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半夏深呼吸。
穿着白大褂的医生看了看她, 欲言又止的表情像是于心不忍,他顿几秒钟才缓缓道:“检查结果出来了,右耳听力68分贝, 判定为右耳暂时性中度失聪。”
卡嚓!
姜半夏心里有什么东西碎了,透凉的寒意生生往骨缝里钻。
也是在那瞬间,她对言语的理解出现了障碍, 突然听不懂失聪这两个字代表的意思。
昨天姜磊的那一巴掌打到了她耳朵,从昨晚开始她的右耳便一直嗡嗡鸣响, 姜半夏心里发慌, 她没敢告诉舅舅,只是自己悄悄上网查了百度, 上面说耳朵受到暴力外伤会造成鼓膜损坏, 严重时会引起鼓膜穿孔, 进而导致患者听力下降。
所以今天在来医院之前, 姜半夏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她设想过许多种可能,最好的情况是吃几天药就好了,最坏也不过是需要手术修复, 但她从未想过——
“失聪?”
医生点点头。
哗的一下,姜半夏大脑一片空白。
李泽林按住她微微颤抖的双肩:“昭昭, 先别害怕,我们听医生怎么说。”
他低声劝慰,然而身畔的人没有任何反应。
姜半夏睁着两只无神的眼睛愣了很久才嗫嗫道:“所以,我是聋了对吗?”
医生推了推眼镜,将检查报告递给她:“不完全是,至少目前来说,你的左耳还是完好的。”
“那…我的右耳,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姜半夏嘴唇干裂,说到最后脸色愈发苍白。
医生皱着眉,似乎也对这种情况感到棘手:“关于耳朵的所有检查都已经做了,没有找到原因,已经排除了器质性病变,目前怀疑可能是心因性失聪,所以我建议你去楼下咨询心理医生。”
旁边李泽林又和医生说了些什么,好像是在询问注意事项,姜半夏听不进去只言片语,她怔怔起身,隐约听见背后传来李泽林焦急的呼喊:“昭昭!”
她已经推开诊室门。
“等一下!”
“昭昭!”
姜半夏恍若未闻,跌跌撞撞地朝外走,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棉花上,给人感觉那么不真实。
那天风很大,气压很低,北陌再次迎来雨季。
姜半夏捏着手里的检查单,仿佛无形中有一只巨大的手,把她的口鼻重重地往水底压,压得她呼吸都窒塞了。
“昭昭!”终于,李泽林疾步追上来截停姜半夏:“听我说,不要灰心。”
她摇头。
“会好的!”他语气坚定。
她仍是摇头。
李泽林强硬地扳过姜半夏肩膀,强迫她望着自己的眼睛:“会好的,你相信我,我们一定能治好的。”
会好吗?
这么多年,周围每个人都在告诉她,会好的,一定会好的!可是为什么她一点希望都看不见啊!
姜半夏撑着膝盖缓缓往下坠,就在她体力不支的时候,手机弹出一条短信,没有备注,是一串陌生号码,食指点开。
【半夏你好,我是迟烁的父亲,迟国荣。我想单独见你一面,今天中午十一点,约在镇南大街的咖啡厅,可以吗?】
强压下崩溃的情绪,她抬起胳膊蹭掉眼尾的泪珠。
【好。】
那次谈话,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朵朵出事,到姜半夏发现自己右耳失聪,再到她收到这条短信,所有的一切发生于不到24小时间。
姜半夏紧赶慢赶,终于在约定时间前五分钟抵达,迟国荣已经等候多时。
“叔叔好。”
迟国荣颔首:“不知道你爱喝什么,擅自做主帮你点了杯拿铁,不喜欢的话我让服务员重新上一份。”
姜半夏落座:“这样就好。”
迟国荣眼尖,一眼瞥见她手中的检查单,语气自然如同长辈的关心:“刚才去过医院了,是身体不舒服吗?”
