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弓弩有后坐力,且三箭安装的位置不同,娘娘每射出一支,就要根据距离调整半寸到一寸……眼下离目标有五丈远,约偏离这么多即可。”
照微按照他的指使调整弓弩的方向,屏息之间第三支箭矢射出,五丈开外的橘子闻声而破,被箭矢贯穿,一同钉入其后的木板中。
李遂也忍不住起身叫好,照微得意地收了弓弩,嘉奖了杜思逐几句,转头却见祁令瞻正负手站在廊下,不声不响,不知来了多久。
“兄长!”照微朝他招了招手。
祁令瞻沿着行廊缓步走过去,压下眸中的寒郁,一板一眼躬身行礼:“微臣参见陛下,参见太后娘娘。”
李遂重新坐端正,稚声道:“舅舅请起。”
他一来,方才呼喝叫好的奴婢们都敛了声息,不敢再造次,就连杜思逐也规规矩矩站在一旁,不想被挑什么错处。
唯有照微十分高兴,让杜思逐继续教李遂五禽戏,邀祁令瞻往亭中/共坐饮茶。
两盏热茶饮罢,照微仍兴致未减,对祁令瞻道:“那弓弩威力十足,我平常射箭有八分力,如今能使出十二分。倘此物能改造入军中,我大周马军必有无坚不摧之势。”
祁令瞻不言,抬手为她续上茶水,待她喘息平静后说道:“此弓弩不止耗费精铁,更须精通锻铁的匠人,天长日久才能造一架,其成本之高,不啻于铁骑一身精甲。”
照微说:“我知道,眼下军中缺钱,军饷尚不能按时发放,遑论此种精密战器。但你我如今身居此位,只要敢想,终有可期之日。”
她说,你我。
自入宫至现在,短短两刻钟的时间,祁令瞻面上平静无澜,心绪却乱了几乱,变了又变。
他明知如此这般是在犯错,却忍不住回味她自然而然的亲密举动,并自欺欺人将其误解为另一重旖旎。
捏着茶盏的手不由自主颤抖,茶水倾洒,濡湿手衣,温热的触感沿着指间慢慢往心中蔓延。
照微忙将帕子递给他,见他蹙眉,神情似是难以忍受,不免有几分紧张地问道:“怎么了,是不是手腕疼?我叫杨叙时过来给你看看……”
“无妨,只是天气转暖,伤口复生。是好事,不必担心。”
他接过帕子擦手,闻到了其上玫瑰露的香气,和她方才俯身时的余香相同,下意识抬目看了她一眼,又缓缓垂下眼帘。
心猿意马,隐有脱缰之势。
他一边慢慢揉按手腕,一边暗恼自己的定力,兀自在外冷静大半个月,一见了她,却比从前更难克制。
他本该少见她,可他不来宫中,难道放任杜思逐犯上惑君吗?
“手给我,”照微朝他伸出手,“我向杨医正请教过,我来帮你按按。”
祁令瞻望着她纤长红润的指节,心中的纠结在她这轻飘飘一句话中,顷刻化为齑粉。
第28章
照微肩上的伤是为苦肉计, 当时瞧着吓人,而今已经基本无碍。
杨叙时为她换药时,对她保养的效果颇为满意, 两相对比,不免又将祁令瞻拉出来抱怨一番。
“参知若有娘娘一半自珍自重,也不至于时常端个水都哆嗦。我教他少执笔, 多温敷,他许是听岔了,偏要颠倒干, 回回见他的书僮倚在廊下逗蚂蚁,我专门给他调配的热敷药袋,消用速度如同鸡啄米、狗舔面, 不疼到他夜里睡不着, 他是不记得用的。”
杨叙时让照微时常劝他, 照微闻言乐道:“本宫劝他?他只当是小孩偷穿大人鞋,不会走先踱上了。依本宫看,你也少费口舌,任他疼狠了, 就知道听话了。”
只是风凉话好说, 真要狠心看他疼,照微也做不到。
杨叙时教了她几招纾解的法子,从小臂的穴位一直按到指端,十指二十八节, 每一寸都能揉开经脉,缓解麻木。
如今照微握着祁令瞻的手, 正一边凝神回忆杨叙时所教,一边慢慢下手。
祁令瞻转头去看湖边的李遂与杜思逐, 他的耳目清明,心却波澜难静。柔软的指腹按在他腕间,因找不准穴位而四处摩挲,祁令瞻缓缓阖目,想起《道德经》中一句话:常无欲,以观其妙,常有欲,以观其徼。
是教人以无欲的心态观望外界,以有欲的心态反视自身。
他本有拒绝她的余地,可以克己复礼,避而远之。但或许他本质并非君子,被折磨至极后,反生出一探究竟的勇气。他将手递给她,也是想试试,心中的妄念究竟能无耻到何种地步,他有没有一丝可能……控制它,遏制它。
一如他对待自己的双手,既要疼,就疼到极致,触到极限之后,反而变得不再可怕,渐渐习惯于此。
那他是否也能习惯对照微的情愫,与之安然共存?
