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令瞻敲了敲铜酒壶, “谢回川, 我没有时间听你胡扯,也没有心思与你叙旧,我今日来是与你谈条件的,你告诉我父亲的下落, 我替你杀了王化吉。”
谢愈冷笑一声,“你可知我为何要杀王化吉?二十年前西州的惨祸, 也有他在仁帝面前进谗的一份功劳,你杀他, 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祁令瞻道:“我不认天经地义,我只认交易。”
“岂止是不认天经地义,我看阁下也不想认自己的父亲,你打听他的下落,究竟是想让他生,还是想让他死?”
听出弦外音,祁令瞻压低了声音:“所以他果然还活着。”
谢愈点了点自己的脑门儿,说:“人活着,但是摔坏了脑子,你和侯夫人,如今他都记不得了。我带他见了很多大夫,都说脑后摸着有血块,轻易动弹不得。”
祁令瞻默然半晌,说:“我想去见见他,让他在永京安置下,我来给他找大夫。”
“你真想治好他?”谢愈微微倾身,若有所思地盯着祁令瞻,“侯夫人应该已将当年的内情告诉你,他死了,侯府才有清白的名声,他若是活着,难免有人诬永平侯府通匪。虽说你和当今太后把持朝政,但也不是没有政敌吧?”
祁令瞻态度坚定:“这些都是后话,我要见他。”
他说愿意孤身前往,谢愈思索后答应了这件事,带他前往安置祁仲沂的小别院。
因流落在外,不比在侯府时养尊处优,祁仲沂瞧着比从前清癯许多,目光却更温和,身着粗布麻衣,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费力地读一本书。
他抬头看见祁令瞻,目光里流露出疑惑的意味。
“这位是你的……”
谢愈话音一顿,不知是否该透露祁令瞻的身份,却见祁令瞻向祁仲沂深深一揖,直截了当道:“父亲,母亲尚等你回家。”
祁仲沂手中的书落在地上。
他紧紧盯着祁令瞻的脸,觉得似乎有一种熟悉,然而想得深了,只觉脑中生出一阵深深的刺痛感。他撑身站起来,想走近些瞧,未料脚下一踉跄,祁令瞻快速上前两步,扶住了他。
谢愈从旁解释道:“自他苏醒后一直是这样,一想多了就头疼……先进屋吧,慢慢聊。”
祁令瞻与祁仲沂聊了半个多时辰,询问他一路上的经历,方知他当初跳崖不仅伤到了脑袋,还摔断了腿。如今他的腿已经养得差不多了,若是不疾跑,慢慢走路时也与常人无异。
祁令瞻心情复杂地离开了小院,临走之前对谢愈说会请宫里的太医来给祁仲沂看病。
“这倒不着急,”谢愈说,“比这更重要的,是你要想好如何与令堂和太后交代,之前你代父签和离书的事我也听说了,这也是我之前犹豫着没有带他回永京的原因。”
祁令瞻向他一揖,感谢他这段时间的照料,“我会尽快安排好这一切的。”
他本打算今夜回永平侯府,明日去拜访杨叙时,请他来给祁仲沂看病,孰料刚踏进府门,尚未坐定喝口茶,便见平彦着急忙慌地闯了进来,一见他便高声嚷道:“不好了!公子,大事不好了!”
祁令瞻蹙眉,“让你在行宫守着,发生什么事了?”
平彦喘上来一口气,“有人给太后娘娘的药里下毒,如今行宫已经翻了天了!”
祁令瞻蓦然站起来,“她如今怎么样?”
“娘娘受了点影响,但是还醒着,如今正命神骁卫在行宫里头大肆搜捕。”
听见照微没有大碍,祁令瞻心头稍微缓了一缓,将止不住打颤的手掩进宽袖中,对平彦道:“你慢慢说,说仔细些。”
原来祁令瞻离开后不久,照微便借故头疼,宣那些俊秀的男宠们轮流侍药,不料这药喝了两天,却是越喝越身子不舒服,着太医一查,原来是药里被人掉了包。
祁令瞻听完便觉得不对劲,“且不说给太后下药不是件容易的事,就算真得了手,又怎会不求一击毙命……当然,若想摆在人前,这些都不重要,你来的时候,太后可查出了下药之人?”
平彦道:“只听说给她老人家侍药的那群郎君全都看守了起来,其余的人好像还在搜查。”
“侍药的那群郎君?”祁令瞻抓住了重点,“我不过离开两天,她身边倒是十分热闹。”
平彦满头的汗,愕然不敢言。
之前见她带着一队郎君浩浩荡荡前往行宫时,祁令瞻尚是又生气又疑虑,如今她趁他不在,在行宫里闹了这么一出,反叫祁令瞻猜出了她的居心。
这是要对王化吉下手了,恐怕受牵连的也不止王化吉,给她塞人的那群皇亲贵戚都要跟着倒霉,只是堂堂太后,使这种不讲究的手段,实在是叫他难以苟同。
他倒是忘了自己怎么把杜思逐赶出永京的了。
他原地踱了两圈,问平彦:“你确定她真的没事吗?”
