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后禄搁下酒盅后,掩眉叹气。
薛序邻温和问道:“不知容郁青是如何煽动佃农不插秧的?”
“当然是靠骗,”马后禄说,“他说只要不插秧,跟他一起在作坊里胡闹,他不仅给减税,还额外给发工钱。”
“以利相诱,阻挠春耕?”
“对,就是这么回事。”
薛序邻将这些话逐一记在纸上,临了请马后禄签字画押。马后禄有些犹豫,听说是要报回给丞相,最终还是在纸上戳了指印子。
第二天一早,张李两位特使尚宿醉未醒时,薛序邻已独自驾车前往叶县,一路打听着寻到了织室作坊。
作坊里十分热闹,院子里,几位农妇聚在一处摆弄织机,还有十几人围在旁边观望,时而指指点点,时而窃窃私语。薛序邻上前亮明身份,打听她们家中的情况,听说他是钦差,农妇们忙不迭为容郁青说好话。
“从前我家租马员外的地,替他交完税还要三七分,抛开口粮和春种,一分家私也攒不下,赡养老小、娶妻生子,关关都是鬼门关,万一再碰上朝廷加岁币税,那家中只有卖儿卖女这一条路了,多亏了容掌柜,他不仅减了我们的税,还给我们发钱,单是去年一年,就给我们每人发了二两银子。”
薛序邻静静听着,从袖中取出竹管炭笔,在纸上记下:施钱给税民,确有以利相诱之事。
他问农妇:“你们在织室做工,你们的丈夫可是在地里插秧?”
农妇们叹气摇头,说道:“马员外说了,凡是家中有人给容掌柜干活,就要问我们收双倍的地租,算下来一年白干,还得受气。”
薛序邻问:“那你们的丈夫现在在做什么?”
农妇道:“还是靠容掌柜,他组了个商队,将织成的布往别的地方运,我们家的男人都跟着商队出远门去了。”
薛序邻心下了然,在纸上记到:妇人为其织,丈夫为其运,一户之生计,皆在其掌中。
农妇们不识字,平白紧张地盯着他手里的竹管笔,薛序邻含笑安抚她们道:“诸位阿婶不必担心,你们容掌柜给朝廷赚了不少钱,朝廷派我来嘉奖他,要将他的法子记下,教给其他官商。”
听闻是嘉奖,几位农妇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又补充了许多事,譬如听说容掌柜自家花了许多银子造织室、弄织机,每天天不亮就到织室来,披星戴月地陪着她们忙。
薛序邻一一记下,听院中伙计高声道:“容爷来了!”
他抬头,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迎面走来,一边走一边摘身上沾的棉絮,还一边与伙计们吩咐事情,险些走到薛序邻脸上,这才抬头看见他,眯着眼将他上下一打量:“你就是钦差?”
容家人模样生得都好,人说外甥肖舅,眼前这副三分不耐烦的神情与紫宸殿里所见的明熹太后如出一辙。
薛序邻温然一笑,公正作揖道:“鄙姓薛,字伯仁。”
容郁青态度不冷不热,“哦,薛钦差,你要查什么?”
“只是随意过来看看,”薛序邻往他身后的织室张望,问道,“劳烦容掌柜,我能进去看看吗?”
容郁青自觉事无不可对人言,又实在应付烦了这些人,挥手点了个伙计,“你带薛钦差去看看吧,我要去趟坳南,不奉陪了。”
薛序邻也不与他为难,作揖相送,“容掌柜慢走。”
他跟着伙计在织室中四下走动,听其介绍,东边织室造棉,西边织室造丝。
棉布想要造得白净清化,只仰赖上弓棉工的手巧。好的棉工很难培养,所以东边织室规模不大,无非是将棉花收取后一起上弓,保证产出棉布的颜色、质地一致,从而每匹能多卖几吊钱。
真正有玄机、能赚钱、闹得马后禄鸡飞狗跳的是西边的治丝织室。
一走进西织室,入眼见一排缫车,寻常缫车一次能缫十枚蚕茧,经过改良后的缫车一次性能缫二十枚蚕茧。缫车后面用来调丝的络笃和将蚕丝就经纬的?子也都经过改良,用起来又省力又工整。
薛序邻从旁观察了片刻,问伙计:“像这样织,多久能织一匹丝绸?”
伙计不无得意地说道:“寻常熟练妇人,两天能织一匹丝绸,借着咱们织室的织机,一天能织两匹,且不会抽丝,也不会混色。”
薛序邻在心里默默算了笔帐,忽而笑道:“一年能赚不少钱吧?”
