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同样想不通,“她是烈火,谁为锦帛?”
得一不答,指着墙上两幅山水图给他看,一为四面高崖,巉岩环绕,另一为苍山远景,晨光遍照。
祁令瞻说:“左幅不知所处,右幅倒能认得,应当是回龙山,左上角露出的飞檐,是回龙寺中舍利塔琉璃顶。”
得一笑道:“左幅也是回龙山。阁下识其二而不识其一、知其远而不知其近,只缘身在此间矣。”
身在烈火间,当局者迷,四顾不知谁为锦帛。
祁令瞻闻言默然,半晌,起身朝他一揖。
“看来世子是悟了。”
“若真如此,也算不得坏事,”祁令瞻温和道,“既已身处其间,吾愿亲手执炬。”
他起身告辞,照微也入室与得一拜别。
她住在回龙寺时,多蒙得一照拂教导,引以为忘年交,得一已知晓她的打算,料想日后见面艰难,将自己佩戴多年的菩提珠串赠与她。
并叮嘱她道:“你天命非凡,愿临大事而有静气,处伐谋而存善念,切记切记。”
照微敛裾深拜,方随兄长而去。
六月夏至。
襄仪皇后病逝已有数月,因为始终没找到姚贵妃指使祁凭枝换药的证据,非姚党对她的指摘渐渐变成一场混乱的攻讦,继而无疾而终。朝堂内外的目光皆落在空缺的后位上,姚党欲推荐姚贵妃,非姚党不知从何处探得口风,反姚氏之道而行,将宝都押在了照微身上。
今年天热得早,政事堂外蝉鸣不歇,日头烫得人身上发痒。衙门内早早供上了冰,因长宁帝连月不朝,中书门下的官员清闲无聊,捧着豆沙冰碗凑在一处射覆。
射覆是文人的游戏,一人以隐语暗指某物某事,若有人猜中,同以隐语回应,或指向相同、或前后应和,以心照不宣、浑然天成为高妙。
北门承旨邓文远先覆一俚语:“肥水不流外人田。”
众人苦思,一时不得其解,姚秉风忽然拍案道:“我得了,当是‘好马只吃一户草’!”
此言一出,有人神色微变,有人笑而不语,还有那阿谀奉承的蠢物,凑到姚秉风面前,“下官愚钝,请□□外郎,此射作何解?”
姚秉风得意洋洋道:“民间兄弟田地相连,哥哥挖槽引水,也要流经弟弟的田,此为肥水不流外人田,覆的是‘兄终弟及’。”
大周开国皇帝夺了前朝孤儿寡母的皇位后自立,极怕主少国疑,所以驾崩时传位其弟,开了此“兄终弟及”的先例。此事虽已过了一百多年,毕竟是本朝皇祖,又暗指朝事,许多人怕担上大不敬的罪名,听了这话皆不敢应声,就连那开口询问的蠢物也讪笑着要走。
姚秉风却一把抓住他,似笑非笑:“跑什么,还有下句呢。”
那蠢物忙道:“下官意会……意会了。”
“你意会什么了,说来听听?”
“呃,这……”
“还是我来教你吧,”姚秉风揽着那人肩膀,看向邓文远,“好马只吃一户草,吃完了姐姐吃妹妹,这叫‘姊亡妹替’。邓承旨,我射得可对?”
一时堂中众人作鸟兽散,邓文远含笑道:“员外郎自有理解,下官不敢多言。”
此话很快传进了参知政事祁令瞻耳朵里。
长宁帝连日不朝,祁令瞻正忙得不可开交,闻言冷笑,“牙尖嘴利如此,给自己挖坟掘墓倒是勤快。”
邓文远请示道:“可要传信给御史台,上本参他?”
