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信,”肃王冷笑,“有人答应过本王,不会牵涉……”
正说着,他偷偷派出去探听消息的府僚匆匆前来,将一张字条展于肃王面前。
字条上只有一句话:殿前司围明远宫,强搜紫宸殿纵火贼人。
“祁令瞻!”
肃王双目通红,恨意欲裂,手中匕首抵在他颈间,随着他的呼吸,一条细如红线的血痕,沿着刀刃蜿蜒而下。
他声音压得极低,却歇斯底里近乎沙哑:“你不怕我现在宰了你,与你鱼死网破?!”
祁令瞻垂目轻笑道:“一死报君王,为臣之至道。鄙人无惧。”
肃王紧紧盯着他,想从他的表情里捕捉到恐惧和紧张,却没有,一丝都没有。
他静如无知觉的玉塑,嘴里的话是虚的,脸上的笑是假的,唯有悍不畏死的冷漠是真的。
他是一个冷静至极的亡命徒。
肃王心中想,姚鹤守想见他被逼死于王府,明日就能以此为矛,攻讦祁家兄妹,以此毁坏明熹皇后贤名,阻拦其临朝称制。但祁令瞻不怕死,他牵涉秦太妃,不惜以身涉险,也绝不会让这盆凌逼宗亲的脏水泼到皇后和太子身上。
逼死肃王是罪,逼死秦太妃也是罪,他不惜做到底。
思及此,肃王缓缓后退,手中匕首“当啷”一声坠地。
翰林录事提笔蘸墨,开口道:“请问殿下,那字条上写了什么?”
肃王说:“苦海无涯,回头是岸。”
翰林录事笑而不言,只默默记在纸上。
肃王踉跄走到堂外,振臂大喊道:“来人!给本王上枷!有什么罪,本王一概认了!”
肃王愿意就刑,押解往刑部大牢。
了却肃王府的事后,天色已平明泛白,远方零星传来几声爆竹,祁令瞻这才意识到,除夕已经过去,此刻是新的一年。
张知和平彦一同在外等他,祁令瞻先同张知交代了几句,对平彦道:“我随你一同回家。”
容汀兰听了外面的风声,心中牵挂,祁令瞻归府后沐浴更衣,换了件高领的袍子将伤口盖住,这才往和光院去给父母请安。
永平侯万事不挂心,祁令瞻安抚容氏道:“母亲放心,二妹与阿遂无碍,礼部正在为新帝登基做准备,等到正月初五……”
一言未毕,下人来报:“老爷!夫人!皇后殿下驾到了!”
祁令瞻手中茶盏蓦然一斜,茶水尽洒在了衣袍上。
照微微服而来,只带了锦春和几个侍卫,仍惊动了不少人,战战兢兢跟在身后。
她脸色冷寒,步伐匆匆,衣袂如飞,边走边对锦春道:“本宫要剁了李继棠的手!还有那姚鹤守,他加诸本宫与兄长身上的一刀一剑,本宫迟早加倍讨回来!”
一脚跨进和光院,却见祁令瞻负手立于影壁处,蹙眉深深望向她。
“不是让张知告诉你,让你在坤明宫待着,哪里也别去吗?”
“张知说肃王伤了你,”照微三两步上前,掰着他前前后后检查一番,松了口气,“我还当你伤得要死了,走不动路了……既然没事,为何不先入宫见我?怎么了,我又哪里得罪兄长大人了?”
她的声音清灵如碎冰,悦耳如跳珠,但落在祁令瞻耳朵里,却如天火燎原,将他堪堪修得的平静烧得寸缕不剩。
他抑住轻颤的指节,将衣袖从照微手中拽出,后退了一步。
冷淡对她道:“回去。”
第27章
“姚党等着抓你的把柄, 要将凌逼宗亲这盆脏水往你身上泼。我让你离远一些,留刑部与大理寺处置此事,结果我前脚离了肃王府, 你后脚就找过来,是怕御史台笔墨清闲,挑不出你的错处么?”
祁令瞻的态度中隐有责备之意。
照微因担心他的安危而匆忙出宫, 却被劈头训了一通,心中气不打一处来。她昂着头说道:“区区肃王,我连你也见不得, 以后再有什么事,你是不是要与我断绝关系?”
“照微,”祁令瞻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开, 叹息道, “此为多事之秋。”
照微轻嗤, “哪天不是多事之秋?你干脆将我逐出永平侯府得了。”
容氏与永平侯闻声而来,容汀兰扫了这对兄妹一眼,问道:“难得回来,怎么又打起官司来了?”
