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微问张知:“兄长在忙什么,为何不亲自来见本宫?”
张知回道:“参知大人如今正守在肃王府外。”
照微惊讶:“他亲自守着?”
“是。”
照微闻言蹙眉,“肃王再能耐,又不能飞天遁地,本宫有诸多要事与他商议,他迟迟不来,却在肃王府门前吃风咽雪,这是做什么?”
张知“呃”了一声,替祁令瞻找补道:“肃王一事,看似尘埃落定,实则仍有死灰复燃的可能,参知大人谨慎些,也是为了大局着想。”
“什么大局,分明是气性大,还矜着气呢。”
照微冷哼,吩咐张知道:“你去太医署请杨叙时,让他去趟肃王府,本宫就不信没人管得了他。”
张知唱喏后退下。
大年三十,除夕夜。
姚贵妃以凤头金钗自戕于临华宫,手里握着亲笔书写的认罪书,照微虽早有准备,也依然为此忙碌了半夜。
消息传到永平侯府时,祁令瞻手里正端着容氏新煮的汤圆。此番必要入宫一趟,他未急着动身,用砂锅新装了十二个汤圆,装进食盒里提着,这才登上了入宫的马车。
乌夜沉沉,马车停在右掖门。夜入宫门需要复杂的程序,祁令瞻在马车中等了一会儿,等来了暂时掌管殿前司的杜思逐。
杜思逐见了他,眼睛一亮:“祁大人要往坤明宫去吗?我送你过去吧。”
祁令瞻颇有些疑惑:“你怎么在这里?”
杜思逐道:“护卫宫廷是殿前司的职责,我爹娘不在永京,除夕无人可聚,不如出来轮值。”
祁令瞻点点头:“辛苦杜校尉,既然无事,你随我一同去坤明宫见皇后殿下。”
殿前司乃禁军之首,殿前司指挥是天子御前刀,是大周地位最显要的京职武官。当时让杜思逐接手殿前司,是顺势而为,也是深思熟虑。
祁令瞻觉得,杜思逐是杜挥塵的儿子,是当年燕云十六城的驻军旧部,从立场而言是很合适的武将心腹。他在荆湖路做宣抚使时,与这对父子多有交集,很欣赏他们的风骨和意气,认为杜思逐虽然年轻,是个可造之材,所以此次带他来永京勤王,也是想提拔他,给他谋个前程。
他以为杜思逐想往坤明宫见皇后正是为了前程,所以允准了他,不成想进了坤明宫,拜过礼后,那杜思逐却跪伏在地上说道:
“小臣幼时曾随父定居西州军营,军营西二里有一水库,臣常偷偷在水库里摸螺子,不料有一回摸到了鳄鱼头,我吓得不敢动,和我同行的小娘子却敢搬起石头来砸它,硬是将它吓跑了……”
听到此,祁令瞻双眉微皱,照微却搁下了手中的汤圆碗,似惊似喜,又似不可置信。
“你难道是……杜三哥哥?”
杜思逐抬起头,俊逸的脸上浮出高兴的笑意:“是我!我是杜家三郎!”
“你怎么到永京来了?”照微撑案起身,走下前来,上下打量着他,拊掌笑道:“还真是你,怪不得方才你一进殿,我就瞧着你有几分眼熟……平身平身,别跪了。”
这一幕出乎祁令瞻的意料,他竟不知杜思逐与照微是旧识,来时路上没听杜思逐提起,原来是抱了这样的心思。
乍见故人,且是当年在西州的故人,令照微一时忘形,将祁令瞻晾在了一旁。
那杜思逐与照微对案而坐,当即叙其旧来,西州的风光、营中的旧事,照微记不清的地方,他都能娓娓道来。
又说起已故的徐团练使,杜思逐道:“我每年清明去西州祭拜,也会为徐伯父拂去碑上尘,知道他爱喝烧炉酒,每回都给他带一壶……他过得不寂寞,你放心。”
祁令瞻默默听了片刻,转头去看窗外的明月夜。
他听见照微的唏嘘和笑声,那是与他无关的过往。听见她喊杜思逐“杜三哥哥”。
他知道自己不该起这样的心思,但有些念头,越不想就越滋长,越克制反而越弥漫。
他搁下手中的汝窑盏,寡淡的茶水晃洒在桌面上。
心中道,照微是在永平侯府长大的,与他算哪门子青梅竹马。
第26章
除夕夜过得不太平, 姚贵妃自戕于临华宫,宫廷内外人心浮动,殿前司与内侍往来传令, 在茫茫雪地里踏出了一条雪泥小径。
而祁令瞻与照微同在坤明宫中守了一夜。
他清楚这不合规矩,只是不忍心将她独自抛在这冷寂的宫廷中,何况照微也没有要遣他离开的意思, 反而主动与他分食一碗汤圆。
她喜欢红豆馅,不料错挑到一个芝麻馅的汤圆,咬了一口, 皱起了眉,欲弃又觉可惜。
祁令瞻未经思虑便已开口道:“给我吧。”
说完又觉得过于亲密,不免后悔, 照微却喜滋滋地将汤圆让进他勺中。芝麻馅缓缓从糯米皮中流出, 入口时还是烫的, 祁令瞻不敢细品、不敢细想,不动声色地囫囵吞下。
吃过了汤圆,胃里暖热,开始感到困倦, 然而今夜事多人乱, 并非睡觉的好时候。
杜思逐叙旧不到半个时辰,便被祁令瞻打发回宫门处巡值。照微此刻困顿又无聊,左手翻阅吏部的磨勘文册,右手撑着额, 已不甚清醒,髻间的流苏随着她瞌睡点头不住地拂来晃去。
祁令瞻无意识地盯了她许久, 直到指间的纸皱成一团方自觉,他垂目在心中叹气, 一声沉过一声。
倏尔推案起身,凭几发出轻响,照微惊醒,饧眼望向他,“兄长要去哪里?”