“这……我也没亲眼看见,只是听锦秋姑姑安抚了一句。”
虽然已经猜出了是她的手段,毕竟没有亲眼见她安然无恙,祁令瞻心里仍然悬着。何况做戏这种事,既然要给人看,总要有几分逼真,听说她真的喝过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总让人不能全然放心。
思及此,他起身往外走,对跟上来的平彦说道:“你持我的令牌去请杨叙时,让他星夜赶往行宫,不要耽搁。”
说完便去马厩里牵了马,戴上铁手藜,径自往浔州行宫的方向离去。
他疾驰一天半的路程赶回行宫,此时的行宫里已是人人自危,噤若寒蝉。神骁卫一半在月徊宫附近巡守,一半派出去四处拿人,如今掌管药膳的内侍、侍药的郎君们皆已看押,随着口供等“证据”的流出,开始有一些外宫的官员也被关押提审。
祁令瞻只随口问了两句,径自往月徊宫里头走。
照微正歪在榻上,隔着一座屏风,听神骁卫的侍卫首领回禀外面的情形。此时锦春匆匆走进来,说祁大人突然赶回,已经进了院子,将照微打了个措手不及。
她搁下手中的汤碗,狼狈地抱着枕头往里一滚,扯过被子盖到脖子闭上眼。
只是屏风外的侍卫首领和江逾白尚未来得及离开,被祁令瞻堵在了屋里。他往屏风处望了一眼,冷声叫他们都出去。
侍卫首领好说,江逾白却不好商量,只是站着不动,充耳不闻。
祁令瞻对他说道:“你近身侍奉太后,出了这样大的篓子,你理应脱簪待罪,为何还敢在此狐假虎威?”
江逾白说:“娘娘若要治我的罪,我绝无怨言,但在此之前,我仍要守好娘娘。”
祁令瞻嗤然,“你若真守得好她,何至于出今日的事情。”
听见外面两人僵持不下,照微没病也被吵出病来了,她实在听不下去,只好轻轻咳了两声。
这两声是咳给江逾白听的,他并不情愿地垂了垂眼,却仍是向屏风处一揖,轻声说道:“奴婢先告退了。”
屋里只剩下两人,祁令瞻绕过屏风,手探进被子里,抓着照微的胳膊将她拖了起来。
“哎哎哎,有没有王法了!”照微忙睁开眼,扯过被子将自己裹成一团,瞪了祁令瞻一眼,旋即又颇有些心虚地垂下眼睫。
祁令瞻问她:“到底是什么药,你喝了多少?”
“我只喝了——”话到嘴边转了个弯,照微暗道险些被他诈出来,“是有人要害我,我怎么知道是什么药?你听听你这语气,不像是来关心我的,倒像是来兴师问罪的。”
祁令瞻掰过她的下颌仔细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眼下发青、嘴唇泛白,声调虽然高昂,声音却显得有些无力,狠狠敛起了眉。
“好,就当是有人要害你。”祁令瞻先不与她计较这个,“所以你真喝了那有毒的药?”
照微眨眨眼,“我也是不小心……”
为了不被他觉察,照微此番特意没有带杨叙时来行宫,随行的其他医官不敢乱说话,只含混说了些“并无大碍”、“尚在查验”的话来敷衍他。
幸而平彦腿脚麻利,第二天就带着杨叙时来了行宫。
照微刚与江逾白密谈了一番,正暗自得意没有被祁令瞻抓到把柄,转头看见一脸疲惫的杨叙时背着医箱走进来,霎时脸都绿了。
照微瞪他:“谁准你到行宫来的?!”
“回娘娘,臣也不想来,”杨叙时打了个哈欠,指了指祁令瞻,“臣是被这匪徒硬绑来的。”
他打开医箱,拿出脉枕,“臣先给您把个脉,请吧娘娘。”
诊过脉,又检查了药物残渣,杨叙时脸上露出些许玩味神色,“呦,原来是老朋友了。”
祁令瞻说:“别绕弯子。”
杨叙时便说道:“这药里有一种极寒的药物寒石脂,这东西想必丞相也不陌生,当年姚贵妃指使人给襄仪皇后下药那桩公案里,不也出现了这种东西吗?”