照微扑进容汀兰怀里, 揽着她的胳膊告状, “哥哥他又欺负我,我特意回来看你,他嫌我空着手!”
祁令瞻:“……”
罢了,随她胡言乱语去吧。
好在容汀兰并未当真, 含笑道:“已经嫁人了,还这般不稳重, 哪有年初一往娘家跑的道理,皇室为天下表率, 别人都看着呢。”
照微瘪嘴,“那我走?”
“来都来了,”容汀兰捏了捏她的脸,“娘去给你做糖榧饼。”
照微在侯府连吃带拿,将近中午才慢悠悠登上翟车,准备起驾回宫。祁令瞻送她出门,叮嘱她回去开解太子,为初五登基做准备,照微却突然从车窗中探出身,鬓间金流苏正拂在他脸上。
祁令瞻话音戛然而止,缓缓低下头。
照微并未察觉他这一瞬的哑然,目光落在他颈间,小声道:“我看看你的伤。”
“不妨事。”
“我特意跑这一趟,哎……让我看看。”
她伸手要碰他的衣领,祁令瞻后退一步,蹙眉训她道:“注意规矩,成何体统。”
气得照微狠狠刮了他一眼,缩身回去,“啪”地一声将毡帘放下。
隔着马车,只听她愤愤道:“规矩才是你的好妹妹,锦春,咱们走!”
马车扬尘而去,祁令瞻望着雪道里的车辙,心中一时怅然,一时苦笑,羡慕她不知事,又恨她不知事。
大年初五,太子李遂登基,明熹皇后临朝称制,改国号为武炎。
登基仪典那日瑞雪飞扬,照微牵着李遂的手,穿过福宁宫前长长的丹墀。丹墀两侧依文武品秩跪满当朝官员,在悠长的韶乐与清响的鸣鞭声里,恭顺向新帝称臣。
姚丞相站在百官之首,引群臣向新帝三叩九拜,口呼吾皇万岁。照微与他的目光隔空擦过,两人皆是一派云淡风轻、含笑不语之态。
老贼装相。照微在心里暗嗤道。
拜完新帝,同拜太后。
此制是祁令瞻同礼部论争成的,又因太后之礼当比天子矮一级,于情于理都该由祁令瞻领礼。
鸣鞭三声,祁令瞻向前一步,抬目望向照微,眼中是安抚人心的温和。
“凤历颁春,国祚灵长。河山带砺,九州同方。臣等恭祝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的声音沉稳清晰,如磬击钟鸣,随风而起。
众臣随他敛衣下跪,齐声向照微拜贺道:“明熹皇太后殿下垂拱千秋,千岁千岁千千岁!”
照微看到絮雪融在祁令瞻素白如雕玉的颈间,寒风裹住他纤长的腰身,有蒹葭蒲苇之秀致,与领袖群臣之矜贵。他隔在她与群臣之间,是一条路,也是一道绣屏。
今日之前,照微虽未临朝,但也听闻了许多风声。
姚党不能阻拦太子登基,寄希望于阻止她临朝听政,为此不惜百般攻讦,连大周开朝夺了先朝孤儿寡母江山的例子都敢拿出来置喙。这些折子没有递到她面前,皆被祁令瞻拦下后以一己之力驳斥,为此不惜担上竞进小人、恋权戚畹的骂名。
他想以一己之力承担,将她与李遂撇开,为此一连四天没有入宫,今日新皇登基仪典,是她自正月初一回永平侯之后,第一次见他。
照微胸中本堵着一口气,决心要一个月不同他讲话,奈何如今见他跪伏于阶下,真心称颂千秋,又不由得心软。
这是她的兄长,照微心想,虽然时有莫名其妙与不近人情之处,但偌大朝堂,这是她唯一可相倚之人。
她含笑道:“诸位爱卿平身。”
目光随着他起身而上游,直至与他对视,却是祁令瞻先移开目光,不知做了什么亏心事,竟不敢看她。
福宁宫里接受过群臣拜贺后,太后与新帝同往宗庙祭天,李遂正襟危坐在高高的轺车上,俯视着御街两侧森严的禁军、宗庙外战战兢兢跪伏的永京百姓,不由觉得心中肃然。
轺车停在太庙牌坊前,照微与他并行登拾八十一级青石阶,李遂低声对照微道:“姨母,我害怕。”
照微轻轻垂目,“你在怕谁,面前的一排死人,还是身后一众臣仆?”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我……”
“阿遂,”照微低声纠正他,“记得自称朕。”
李遂弱弱地嗯了一声,不再说话了,牵着照微的手走进宗庙。
帝王先拜,太后后拜,然后两人引阶下百官一同叩拜,清风过处,只听得山呼万岁千岁,如浪潮一般响彻永京。
