友是堂堂正正在决斗中牺牲的，这或许就是他一生所追求，真是一个令人敬佩的武士啊。”
“但谁又能直面雷霆的威光呢？”黎礼看向万叶的眼神过于强烈和明显，让他得以察觉视线而抬头与她对视。
“答案总会出现的。”
那是一种仿佛早已知晓什么的神情，让万叶有些顾不上愁思满绪的心情，又或者是，原本满是愁思的心情逐渐消散，变为对友人执著心情的探索。他看向手中熄灭的神之眼，对了，这才是他最想知道的。
至少，要替友人见证这个答案。
身后传来喵呜的一声，黎礼才发现走丢的白猫早就在这里等着了，她蹲下来揉揉他的脑袋，给他旁边的盆里放了点儿吃的。
他好像也知道什么，会在墓碑前来回踱步，发出悠长低落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