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化吉紧张地额头生汗,悄悄抬眼看向屏息罚站在一旁的武炎帝李遂。
照微冷声道:“既然不说,先拖出去打五十鞭,打到他愿意说为之。”
“母后!”李遂不忍,忙开口为他求情,“王先生并不知情,母后就饶了王先生吧!”
照微自幼是气人的那个,活了近二十年,第一回 尝到了恨铁不成钢的滋味。
她将李遂叫至身边,问他:“你读了这些书,可觉得有所增益?”
李遂双脸烧得通红,垂下了眼睛。看他这副神情,分明自己也清楚不该看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书。
“你若是寻常人家的孩子,贪玩好闹倒也无妨,可是阿遂,你是大周的天子,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照微指着跪了一地的内侍质问他,“今日这些奴才凭几册话本就能讨你的喜欢、得你的怜悯,来日他们闯下大祸,你也要替他们兜着么?你的老师姜赟致仕前,曾多次为你讲东汉十常侍之祸,他教你为君要心正,不可好邪近佞,你可曾认真记在心里?”
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严厉的语气训诫他,李遂十分慌张,手足无措地辩解说:“朕不爱看这些书,他们送上来,朕并不喜欢,朕只是忘记扔了……王先生并不知情,是他,还有他……”
李遂绕开王化吉,随手指了两个不熟络的小太监。
“是他们将此书送给朕的!”
吓得那两个小太监不停地磕头告饶,心中十分冤屈,却又不敢辩驳天子。
此谎言之拙劣,简直令照微耳不忍闻。
那书中有几页折了角,明显被反复观看过,其中有一页教人活拔一千只百灵鸟的舌头,用一千条鲤鱼渴死前的涎水熬成羮,声称此羮至鲜,有延年益寿的功效。
这分明是教人滥物造孽啊。
照微要让人动刑,正此时,锦秋进来通禀说祁令瞻在外求见。
“先将这些人羁押起来,等候细审。”
照微起身前,目光在这些内侍身上扫视一圈后,方转头对锦秋说:“请兄长往西配殿候驾。”
照微见到祁令瞻时,面上仍有余怒未消,她将搜出的话本递给祁令瞻看,恨声道:“阿遂尚是孩子,受奴婢蛊惑不是他的错,但他不该在本宫面前撒谎,拉人顶罪。为了维护一个奴婢,他连身为天子的体面都不顾了!”
祁令瞻翻了翻那话本的内容,又兴致乏乏交还给她,问照微:“此事你打算如何处置?”
照微说:“杀了王化吉。”
祁令瞻淡声说道:“怎么杀,当着皇上的面鞭笞至死,还是送去内廷司问罪?你这样做,皇上心里恐怕要记恨你,若再被有心人一挑拨,恐要与你离心。”
照微不忿,“若是任由他蛊惑天子,逍遥刑律之外,日后他人有样学样,岂不是要反了天?”
“这是关心则乱。”
祁令瞻从锦秋手中接过一盏茶,递给照微,示意她先冷静。
他分析道:“源清流清,君正臣正,此事的关键在皇上,他若不能真正意识到此事的错处,你杀多少个王化吉也无济于事。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如何矫正天子。”
照微沉吟片刻,问他:“兄长指的是选任新太傅的事?”
祁令瞻点点头,“正是。”
照微说:“此事我本打算等薛序邻从钱塘回来……”
“你想推他做太傅,姚党不会同意的,何况,”祁令瞻神情冷淡,指着桌上那话本子对她说,“薛序邻给皇上讲了这么久的经筵,皇上又听进去了多少?你想抬举薛序邻,有许多其他的办法,哪怕是让他值宿宫中待召,也胜过拿教谕天子一事为他作筏。”
这话照微却听不明白了,“什么叫为薛序邻作筏?兄长的意思是,陛下有今日之举,乃是本宫抬举薛序邻之故?”
祁令瞻道:“我并无此意。”
照微端坐钿花圈椅中,冷然不语,嘴角紧紧绷着,因无奈与气极之故,眼尾浅浅泛红。
这是心中委屈,却又僵着不肯对人言的表现。
见此,祁令瞻心中叹息,缓步走到她身后,掌心轻轻落在她肩头。
隔着手衣和一层质地柔软的蜀锦,彼此皆出于私心,悄悄感知着对方的温度。
最终是祁令瞻先泄了气,低声说道:“你若真非他不可,此事也不是万不可行,只是要从长计议。否则你贸然将他推到极高处,虽是出于爱重之心,却容易登高跌重,落入姚党的攻讦。只是你……真的非他不可么?”