当年姚贵妃指使祁凭枝将祁窈宁平常喝的药换成劣品,意图拖累她的病情,为了将这件事捅出去,祁窈宁将计就计,往药碗里加了寒石脂这种东西,让当时年仅四岁的李遂喝下。
她情知自己久病,有什么症状也不会引人注意,然而李遂是太子,是国本,若能咬住姚贵妃陷害太子,这件事才能发挥它的意义。
当年照微目睹了这件事的过程,提到寒石脂,在场的几个人都对其十分熟悉。
祁令瞻声音淡淡:“原来是寒石脂,我知道了。”
杨叙时诊完,说她身体虽然受了影响,但是调养一段时间倒无大碍。祁令瞻将他送出门后折回来,反手将门锁住。
他缓步走到围屏旁看着她,目光沉沉。
“这可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照微想为自己辩解几句,却见他像是早有准备似的,从袖间掏出了一把檀木戒尺。
第101章
“千金之子, 坐不垂堂。你堂堂太后,为了处置内侍宵小,竟敢亲尝毒药, 你数数是这朝中忤逆你的人多,还是你能喝的毒药多?”
“下次我还有别的法子……”
话音未落,戒尺落在掌心里, 声响清脆。
祁令瞻握着她的手腕不让她退,又道:“不择手段,自损身份, 岂是明君所为?传出去你还有何威信可言?”
照微信誓旦旦道:“有逾白盯着呢,他心细,不该传出去的绝不会传出去。”
这句辩解没有什么作用, 戒尺仍然落了下来, 力道隐隐比上一记更重。
照微捂住手心, 急眼道:“你这是公报私仇!我既是堂堂太后,被你这样教训,传出去岂不是更没面子!”
祁令瞻冷笑,“你还知道丢人?我为帝师, 既然能训诫天子, 弼正太后也无不可。”
又一记戒尺落下,他的力道有限,虽不算太疼,然而那声响清脆, 昭示着训诫的意味,却让照微全身的反骨都支了起来。
她想抽出手, 那覆着手衣的细长手指扣在她腕间,霎时竟如铁索般牢靠, 紧紧抓着她不肯松手。
声音淡漠而固执,一如他从前教训她时那般:“先认错,剩下的就能免了。”
“简直是无稽之谈,”照微气得双颊通红,瞪他:“你就是仗着我不敢真的使力气挣开。”
祁令瞻不置可否,戒尺在她掌心点了点,作势又要落下,见她闭上眼睛往后一缩,仿佛是怕疼的样子,又停在了半空中。
“你连错都不肯认,叫我如何相信你以后会改?倘以后再这样做,不仅自陷其身,也会带坏天子和阿盏,难道你要教天子将来也用这种阴谋诡计来治理国政吗?”
照微却说道:“你说本宫阴谋诡计,你何尝不是如此,之前你将杜思逐逼出永京、欺骗北金说生辰礼失盗,用的也是阴谋诡计,本宫尚未奚落你上不得台面,你反倒来恶人先告状,告诉你吧,本宫也都是跟你学的,你就是那根立身不正的上梁。”
祁令瞻:“……”
趁他无语之时,照微突然凑近他,扒着他的衣服,张嘴在他锁骨上狠狠咬了一口,直到听见他因疼痛而嘶气才松开了牙齿。
锁骨上印下整整齐齐两排牙印,深处青紫,虎牙的位置几乎要磕出血来。
照微错了错发酸的牙齿,学着他适才的样子质问他:“你可知错?”
“不择手段,是我别无他法,使你效尤,是我教责有失。”祁令瞻抬手拢好衣襟,抬眼看向她:“我知错了,你呢?”
照微仍不想认错,她虽然也是读书识字长大的,但自幼未受君子道义这一套说辞的浸染,如今也不肯认这一套行事规矩,做事只凭本心,只看目的。
祁令瞻见她表情悻悻,又说道:“你与我身份不同,我是扳倒姚鹤守后上位的,世人眼里,我已是洗不净的名声,可你不一样,你是辅弼少帝、朗月清风的掌政太后,你的声名不容有失。我方才之所以生气,既是气你不惜身,也是气你不惜名。”
话音甫落,照微突然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这番话听得她十分心酸,令她也顾不得生气了,低低道:“不是的,不是这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祁令瞻说:“这本也没什么,譬如为人父母,总要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在台前一个在幕后,王化吉的事无须劳你脏了手,还有朝中那些钉子,我也会一一拔干净,只要你肯给我一点时间,只要你愿意信我。”
照微却固执地摇头,“不行,王化吉的事是我挑起来的,我一定要亲自处置他。”
“照微……”
照微将夺过来的戒尺塞回他手中,泛红的掌心摊开在他面前,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望着他。
“今天你就算打死我,这件事我也要掺和。戒尺给你,只要你不心疼,我就不躲。”
教谕训诫之言,她辩不过祁令瞻,但她也有办法拿捏他,图穷匕见的时候,他的刀刃总是更短一寸,心也更软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