姜半夏从这句话中回过神,迅速将单子揣进口袋,动作有些慌张:“没有。”
听她否认,迟国荣也没太在意:“今天找你出来,是有几句话想和你说。”
“您说。”姜半夏没有去拿面前的咖啡。
聪明敏感的她几乎在看到短信的一瞬间就能感受到这次见面的不寻常。
她不动声色的小幅度侧头,变换左耳的角度,以便自己能听清迟国荣的声音。
迟国荣正在低头搅咖啡,因此并没有察觉她的异样。
“你和迟烁在一起多久了?”他淡淡问。
“151天。”
女孩的语气还算平静,唯独看向他的眼睛泄露了一丝紧张,迟国荣望着她,话在嘴里转了好几圈,似乎怎么说都不太妥当,过了大半天,最终决定开门见山。
“我希望你能和迟烁分手。”
霎时间,高悬的一颗心重重跌入谷底,摔得四分五裂。
姜半夏静静地看着他,久久没有说话。
迟国荣缓缓道出自己的理由:“孩子,你和他谈恋爱我不反对,青春期嘛,有喜欢的人很正常。你们年纪还小,谈个几年玩玩可以。但是如果将来你们走到结婚那一步,叔叔今天跟你明说,我不同意。”
他说这段话的语气虽然温和客气,却有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手在袖口里打颤,腰板依旧挺得很直,姜半夏沉默地听着。
“你的家庭情况我私下派人了解过,说实话,我不满意。换位思考一下,将来你也会有孩子,你愿意他娶一个,”说到这里,他犹豫着措辞,“像你这样家庭的妻子吗?”
姜半夏瞳孔骤然紧缩,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消失的无影无踪。
安静片刻,迟国荣见她不答话,于是继续:“你和你的家庭对迟烁来说是拖累,叔叔知道这样说很刻薄,因为这本不是你的错,但不能否认的是,你并没有办法和你的家庭彻底脱离关系,不是吗?”
搁在膝上的手指倏然收紧,姜半夏垂下眼,白净的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引发清晰的疼痛。
“其实自从迟烁为了你把那个孩子打进医院后,我就反对你们继续在一起,你会害了他的。明明知道两个人没有结果,这段感情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
迟国荣的话与赵芳的话重合在一起,一遍一遍回响在姜半夏耳畔。
“他们那种家庭能看得上你?”
“你的家庭情况我不满意。”
……
眼前眩晕地闪过无数白点,姜半夏盯着地板,消瘦的身影略有摇晃。
“还有,你爸爸前几天私下来找过我。”迟国荣忽然说。
“什么?”姜半夏闻言愕然抬头。
“他最近参与了一个政府项目的竞标,所以才来找我。”
具体内容迟国荣没有细讲,算是顾全了女孩的面子。但不用他细讲,姜半夏也能想像出姜磊找他说了什么,又做了什么。
一直以来,她的心里有一根弦紧紧地绷着,但现在这根弦彻底绷断了,刺得她生疼。
原来这几天姜磊送礼的对象竟然是迟烁爸爸。
迟国荣慢慢从她身上收回视线,对面的女孩很聪明,也很机敏,从她的表情他能看出来,她懂。
良久,姜半夏张口才发觉嗓子哑得厉害,“我和迟烁不能在一起了是吗?”
她说着慢慢抬起头:“叔叔,真的…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迟国荣眼神微动,他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年轻时候的自己。
年轻气盛的少年人,有着自己的骄傲和坚持,这话一出,语气态度已是卑微至极。
她在恳求。
迟国荣别开脸,不忍去看她脸上落寞的神情,有些事他并未直说,只道:“迟烁是要出国读书的,这才是他原本的人生规划,你觉得他对你的新鲜感,或者说你们的感情能维持多久?孩子,千万不要在无能为力的年纪,轻易许下一生的承诺。”
迟国荣双手交握,搁在桌上:“我不想让我儿子耽误你,也请你体谅我作为一位父亲的心,迟烁值得更好的。”
迟烁值得更好的。
迟烁值得更好的。
姜半夏反覆品尝这七个字的意味,指尖不由自主地碰了碰口袋里的那张检查单。
迟烁值得更好的,但她现在已经是个残疾人了。
“好聚好散吧。”迟国荣结束谈话。
好聚好散吗?
姜半夏垂着头默不作声,忽然忆起曾在书中看过一句话:“这世上只有好聚,没有好散。”
好聚好散,谈何容易?
人们常说所爱隔山海,山海皆可平。可,这世界上有太多事情是爱解决不了的。有些问题,她不去想,并不代表不存在。
事到临头她才发现,她并没有自己想像中那么勇敢。也对,她一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
头不住地低着,低着,放任意识下沉,再下沉,直至无尽深渊。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她想保护的,到头来还是护不住,她想挽留的,到头来全都离开了。
为什么她人生的十八年永远都在经历失去?