祁令瞻道:“陛下不朝,御史台的折子都是丞相在批,对父参子,只是白费力气。我虽能一争,也不过使他罚俸降职,不打七寸,实无必要。”
“那此事……”
“我记下了。”
邓文远告退后,祁令瞻带着几份章奏,往坤明宫请见长宁帝。
自襄仪皇后仙逝,长宁帝闭居坤明宫,昼夜守着她的旧物悲戚,不理政事,却频繁召方士入宫,设坛招魂。方士们得了好处,撺掇长宁帝在宫中修建十八层通天塔,说是能上穷碧落,通海上仙山,请皇后芳魂来相会。
祁令瞻手中的折子,正是御史参此事劳民伤财、徒惹物议。
“难道你不想再见她吗?”长宁帝神容憔悴,扶着酒坛坐在木陛上,悲声喃喃。
“朕少时木讷,不见爱于父母,中年无能,寡道而失助,唯有窈宁吾妻……吾妻……她待朕一片赤诚,从无怨怼,如今她也弃朕而去了……子望,你说朕还有什么盼头?”
祁令瞻缓缓道:“皇后选择以这种方式离开,必不愿见陛下沉湎悲恸而忘大事。”
“死生之外还有大事吗?”长宁帝问他,“子望,你可否能感同身受,明珠碎于怀,心血淌在地……你有珍视在心的人吗?”
祁令瞻不答,半晌,蹲下将散落满地的折子拾起,仍旧说道:“这通天塔不能修,三司好容易挪出五百万两,应当先补军饷亏空,再拖下去,恐生哗变。还有,嫁娶生产是民本大事,陛下那道三年禁嫁娶的旨意不通情理,也不合规矩,中书门下先驳回了。”
长宁帝问:“那百年之后,还有谁会记得窈宁,朕又该如何向天下人证明,朕对皇后一片心意?”
祁令瞻答:“唯自重而已。”
他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本折子,是经他授意的中书省官员所呈,题曰:请立皇后疏。
“爱人者,当爱其所愿。皇后虽薨,太子尚幼,请陛下为生者计。”
长宁帝接过折子,先是苦笑,继而大笑。
“朕的皇后已死,这是为谁立后?”
“陛下……”
“行了,道理朕都明白,立照微总好过立姚氏,朕答应过窈宁……那就按你们的意思,着北门承旨与礼部堂官觐见吧。”
圣旨尚未拟就,册立新后的风声就已遍传二府,连月的暗涌转作明枪实箭,姚党们闹着上疏请立姚贵妃为后,非姚党则攻讦姚贵妃擅权好妒,逼死皇后,才德不堪母仪天下,请另择名门淑女。
旨意被格在门下省许多天,迟迟未能昭告。
天气闷热,将近放衙时辰,东南天涌起摧城般的黑云,顷刻间天光昏暗,潮风四起。
政事堂的堂官们赶在暴雨倾盆前陆续离开,只留两三个值守官员望天兴叹。祁令瞻不着急走,站在矮窗前看院中芭蕉,叶面已经凝出一层细珠,他找来铜剪,仔细将叶边枯萎的部分修剪干净。
剪刀在他手里微微打颤,恰如随风摆动的芭蕉叶,而他面色如常,早已习惯这阴冷天时必会随之而来的疼痛。
剪下的碎枯叶落满窗台,旋即被风卷去。随风而来的,还有姚鹤守身边的长随。
姚鹤守邀他过府一聚,因相府与皇宫相距不远,祁令瞻执伞而往,到达宴客的斋院时,官袍两袖已被风雨吹湿。
姚鹤守正在亭中等他,身着道袍,上戴幞头,盘膝而坐,观其面相,不过是个温和儒雅的老翁。他遥遥朝祁令瞻招手,祁令瞻收伞上前,行礼作揖。
“让老师久候了。”
“雨天客至不问迟,子望坐吧,尝尝这新到的绍兴黄酒,此酒性温,对你身体也有些好处。”
姚鹤守亲自持壶斟酒,祁令瞻从容接过,道了声谢。两人都不是性急的人,酒过三盏,佳肴满桌,才开始聊正事。
姚鹤守先说道:“我年纪大了,饮酒不能尽兴,今日本应让翱之一同待客,只是我刚因他在政事堂出言狂悖而罚过他,想让他多长两天记性,所以今日只有你我师生二人。”
老姜辣在不动声色间,仅这两三句话,姚鹤守便想将姚秉风在政事堂出言犯上的罪揭过去。祁令瞻但笑不言,直到姚鹤守的酒敬到面前,方面带讶然之色,问道:“秉风兄一向快人快语,却不知这回又是为何?”