“还没到赚钱的时候,这些织机上旬刚装完,除了几个熟练妇人,大家都不熟练,大人来时也见过,她们正在院子里学着呢。”
伙计怕他误会,又说道:“而且这钱都是给朝廷赚的,我们容掌柜不是贪财的人,去年还自家贴钱往朝廷送呢。”
这事薛序邻听说过,但容郁青贴进去的钱并没有到三司的口袋里,半路变成了荆湖路驻军的军饷。这些军饷使祁参知暂时收拢了荆湖军的军心,从而成为围剿肃王、拥太子上位的利刃。
一百多万两换个皇位,谁说容郁青不会做生意?
薛序邻在织室待到下午才离开,回到馆驿后正碰上另外两位特使起床,他们又约了别的员外去酒楼吃酒,邀薛序邻同去。
薛序邻指着自己衣服上的泥点子,谦笑道:“晚辈只带了一套换洗衣服,昨天洗了还没干,不方便出门陪客。且两位也知道晚辈不能喝酒,不敢狎妓,就不去扰诸位的兴致了。”
二人只好奚笑他一通后放他离去。
是夜小雨,馆驿内灯火如豆。
夜雨声如万蚕食桑,密密麻麻咬在窗棂上,薛序邻穿着中衣坐在桌边写东西,手指冻得通红,时不时停下呵一口气。
他是状元出身,又在翰林院中磨勘六年,弄笔于他如反掌,手边的半截灯烛尚未燃尽,他已写成一封书信,并抄录了一份章奏,待吹干墨迹后,投笔起身,活动了一下臂膀。
有人敲门,是他的随身亲信,探头进来问道:“公子,你找我?”
薛序邻将一封信并一封折子交给他,说道:“明天若是雨停,你带着这两样走官道回永京,先去永平侯府送信,再去丞相府送折子。”
亲信郑重接过,问道:“可是要将信送给永平侯世子?”
薛序邻缓缓摇头,“不,是送给永平侯。”
亲信应下,将要离去时,薛序邻又喊住他说道:“送完信,你就别回来找我了,去老家寻我母亲,若我出了什么事,请你帮我多照应她。”
亲信微愣:“公子……”
“去吧。”
室内重归寂静,薛序邻抬手按熄了灯烛,起身走到窗边观雨。
黑漆漆的雨夜一望无涯,只在廊边透出的昏光里如银丝般倏然闪过,像挂在织机上的蚕丝,织就一张潮湿阴冷的网,铺天盖地地罩下来。
他想起在翰林院里寂寂听雨的许多个夜晚,也想起父亲自尽的那个雨夜。
风光一时的状元郎,身后寥寥无人凭吊,世人忘了他的风光,也忘了他的屈辱,时如野草钻出青石地板,将他流进石缝的血液一滴滴吞没。
唯有含泪留下的那句话,每逢雨夜,必在耳畔回响。
他说:国蠹当道,怀才有罪。伯仁,你万勿从仕,如我一般留千古骂名。
三月初,永平侯祁仲沂从咸天观中打醮归府,趁他下马,在石狮旁等候已久的亲信将薛序邻的信送上。
祁仲沂慢悠悠看了他一眼,说:“寻错人了吧,世子此时仍在宫里,本侯不理尘间事。”
亲信道:“公子嘱托过,信交给侯爷,不给世子。”
祁仲沂问:“你家公子是何方神圣?”
亲信答:“公子说,他父亲姓廖,余下的,您看了信就明白了。”
廖非大姓,祁仲沂一时记不起,直到回府后在灯下展信,细细读罢,云淡风轻二十年的脸上竟露出了惊惧欲裂的神情。
他想起了一位姓廖的故人。
二十年前连中三甲的状元郎、十六年前代表大周与北金议定了平康之盟的翰林承旨,廖云荐。
只是廖云荐早已去世,他的妻子不知下落,祁仲沂也曾派人寻过,未果,便渐渐不再惦记此事。他万万没想到他的儿子赘入母族,改换身份,又一路考进了朝堂。
他想做什么,是单纯想谋个前程,还是想报复谁?
第31章
春夜深深, 草蛩喧砌,忽而寂静一瞬,月下似有花影摇荡, 晃过墙去。
永平侯面前的烛焰轻轻一跳,他搁下久未翻动的道经,缓声说道:“来了便请现身, 此处并非囹圄,无须装神弄鬼。”
门口处现身出一个虎背蜂腰的汉子,约四十多岁的年纪, 神情沉郁,只不言不语站在那里,便是一身的匪气和杀意。
永平侯望着他怅然道:“自北海兄身故, 平康盟约成, 你我各自退隐, 算来已有十六年。我寄禄京中空度日,不如谢兄藏身山水任逍遥。”
“落草为寇,不是什么体面事。”
那黑衣人走进来,与永平侯对面而坐, “何事找我来?听说你女儿做了皇后, 儿子做到了朝廷副相,莫不是要卖了我,替他们锦上添花?”