祁令瞻走到莲花高足烛台前,拾起铜箸,将灯焰压暗了些,声音轻缓:“我不走,你到座屏后睡会儿吧,我在这里守着。”
照微摇头,仍伏在案上,过了一会儿,忽而觉得肩上一重,是祁令瞻为她盖了一件披风。
他又将压她臂下的磨勘文册抽出,站在烛台边翻看,对她道:“吏部的情况我比你熟,哪些人要提拔哪些人要贬谪,我先给你过一遍,省得你大海捞针,捞不明白。”
照微轻如蚊蚋地“嗯”了一声。
灯烛摇摇,书页无声,祁令瞻以为她睡着了,偏头却见她半张脸掩在披风的绒领下,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正盯着他,像慵懒又好奇的夜猫。
不由得心头微滞,指节一颤。
却若无其事地问:“困劲儿过去了?”
照微说道:“喝过酽茶,本来不困,刚才只是太无聊。那磨勘文册上两百多人,前后如出一辙:某某人,某年进士,授翰林待诏,知某地知州知府……看得多了,比念经还头疼。”
祁令瞻道:“纸上不能识人,等你临朝称制后,见了真人,也就慢慢熟悉了。”
“我担心若不事先挑人给些好处,届时姚党反对,无人为我声援。”
“此事我来安排,”祁令瞻说,“太后亦为君,你只须等有人主动投诚,不必先俯身示好。”
照微闻言轻笑,祁令瞻问其故,照微幽幽望着他:“兄长前几日连坤明宫都不来了,我还当自己哪里得罪了你,今天反倒这么贴心,倒叫我猜不明白你的心思了。”
祁令瞻蹙眉,“胡说什么。”
照微茫然反问:“胡说什么了?”
此话让祁令瞻觉得不安,心跳也骤然加快。那些他逃避的、不敢直面的情愫,轻易被一句简单的质问勾出,潮汐般铺天盖地朝他压来。
照微满脸无辜,“瞪我做什么?”
幸而杜思逐匆匆引殿前司都虞候来报,打断了这微妙的氛围。
杜思逐按剑向照微行礼,兴奋道:“肃王听说姚贵妃认罪自戕,刚刚打开府门,降了。”
照微闻言起身,“他可曾说什么?”
都虞侯欲答,却被杜思逐抢了话,“据说正坐堂中,一言不发。”
照微看向祁令瞻,祁令瞻顺势说道:“处置肃王要谨慎,我亲自过去看看。”
照微点头,待他将跨出门时又喊住了他,将挂在肩上的披风摘下,走过去为他披上,正了正绒领,说道:“肃王是当朝唯一的亲王,重不得也轻不得,兄长千万小心,别被姚党拿住把柄。”
祁令瞻深深看了她一眼,那全然陌生的目光,令照微有些奇怪。她正自忖是否说错了话,祁令瞻却拨开了她整理披风的手,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去,消融在无边夜色里。
照微站在屏风边兀自不解:又怎么惹着他了?
坤明宫外,夜风凛然如刀割,吹旋着盐粒似的雪霰,纷纷沾落在披风上。残存的美人香渐渐转冷,掠过鼻尖时,祁令瞻的脸色更加难看,寒如覆冰。
他痛恨自己的放纵和沉溺,因恐惧于无法自控的情愫所以落荒而逃。
他感到自责、自厌,可是自省后却是更深的无力感——她视他为兄,为无须设防的亲人,所以关心他、敬重他。而他那时存了怎样不齿的念头?他望着她的秀靥朱唇,肮脏的绮念几乎要将他拽入地狱业火中去。
他病得如此厉害。
杜思逐小跑着从他身后追上来,“子望兄!等等我!”