“些许琐言,不足再提,”见他装相,姚鹤守也不深究,“晚辈顽劣多嘴,做长辈的便要费心,子望是侯府长子,想必也能体会为师的难处。”
祁令瞻道:“我不如老师辛苦。祁家二房早已分家,堂弟的事,暂且劳累不到我身上。”
“我指的是令妹。”
姚鹤守与他挑明道:“二姑娘性情桀骜,和翱之一样,总给家里惹祸。但翱之是儿郎,有些意气倒也无妨,令妹身为女子却不修女戒、不知谦卑,先皇后的懿德她半分没有学到,上不能恭顺夫君,下不能贤德教子,你觉得这样的女儿家,可堪入宫为后吗?”
祁令瞻闻言搁下银箸,淡声道:“天子立后,非臣所能妄言。”
“我请你来私邸,是为了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姚鹤守说,“我理解你的选择,一门两后是风光无限,永平侯府的门楣不能只靠你撑着,只是德不配位必有灾殃……子望,别忘了你手上的伤是拜谁所赐。”
雨势骤急,天色将暗,湖心亭四面雨帘潺潺,湖面如千军阵前错手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祁令瞻双手疼得厉害,索性不再碰杯盏,缓声问姚鹤守:“老师的意思,若舍妹坚持要入宫,你会效仿仁帝当年,对我下手,对永平侯府下手吗?”
姚鹤守道:“此为负气之言,我若想害你,当年何必救你?”
忆及旧事,姚鹤守神情间隐有怅然,“徐北海的死,还有你身上的伤,皆是帝王基业的牺牲,可惜我赶得及救下你,未赶得及救下徐将军。因此而恨我,是小辈不知事,你我两家并没有不能解的世仇,先皇后虽死得激烈,然流言蜚语不可全信,本就是一场误会,何必再徒增冤孽?”
他四两拨千斤,言语间便将永平侯府遭受的苦难化解为无形。
“老师大恩,自然没齿难忘,”祁令瞻垂下袖子,掩住微颤的手指,面上含笑如春风,“老师开诚如此,学生不敢再有所隐瞒。二妹她铁了心要入宫为后,家父家母劝不得,我也管不得,只好随她去了。却不知是否与贵妃娘娘起了冲突?”
姚鹤守道:“贵妃本有此意,又不愿徒增两家隔阂,昨日她已托人送来消息,说皇后之位,愿意让贤。”
祁令瞻奉承道:“娘娘贤德。”
“臣不和,损之在君,你我两家皆是天子重臣,我与贵妃的苦心,希望你能明白。”
姚鹤守见他酒盏已空,又为他添酒,祁令瞻自称失礼,敬了他一杯,满盏饮下后,听姚鹤守说道:“只是长兄未娶,没有小妹先嫁的道理,有个人想让你见一见,你见过她,便知我为两家修好的苦心。”
姚鹤守拾起金锤敲击桌上小钟,湖边一人在婢女的簇拥下沿行廊缓缓而来,远见雨雾蒙蒙如行云,裙带翩翩似流水,走得近了,如天姿牡丹徐徐迎绽,是世间少见的绝色佳人。
她敛裾朝亭中二人行礼,姚鹤守对她道:“这位便是你仰慕其诗文的祁参知,你来,为他斟一杯酒吧。”
祁令瞻问:“这位姑娘是?”