照微心中亦非十分平静,深感人世须臾,短短两年的时间,她从隐居寺庙的侯府女儿,成为大周地位最高的女人。姚鹤守要跪拜她,先帝李继胤静居龛中,也会默默注视这一切。
看着他的牌位,想起她刺进他胸口的那一刀。
这是我的罪孽。照微心中想,但为了今日,她不后悔。
她对李遂说:“阿遂,再拜一拜你的父皇吧,你今日的权力和地位,都是他赐予你的。”
倘若不是长宁帝身死,待姚贵妃诞下儿子,就这么不明不白认下,有姚党、肃王为助,终有一天会取代太子,败落祁家。
幸而他死在最该死的时候,保住了太子,也保住了祁家。
李遂拜完,照微再拜,宗庙祭祀之礼成。轺车仪队归往皇宫,诏书布告天下,自此,大周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二月初,天气回暖,宫苑里的山茶花隐约含苞,东南风吹入宫室,乱翻案上文书。
照微处理了一些琐事,搁笔起身,锦春捧来浸过玫瑰露的帕子为她擦手,询问她是否要用些茶点,更衣休憩。
“坐得久了,是有些乏。”
照微阖目,感受柔软的棉帕贴在脸上,采于玫瑰花瓣的朝露清而不腻,芳香沁人,有醒神明目之效。
“皇上眼下在做什么?”
锦秋刚从宫外回来,答道:“陛下今日的经筵刚结束,眼下仍在延和殿中,由杜指挥使陪侍。”
杜指挥使即是杜思逐,新帝登基后不久,他便正式接手了殿前司,护卫宫廷内外。这不是个省力气的活,何况有祁令瞻盯着,杜思逐一个月来脚未沾地,虽值宿宫中,竟再未见过照微。
照微刚好有事找他,取下脸上的帕子,“走,去延和殿看看。”
延和殿里,杜思逐正教李遂打五禽戏,杨叙时恰好也在,从旁指点,三人时而摆做虎形、时而摆做鹿形。这对五岁的幼童而言,实在是比晦涩难通的经论有意思,李遂笑得露出了牙齿,待看见远远走来的照微,忙又收敛神色,恭敬行礼。
“母后万安。”当着外人的面,李遂已习惯了喊照微为母亲。
另外二人也各自见礼,照微令其平身,含笑对杜思逐道:“一晃十五年,你如今教小孩子,还是只会五禽戏这一套,没点新鲜的吗?”
杜思逐尴尬地轻咳两声,“娘娘见笑了,臣其实还会教剑术和擒拿,只是陛下还小,应先强健体魄。”
照微转头问李遂:“皇上觉得杜指挥使如何?”
“杜指挥使很好,朕……朕甚悦之。”李遂靠到照微身边,偷偷抓她的袖子,问道:“母后从前认识指挥使吗?”
他是个敏感细心的孩子,听见“十五年前”,在心里默默猜测两人是旧相识。
照微也不瞒他,说道:“本宫幼时在西州,和都指挥使一起抓过鱼,捕过鸟,本宫的弹弓是他教的。”
李遂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神色。
杜思逐见机说道:“弹弓只能玩闹,臣近几年琢磨出了一种马上弓弩,可单手连发三支,十丈之内力可破甲。若娘娘感兴趣,臣可献丑请娘娘一试。”
照微当然感兴趣,也深知十丈破甲的威力,当即双眼一亮,“此弓弩现下在何处?”
杜思逐道:“在臣值房里,臣现在派人去取。”
弓弩重逾十斤,两个内侍小心将其抬到照微面前。照微单手擎起弓弩端详,因这两年疏于练武,也颇觉几分吃力。何况那弩身虽是木制的,但关节紧要处都覆了精铁,以防止被箭矢的冲击力震破。
照微跃跃欲试,吩咐锦春:“去摆几个橘子,本宫要试试手。”
祁令瞻走在延和宫外回廊里,远远就听见叫好的呼声。他辨认出杜思逐的声音,问同行的张知:“冯士闻管殿前司时,也如此清闲自在么?”
张知笑道:“许是军营里待久了,尚不习惯宫中规矩。”
祁令瞻不置可否,待转过廊角,隔着假山堆石,看见一袭玄紫宫衣的照微正高抬弓弩瞄准木桩上的橘子,不由得顿住了脚步。
她挺拔如竹,绚丽繁复的宫装愈衬她明丽出尘之姿。她聚精会神盯着橘子,一箭中鹄,第二箭射空,正疑惑时,杜思逐上前,伸手轻扶她的胳膊,为她调整姿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