茫然的思绪因被骤然打断而现出一线清明,祁令瞻回身看了他一眼,许是眼神太过岑寂冷清,令杜思逐讪讪止住了脚步。
“怎么了子望兄,娘娘不放心,让我陪你一起去……”
“娘娘?”祁令瞻嘴角牵出嘲讽的轻笑,又转瞬即逝,“娘娘是内臣的称呼,杜校尉,你应该口称皇后殿下。”
杜思逐闻言挠头,“呃……我与娘娘,我是说皇后殿下,我们是旧相识。来永京之前,我并不知晓此事,也不知子望兄是殿下的哥哥,曾有狂瞽之言,请子望兄见谅。”
祁令瞻不置可否,转而说起肃王的事,“我只怕他存了必死之心,乱臣贼子死不足惜,怕的是给姚党递把柄。自陛下身死后至今,姚党憋屈了太久,眼见着殿下要临朝称制,这种时候,万不能出纰漏。”
杜思逐要细细琢磨才能明白这其中的利害,向祁令瞻请教:“若是肃王一心求死,偏要给娘娘……皇后殿下,添堵怎么办?”
祁令瞻拢了拢身上的披风,淡言冷语道:“他自己想死,但也有想保的人。你如今掌着殿前司,知道明远宫里住着什么人吗?”
杜思逐摇头。
这是他人生头一回到永京来,领了殿前司的职,好容易将偌大的宫殿布局转明白,还没能耐到详述其主的地步。
“肃王的生母,秦太妃。”
两人分道而行,祁令瞻去见肃王,杜思逐带人前往明远宫。
和长宁帝在世时相比,如今的肃王颓如阶下囚,他抱着酒壶坐在地上,任一众妻妾痛哭哀求,任禁军首领或倨或恭,皆视而不见,只冷笑着灌酒自醉。
直至看见祁令瞻缓步走进来,披了一身的月光和雪色,眉宇间皆是清峻冷意。
肃王眯眼乜向他,含糊说:“外面传本王是乱臣贼子……祁世子,你说何为乱臣贼子?”
祁令瞻缓声道:“以奸移忠为乱臣,以乱易序为贼子。”
“那卫君者奸、弑君者忠,奉命者乱、夺器者序,世事如此颠倒,时也?命也?人祸也?”
“肃王殿下。”
“你别过来!”
肃王厉色喝止他,自身后拔出一柄短刃,寒锋泛着青光,抵在自己的脖子上。
他冷笑道:“你们兄妹杀害皇兄,逼死贵妃,如今又要来杀我,可谓无君无父,既要窃国,又想得令名,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我这半生虽不学无术,有愧皇兄教导,但今夜也有玉碎之勇,宁死不认这无妄之罪,不做你们收服人心的傀儡!”
他说得慷慨激昂,仿佛真有壮士就义的热血。
祁令瞻四下扫了一眼,果然发现在角落里缩着一个奋笔疾书的翰林录事,那是姚鹤守去年点选的状元郎,及第前就以耿直闻名,姚鹤守打算培养他到御史台去给郑必和做副手。
他今夜受丞相请托前来,是要将祁参知与肃王的对话与举动记下,明日借此来断公允是非。
见祁令瞻看向他,那翰林录事不疾不徐起身一揖,说道:“下官但行史官本分而已。”
祁令瞻移回目光,重新落在肃王身上。
他缓缓抬起手,整理袖口,左手食指上挂着一枚红玉扳指,样式和纹路都十分特别,在细长鸦色手衣的映衬下,鲜艳得如同滴血。
肃王见了那扳指,像被人刺了一刀,猛然从盘椅间跳起来,摔了酒壶,狠狠拽住祁令瞻的领子。
“你敢……!我母亲何辜,你们祁家人真是没有王法了吗?!”
祁令瞻从容不迫,眼尾扫向角落里的翰林录事。
肃王让他退避,那录事却提笔蘸墨,在纸上写道:“肃王暴起,挟其颈问:吾母何辜,汝无王法欤?”
肃王恼怒,“滚出去!”
录事恭声道:“殿下欲脱罪,欲伸信于庶寮,则事无不可对人言。下官只记白纸黑字,不会妨碍你们议事,也不会挂一漏万,偏听偏记。”
祁令瞻开口对肃王道:“太妃无辜,却有教子不力之责。圣人云,孝子行事在外,莫敢忘父母之名。倘殿下今日愿认罪伏法,你身为宗室亲王,太子唯一的叔叔,尚有宽赦的余地;倘仍不愿改悔认罪,是令太妃惭颜,隳太妃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