“为师膝下仅两女,长女在宫中,此为幺女,闺名清意。”
姚清意才貌双绝,名动永京,又得丞相矜惜,肃王曾想迎为王妃尚不能够,今日这诚意,不可谓不足。
只是祁令瞻反扣倒杯盏,含笑道:“婚姻之事,待我禀过父母,佐酒还是免了,于礼不合,不可轻慢女公子。”
第19章
夜雨潺潺,琵琶铮铮,亭中已是客去杯倾,灯火黯然。
姚清意面湖而坐,对夜雨弹奏了一曲《金缕衣》。她师从琵琶圣手曹兴叹,尽得其真传,又自矜身份高贵,很少在人前展露,是以永京仅流传她的芳名,纵殷勤掷千金也难求一曲。
而今夜她献曲被拒,拒她的却是她最想为之弹奏的人。
姚鹤守在身后击箸相和:“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曲罢声停,而夜雨不止,姚清意抱着琵琶默默落泪,姚鹤守在她身后叹息,半晌,安慰她道:“何必落泪?他会答应娶你的。”
姚清意道:“他会娶的只是姚家女儿,他不喜欢我。”
姚鹤守说:“此人并非色艺可俘,但永平侯家的人都长情,只要他娶了你,日久天长,总有动心的时候。”
姚清意放下琵琶,转身问姚鹤守:“爹当年为何不答应姐姐,如今却愿意让我嫁给他?”
“时移势易,我也只是顺势而为。”
姚鹤守让人撤了席面,搬来泥炉与茶器,亲自洗手烹茶。自他升任宰执以来,国事缠身,已少有此番闲情逸致,难得趁雨天偷闲,他与姚清意说几句剖心的话。
“虽说有北金作保,你爹这丞相还能风光几年,但危楼百尺,非一柱可承。你哥哥不争气,整日只会惹事,为父指望不上他,只能指望你们姐妹。当年新帝登基,我姚家也算出了力,贵妃之位是咱家应得的。本想着祁家的女儿体弱多病,非长寿之人,待她病故,就扶你姐姐做皇后,没想到……”
剩下的事,姚清意明白,“没想到襄仪皇后当众自尽,陷姐姐于不义,如今姐姐做不成皇后,爹爹只好顺水推舟,成全永平侯府。”
姚鹤守点头,“卖个人情给他们,总好过结仇更深。”
姚清意问:“我也是人情的一部分吗?”
姚鹤守避而不答,劝她道:“祁令瞻品貌才质皆可冠永京,你嫁给他不算委屈,若你哥哥能及其半,我今日也不必委声求人了。”
姚清意苦笑道:“我不委屈,只怕觉得委屈的人是他。”
永平侯府里,容汀兰正坐在灯下算账本,却屡屡因为心不静,指下算盘乱作一团。
仆妇给她端来热茶,劝她歇神,容汀兰刚接过饮了一口,隔窗见祁令瞻从院中走来,眼皮不由得一跳。
“莫非又出什么事了?”
她起身相迎,见祁令瞻两鬓沾了雨露,两袖与袍角皆湿,忙叫仆妇去取帕子,祁令瞻止步堂下行礼道:“母亲不必麻烦,些许小事,我说完就走。”
仆妇退避出门,在廊下撞见照微,她正收了伞,细细拍打袖上的水珠。
仆妇道:“夫人与世子有事相商,姑娘先在廊间等一会儿吧。”
照微闻言双眉轻挑,点点头,对仆妇说:“天有些凉,劳烦帮我沏盏热茶来。”
仆妇领命而去,照微轻手轻脚走到格窗下,正听见容汀兰斩钉截铁道:“此事不可行。”
她的语调隐含怒意,这令照微十分好奇,愈发压低了身子,将耳朵贴近。
她听见祁令瞻的声音缓淡轻和:“母亲怜爱,是为子之幸,只是窈宁与照微已为此事牺牲太多,她俩身为女子,尚不能自主婚姻,我又有何理由任性推拒,敝帚自珍?”
容汀兰道:“她俩的事我管不了,但我决不允许姚家的女儿踏进侯府,做我的儿媳,否则我看见她,就会想起窈宁是被姚家逼死的。”
“母亲。”
照微倚在窗下,听祁令瞻娓娓陈述道理,他语调缓和,条理清晰,平淡得仿佛在议论无关之人。
他说,立后的圣旨如今仍格在中书省内,娶姚清意是姚家放弃争夺皇后之位的条件,是姚鹤守给出的台阶。迈下这级台阶,两家修好,姚贵妃在宫里不会视照微为敌;不肯迈这级台阶,恐怕两家连场面上的笑脸也要维持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