照微仰面看他,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因隐秘的情愫而显出难得的温柔。
“哥哥。”
她偏头靠在他胳膊上,侧脸贴着他的手背,凤钗垂落的流苏拂过他,刮起一层密密的痒。
她的目光越过绣屏,望向飞檐上的琉璃鸱吻,内心却全神贯注于此刻难得的亲密,如澄清泥沙的溪水,渐渐变得明澈。
她说:“我并非一定要推薛序邻做太傅,但你一定要帮我。”
他的声音仿佛是沿着血脉传入她耳际,“你想我怎么帮你?”
照微试探着与他讲条件,她说:“我知道你也有意于太傅之位,我可以选你,但你要与姚清意退婚。”
祁令瞻心头微动,垂目问她:“这二者有什么关系吗?”
“怎么会没有关系?”照微说,“凡是姚鹤守举荐的人,无论金氏、秦枫,乃至姚清韵、王化吉,他们哪个不是暗地里要把皇上往歪路上带,如今既要选太傅,不能再与姚鹤守有什么牵扯。”
祁令瞻说:“如今我要守三年孝,三年之内不会成婚。”
“可旁人依然视你为姚家贤婿,称你与姚清意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我听了心里膈应。”
“我明白了。”
祁令瞻的声音里带着不宜觉察的笑意。
他没有往更深里问,刻意留下一个暧昧的、可供他自欺欺人的距离。在照微看不见的地方,他的手指轻轻卷起她霞帔上的流苏,卷起又放开,留余香在指间缭绕不散。
第59章
收到祁令瞻的邀帖时, 姚清意的婢女芳杏十分高兴。
她从妆奁中取出金箔花钿,一边往姚清意颊边比量,一边说道:
“参知大人邀您去大相国寺, 必然是为樊花楼的事情向您赔礼。他这样的人物,身边繁花簇锦也正常,您是相府的姑娘, 未来的正室夫人,谁能越过您去,您又何必恼坏了自己?大人给了台阶, 您就势下吧。”
镜中映出柳眉杏目,潋滟无双。姚清意对镜展颐,却仍是苦笑的意味。
她拾起手边的邀帖细细端详, 察觉这邀帖上的字, 并非出自他手。
他真的是来给台阶的么?
依旧是上次的香室, 只是未设茶器、未焚炉香,长案上两盏清水,被凉爽的秋风吹起粼粼细纹,寡淡素净, 一如祁令瞻望见她时的表情。
果然没有赔礼道歉的意思。
祁令瞻开门见山说道:“明面上, 我要为父亲守孝三年,这三年里,你我不能完婚,会白白耽误你的青春。”
姚清意望着他, “三年之后呢?”
祁令瞻道:“除服之后,我会亲往丞相府退婚。”
姚清意碰倒了手边的杯盏, 水洒了一身,而祁令瞻移开目光, 连递一张帕子的意思也没有。
他淡声说道:“你若愿意先行退婚,不必为我耽搁这几年,且传出去,对你名声好一些。”
“何必这样假惺惺!”姚清意微微扬高了声调,双目微红,“你既在丧中,不能娶我,难道便能娶她吗?”
祁令瞻轻轻摇头,“我谁都娶不了。”
“既然如此,何必一定要退婚,从前尚说能予我一个身份,如今为何却……”
“个中因由,恕无法相告。”
祁令瞻轻轻摩挲着素胚茶盏,心道,无非是他想从不可能里求一分可能,纵然这份心思永不会被她明白,被世人容纳,至少他可以自内外都保持洁净。
他对姚清意说道:“姚二娘子是这其中最无辜的人,所以这件事,我请你先选。”
姚清意苦笑,“你铁了心要退婚,哪里还有我选择的余地?”
祁令瞻说:“至少你可以保全自己。”
姚清意沉默了许久。倾洒的水已浸透她今日特意更换的华裳,她并未觉得可惜,反正在无心的人眼中,锦衣如何,粗褐如何,他皆不会多看一眼。
她只是觉得秋意肃冷。
久到祁令瞻以为她不会答应,准备另想办法时,姚清意点了头。
她说:“我可以退婚,但我有一个请求。”
“请。”
“其实我心里清楚,大人会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官场上有求于我父亲,既然你如今要悔婚,说明你已不需要再依靠他。虽然事成而毁诺并非君子所为,但我仍想请求大人,若将来有一天,你与家父兵刃相向,希望你能饶他一寸。”
祁令瞻闻言,垂目笑道:“二娘子多虑了,丞相大人是我的老师,不会有这一天。”
“只要你答应,我愿意主动退婚,且不会让父亲怪罪你。”
祁令瞻不言,眼里的笑意极浅,像是画上去的。
姚清意只当他是默认,起身后退,向他敛裾一拜,掩着颤声道:“我与参知大人缘尽于此。”
过了两三日,丞相府里传出一些风声,在家中一向慈爱的姚丞相竟然对他素来疼爱的二女儿大发脾气,据说还请了家法,让她在祠堂里跪了一整夜。
祁令瞻派人去打听,得到消息说是姚清意闹着要悔婚另嫁。
平彦表示十分奇怪,“姚二娘子与那乐师相识数载,从未听说有什么苟且,怎么突然就看对眼,还非君不嫁了?”