“锦啊花啊,一时好看, 遇水则腐,遇火则烬。”永平侯淡淡笑道, “我的心没有那么大,想保全的, 只有一个侯府罢了。”
他将前几日收到的信拿给黑衣人看,黑衣人看罢,眉心皱起,将信纸摊在桌上。
这是一封弹劾信,弹劾的对象是永平侯的小舅子,两淮布粮转运容郁青。但信中内容与上个月御史们在朝会上吵嚷的内容不同,没有说容郁青借公务敛财等虚话,而是弹劾他通匪。
“以薄利诱民对抗朝廷,一户之生计尽落其掌中,此后或输送财物、或逼民为匪,皆轻易自然。”
这是薛序邻写在信中的原话,有更诛心之言,野心勃勃,恨不能将祁令瞻也一起拉下水:“去年荆湖路驻军受其银,长驱千里入永京,此非军饷,实匪寇之贿也。兵匪不清,国之大乱。”
黑衣人冷笑:“说你和我勾结尚有三分谱,说你妻弟和我勾结,简直是无稽之谈!”
原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薛序邻说容郁青通匪的那个“匪”,两淮以北十里玄铁山最大的匪首,谢愈。
谢愈本名谢回川,十六年前是西州军校尉,与祁仲沂、徐北海是出生入死的战友。徐北海死后,祁仲沂退居永京,谢回川则消匿于人世,改名谢愈后落草为寇。
除了祁仲沂,少有人知晓他的真实身份,谢愈手指点在那封状似挑衅的信上,低声问道:“这薛钦差是有意为之还是误打误撞?要么我去宰了他,保住你也保住我。”
祁仲沂摇头道:“此人不能杀。”
“怎么说?”
祁仲沂道:“他的人送完信,转头又往丞相府递了封折子,此人是想祸及侯府,向姚丞相示诚,我出手杀他,正是给他们递把柄。”
还有他的身份……廖云荐的儿子。
他暗示这一点,或许是暗示他要报当年武将不尽力,未能保住燕云十六州,令他父亲在谈判时受尽屈辱、自尽而亡的仇。他是想让祁仲沂出于惶恐出手杀他,从而顺蔓捉瓜,将整个永平侯府拖下水。
永平侯不想知道薛序邻接近姚丞相是为了什么,深入虎穴或是平步青云,他都不感兴趣,他只是不愿永平侯府成为薛序邻的踏板。
“不能杀他,不能自投罗网。”
祁仲沂望着灯焰思忖了片刻,对谢回川说:“薛序邻并不知道玄铁山的寇首就是你,我想请谢兄帮我个忙,咱们反将他一军。”
“侯爷请说。”
“绑了容郁青,对外称人已死。”
叶县与坳南相距六十里,途径玄铁山一段山坳,山路细长难走,容郁青歪在马车里,只觉脑仁都要被颠成了核桃粉。
本就心烦意乱,干脆不睡了,撩起半面毡帘,问赶车的伙计:“那薛钦差真的转了一圈就走了,没讨钱也没说别的?”
伙计摇头:“没有,十分好打发。”
“好打发个屁,此人怪得很,你说他对织妇们家中营生问这么详细干嘛?”
“嗨,说不定人家只是随口问问,体察民情,”赶车的伙计乐呵呵往回转头,“掌柜的,我看你是被这群官儿折腾怕了,现在听见打雷就怕下雨。”
“我怕他?笑话,爷的外甥女在宫里做皇后,区区小钦差,鼓噪几句子虚乌有的敛财罪名,能奈爷如何……哎,你好好看路!”
正转头说话的功夫,冷不防从半山坡滚下一块巨石,夹沙飞尘,与疾驰的马车相撞,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容郁青被狠狠甩在车壁上,顿时眼冒金星、额头钝痛,待他扶着车壁弓起身,掀开毡帘,却见马车外围了一圈持刀的山匪。
他心中倒吸冷气,连骂了几声倒霉。
当夜,容掌柜被山匪杀害的消息迅速传开。
钱塘乱成了一锅粥,府衙的兵将叶县、坳南两地团团围起,马后禄等人跪在馆驿门口不肯起身,就差一头撞死以示清白。
马后禄扒着薛序邻的袍子不肯松手,哭诉道:“我们胆子再大,断不敢谋害国舅爷,这是杀头的罪名啊……薛钦差,你明察秋毫,万望将此事查明,还我们一个清白!”
薛序邻面上惊诧蹙眉,心底却已是森冷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