指尖渐渐不再麻木冰冷,随着她的揉按,暖意沿着经脉流动,伴之而生的,还有骨肉中不可抑制的酥痒。
十指连心,一切血热,都会在心里化作吞噬理智的绮念。
初时祁令瞻尚能默然强撑,直到那血热涌往别处,腹下的反应如同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负隅顽抗的颜面上。
他突然反扣住照微的手,臂上青筋突现,听见照微抽气,又猛然缩回。
照微紧张问道:“是不是按错地方,弄疼你了?”
祁令瞻以手掩面,默然许久,低声道:“庸医害人,还是算了。”
“怎么说话呢!”照微不服气,“我找锦春试过了,她没喊疼,你一个郎君,难道比姑娘还娇贵?”
她说着又要重来,祁令瞻不敢再让她近身,妥协里竟有几分低声下气的意味:“是,怪我娇贵,不敢再劳娘娘大驾,你让我消停些吧,我回去一定好好敷药。”
照微悻悻收手,自顾自斟茶饮茶。
祁令瞻冷静了片刻,这才与她说明入宫的来意,从怀中取出一份章奏递给她。
看见封题,照微双目一亮,“是舅舅呈来的,如何,他赚到钱了?”
祁令瞻说:“舅舅去年年初到两淮,年底往朝廷交了第一笔银子,共计三百万两,正好够荆湖路驻军所欠薪俸。当时我在荆湖路任宣抚使,直接拦下了这笔钱,用在军中,这才安抚住荆湖军,得了人心,才能调动骑兵回京勤王。”
照微沉思后说道:“去年年底到今年年初,正是朝堂混乱的时候,未顾及此事,如今看来却有大问题。三司与户部都是姚党在把控,布粮转运官商虽是天子亲设,也要受两部辖制,舅舅这三百万给你挪用了去,他如何向两部交的差?”
“此事不必担忧,”祁令瞻云淡风轻道,“对外只说是被抢了,兵怒如匪,三百万银两一入荆湖路即被驻军截下,反正都是为国所用,因此没有舍命相争。”
照微闻言笑出声,“哪有外甥抢舅舅的道理,就没有人弹劾你们舅甥勾结,沆瀣一气?”
“有人弹劾,自然也有人反驳,我与容郁青并非亲舅甥,因家宅私事积怨已久,我故意阴他也合情合理。”
“好哇,”照微闻言佯嗔,“你今天敢不认舅舅,明天是不是就能不认我这个妹妹?反正没有血缘连着,说扔也就扔了。”
这话听在祁令瞻耳朵里实在有些敏感,他轻声斥她,“与你说正事呢,别打岔。”
照微扬眉,从容端起茶盏。
祁令瞻说:“这只是前情,今日不是为了此事,你先看看折子。”
照微慢悠悠翻开,从头至尾读了起来,读着读着,渐渐皱起眉头。
容郁青在折子中说,去年上缴朝廷的三百万银两,有一多半是容家的私银。
他没有像别的布粮转运官商一样,携皇命从地方收取一部分布粮,转送往别处去卖,所获利润与朝廷三七分成。他觉得这样做无非是分取转运使的权力,外加与民争利,并不能实际增加税银,填补国库空虚。
去年这一年,他没在两淮地区赚钱,反投进去不少银子,建了十几座织室,雇当地佃农练习使用织布机。
照微在心里算了笔帐,不免有些担忧:“上缴朝廷两百万,投钱建织室一百多万,外祖家虽殷实,也禁不住砸缸似的往外淌水。舅舅信誓旦旦说今年就能见到钱,我只怕……”
“只怕有人盯上了他,要让他分文无收。”
祁令瞻与她有同样的担心。
“去年我绕过丞相,给舅舅批了改收布帛为丝绵的折子,当时人事冗乱,姚党保命不暇,顾不上此事,如今怕是要借机发难。我已去信提醒舅舅,今天也是来提醒你,近来朝会时可能会有人弹劾舅舅,你要当心。”
第二天临政视朝时,果如祁令瞻所言,御史台两位御史同时上奏弹劾布粮转运官商容郁青。
一说容郁青篡改圣旨,朝廷让他转卖布粮,他却投资建起了织室,是藐视朝纲。
二说他借外戚之名,在两淮地区肆意妄为,迫使佃农为其奴役,既耽误了两淮农田的耕种,又损害朝廷仁德之名。
李遂端坐在龙椅上,偷偷抬眼觑身旁屏风后听政的照微。
大周朝例,三日一视朝,自正月初五登基以来,这是李遂第十次临朝。他年纪小,暂不能指望他宸纲独断,因此许多军国大事皆决于朝会之外,只须他在朝会时走个过场,像今日这般面陈直劾,还是登基以来头一回。
别的他听不懂,只听懂了一件事,那就是御史骂的是他舅姥爷。
李遂伸手在袖中掏啊掏,掏出一叠纸条,皆是答臣下奏的官话,譬如“嘉言德音,朕将思之”、“此乃中兴之道,着有司施行”……却没有一句能应付眼下的场面。
他默默翻找许久无果,最终转头向照微求助:“母后,你如何看?”