祁令瞻也没想到姚清意会选择如此决绝的方式。
他不得不承她的人情。
他吩咐平彦:“让府里的下人口风都紧一些,不要妄论此事,更不得污言秽语毁人清誉,若有违反,直接发卖。”
平彦忙捂住嘴点头。
为了此事,姚鹤守一连告假三天,趁着他不在朝,祁令瞻绕过他,处理了中书省许多事宜,批复了赵孝缇重修兰溪、建德两地河堤的文书。
同时也收到了秦疏怀从蜀州送来的,吕光诚与藏人勾结,以铜钱铁币换藏人马匹,同时压低蜀茶价格中饱私囊的证据。
秦疏怀问他准备何时向姚丞相发难。
“师父皮囊还俗,怎么性子也跟着急了起来。”祁令瞻与他说道:“你能找到这些证据,固然是你机敏善变之功,但也说明此事于他们而言并不致命,所以他们才敢掉以轻心。”
秦疏怀说:“交通外夷是叛国大罪,总能让姚鹤守脱一层皮。”
“只是脱一层皮罢了,树根犹在,枝叶断而复生。要动姚党,要先斫根,后清枝叶。”
秦疏怀道:“我不明白。”
昔年说话总是玄中带虚的人,如今也被人打了哑谜。
祁令瞻面有三分得意色,说:“你当然不明白,此事太后也不明白,这并非什么坏事,正如你从前所言,乃是无知之幸。”
又过了两天,姚鹤守归朝,与祁令瞻约见在政事堂外的茶楼里。
丞相今年五十八岁,因养生乐道、仕途得意,曾瞧着不过五十岁上下,未料几日不见的工夫,两鬓恍然尽白,神情疲敝似耄耋。
他靠在圈椅里,捧着一盏眉山春,对祁令瞻说道:“小女的事,想必你也听闻了风声。”
祁令瞻谦和道:“不敢尽信流言。”
“此事丢人的是我姚家,子望不必同我这样委蛇。”姚鹤守缓声道:“老夫如今只剩清意一个女儿,她既心有所属,咱们两家的婚事……姑且作罢。”
祁令瞻乐意在此事上给他一个台阶,说道:“我为家父服丧,尚有三年之期,正怕耽误二娘子青春,为此惶恐不已,若是解除婚约,我也能得一个心安。”
姚鹤守叹息一声,摆了摆手,此事就算作罢了。
自祁令瞻应下照微开出的条件,到彻底解了这婚约时,已经过去了将近十天,忙完此事,祁令瞻才敢再次入宫见她。
秋色渐渐浓深,桂花花期已过,福宁宫后苑里摆上了御廷司送来的各色秋菊,白胜雪、黄如金,簇拥在山石旁、回廊下,亦显得十分热闹。
照微命人将贵妃榻搬到菊花旁,一边晒太阳一边读书,读的是历代帝王所必读的《六韬》。
祁令瞻寻到她时,她正仰在榻上,以书掩面,睡得香甜。
他没有吵她,走到一旁,拾起剪刀为菊花修剪枯叶。搁在木几上的茶水已被晒出了一层油亮的茶膜,像碎落的镜片,悠悠映着两人的倒影。
倏尔,榻上的人翻了个身,摔落了覆面的书,又踢掉了盖住脚的薄毯。祁令瞻走过去为她拾起来,正欲重新为她披上,突然发现她未穿鞋袜,一双莹润的赤足毫无防备地展露在他面前。
他捏着毯子的手紧了紧,匆忙转过身去,兀自冷静许久,仍能听见自己急遽的心跳声。
闭上眼,面前仍是……
简直无耻,简直混账。
他暗暗唾弃自己源自性本恶的欲念,正欲抬步离开,忽听身后人梦里呢喃了一声:“冷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