为什么别人唾手可得的,她付出了百倍代价仍求而不得?
她自问从不贪心,她想要的,从来不过是最普通的啊。
但现实太过残酷,所有的苦难好像都成堆地到来,命运从不对她网开一面。
不会好了,一切都不会好了。
饶过她吧!
挣扎与煎熬如同两只凶兽,狠狠地撕咬她的骨肉。
“放手吧。”心底隐隐有一个声音不断地叫嚣。
“放手吧!”
放手就解脱了。
反正早晚都得放弃,不是么?
反正她从来都改变不了什么,不是么?
她真的累极了,累极了……
许久,姜半夏缓缓扬起低垂的额头。
对上那双清亮的眸子,迟国荣心头莫名一颤。
“我明白了。”她嗓音窒息又无力。
原来世界上有一种感情,从相遇的那刻起,就注定分离。
“你的意思是?”迟国荣一时竟有些捉摸不透她的心思。
“我会和迟烁分手。”
这段日子,她就像活在童话故事里的小美人鱼,当幸福的泡沫散去,她才恍然发觉,原来每一步都踩在血淋淋的刀尖上。
听到她的答案,迟国荣放下刚刚端起的咖啡,犹豫半晌后说:“半夏,分手只有你来提,迟烁才能彻底死心。我们今天的谈话,希望你可以保密。当然,你也可以告诉迟烁,这是你的选择,但我的态度不会改变。”
“我知道了。”姜半夏站起身,保持礼貌:“叔叔再见。”
迟国荣想了想还是说:“今晚是迟烁的谢师宴,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过来玩。”
“没有必要了,你们好好庆祝。”
她走得着急,推玻璃门的时候还弄反了方向,迟国荣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
说到底还是个孩子,表面再平静也掩饰不了内心的情绪。
他举杯抿了口咖啡,已经凉了,舌尖蔓延着一股涩杂的味道。他慢慢放下杯子,没有再去碰。
他今天找她谈话的目的已经达到了,甚至有些讶异她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按理说,他完全可以松口气了,但是并没有。
目光透过玻璃落向那抹渐行渐远的背影,脚步有些踉跄,宛如一个突然被推向刑场的路人,最后因为无力回天而放弃了所有挣扎。
很多年过去了,迟国荣其实记不太清姜半夏的容貌,却一直记得那个单薄的背影。
该用什么词语形容呢?
孤单、落寞、渺茫,还有——
浓浓的绝望。
每每想起,顿觉心慌。
第54章 撒谎
傍晚七点, 夜幕降临,宾客差不多都到齐了,别墅庭院变得热闹起来。
今晚来得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付怡娴与迟国荣进进出出地招待客人。
楼下一派和乐融融的交谈声,与之相比, 二楼客厅清净多了, 透亮的落地窗上有两道颀长身影, 迟烁一圈一圈地转着手机,斜瞥一眼:“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了吗, 我过几天就回北京。”
方逸航搓了把脸:“避难。”
“嗯?”迟烁不明所以。
两双眼眸对视,方逸航不满愤愤:“女人太可怕了,巨他妈能作, 我就跟别的女生说了句话,就一句话!你看看给我脖子挠的, 我妈都没这么打过我!”
眯眼凑近些, 果然看见他颈上残留几条血道子,迟烁有点幸灾乐祸:“活该, 谁让你花心名声在外。”
方逸航无言以对:“嗨, 不说我了, 说说你吧。”他神态正色几分:“真打算放弃MIT, 不后悔?”
迟烁从高二开始就在准备申请MIT的材料, 这事方逸航知道,但没想到眼下好不容易申请下来了,他居然打算放弃?!
闻言, 迟烁低声笑了下:“我不知道以后会不会后悔做出这个决定,但如果不做, 我会立刻后悔。”
“为了爱情?”方逸航试探。
迟烁不言不语,轻扯下嘴角,答案已经明明白白昭示出来。
方逸航觉得他有点恋爱脑,忍不住调侃:“我说哥们儿,你这恋爱谈得牺牲有点大啊!”
迟烁眉眼淡淡:“谈不上牺牲,对我来说只是个选择而已。”
清华还是MIT,他心中自有一杆天平,只不过姜半夏在哪儿,天平就无条件倾向哪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