照微抬眼,秀目中隐着沉静的冷光,对侍立的张知说道:“来人,将孤面前的屏风撤下去。”
寻常在人前称本宫,今日朝会中忽称孤,又要撤垂政之屏,堂下当即窃窃私语了起来。
还是那弹劾容郁青肆意妄为的御史:“启禀太后,自古太后听政,无有不垂帘者,此为礼制,亦为祖制,不可忽废。”
“赵御史说的是谁家的祖制?上一个垂帘听政的是前朝,孤儿寡母为人所欺,落得个国破家亡的下场,难道要孤肖他们的榜样吗?”照微冷笑,对张知道,“撤下去。”
张知颇为为难,悄悄看堂下祁令瞻的脸色,见他虽面有无奈之色,终是轻轻点了头,这才喊内侍上前,要将屏风抬下去。
他的小动作落在照微眼里,被照微瞪了一眼。
屏风很沉,三五个内侍左右开弓,刚将屏风搬起来,却听姚丞相忽然道:“且慢。”
姚鹤守缓缓朝李遂一揖,说道:“启禀陛下,大周以孝立国,以孝治国,陛下虽年少,亦为万民景仰之天子,当孝母奉天,不可偏废。敢问陛下,可有孝子眼睁睁见母亲操劳,抛头露面于前而无动于衷者?”
李遂闻言,忙为自己辩白:“朕孝顺母后,朕不是不孝子!”
姚鹤守笑了笑,底下姚党纷纷接过话去,搬出孝之大义,阻拦撤屏一事。
更有甚者竟当众落泪,说道:“使太后不能颐养天宫,反为国事操劳,本已是为人子、为人臣之罪过,倘今又累太后自降矜贵,露圣颜于臣等凡夫之前,臣等更是罪无可赦,理应撞毙于殿中,以惭太后所受唐突与委屈!”
这番冠冕堂皇的虚伪之言听得照微心头火起。
倘今日垂帘之人是窈宁姐姐,她是个重颜面的大家闺秀,被堂下这群老脸没皮的言官一架秧子一起哄,莫说撤帘面见,恐怕连垂帘听政的勇气都没了。
幸而照微是个专剁滚刀肉的土匪脾气。
待几位御史哭完丧,照微冷笑道:“如此说来,诸位更应撞毙于殿中,以全忠君直言之名,孤再将这屏风留下,以全天子之孝。臣为劝孝而死,更能扬孝之义,忠孝互彰,岂非大德?快撞吧。”
谁也没料到她会如此接话,堂下顿时一片愕然声。
姚鹤守双眼微眯,默默看向赵御史,赵御史与他目光相对,领会了他的意思,瞬间脸色惨白,冷汗连连地望向殿中华表柱。
姚丞相竟真的想让他撞柱……
他撞了,不仅垂屏不能再撤,且会令言官们义愤填膺,对明熹太后同仇敌忾,她逃得开凌逼宗亲的骂名,逃不开逼死谏臣的罪责。
他不想撞,又不敢不撞。撞了,至少留个身后名,若不撞,丞相一样会弄死他,且累及家人。
赵御史欲哭无泪,双腿抖得近乎失禁。
他深深喘了几口气,正要闭眼往华表柱冲去,忽听前头一清润声音说道:“臣有言,请陛下、娘娘与诸位同僚一听。”
开口的人是旁观许久的祁令瞻。
他上前一步,慢慢说道:“圣人论忠孝,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皇太后殿下为臣下之所尊、天子之所亲,理当避讳。”
他话未完,赵御史连忙附和:“连参知国舅爷都这么说了,这垂帘更不能撤,国舅爷是明理之人。”
祁令瞻面带微笑,回身扫视一圈,阻拦此事的姚党们没想到他会反太后的水,不由得窃喜,皆唯唯应是,赞国舅爷明理。
“我话没说完,诸位莫急。”
祁令瞻捧着手中象笏道:“但是避讳之礼,一向只有卑避尊、子避亲、愚避贤,没有令尊者、亲者、贤者主动退避的道理。诸君不见唐皇李世民,‘民’字之常见,可谓避之不竭,然而宁可举国改‘民风’作‘人风’、改‘民意’作‘人意’,也未有宵小无礼之辈,上疏请唐皇改名,此为臣恭君恩,盛世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