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璟一边听郝裕玲说话,一边转头望向出租车窗外,街道上的树木被银白色的雪淞包裹,透过结着薄冰的窗户看上去有些模糊。
她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杨非并没有通过她的微信。
“所以说这人啊,无论多大年纪还是得找个伴,”郝裕玲不忘用言语敲打郝璟,“你和陈诚也不小了,处了也得有快一年了吧?今年过年要不让他来家里吃顿饭,咱们也尽一下地主之谊,别让人家男孩子挑理。”
郝璟听见郝裕玲提起陈诚心里一慌,当时谈恋爱她本来没想告诉郝裕玲,但奈何日复一日的催婚让她心烦不已,索性说出自己谈了个男朋友。
没想到祸从口出,自那以后郝裕玲确实不再催她找对象了,而是整天对陈诚嘘寒问暖,不是寄特产就是寄保健品,比她这个女朋友还尽心尽力。
郝璟觉得如果郝裕玲知道自己已经分手了,恐怕会原地崩溃。想到这里郝璟忍不住心虚地咽了下口水,指甲胡乱地在车窗上抠着冰花,“知道了,我心里有数。对了,最近他项目期特别忙,你别总给他打电话。”
郝裕玲刚想接话,出租车驶到了店门口,郝璟抬起头,映入眼帘的是那块熟悉的红色牌匾,上面写着“裕龙烟酒超市特产”。
郝裕龙早年间和同学鲁志斌合伙在深圳开货站,养了十几辆货车天南地北地跑,最辉煌的时候,他手里拿着大哥大,穿着黑色貂皮走路带风,自称“东北小费翔”。
那时候郝璟还小,只知道虽然不能经常看见她爸,但每次郝裕龙一回来就能给她带很多礼物,日子过得别提多开心了。但渐渐地,郝璟就没那么开心了,郝裕龙养的车出了事,他自己也因为车祸右腿落下了终身残疾,他关了货站,决定离开深圳回老家做点小生意。
印象中他倒腾过保健品,批发过服装,来来回回折腾着,生意不好就只能借酒浇愁,就这样和徐青的感情也被消磨没了,离婚后的郝裕龙消沉了好久,大概是终于知道了平平淡淡才是真,于是和老朋友鲁志斌一起开了这家特产店。好在这几年来延城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临街又被改造成了商业街,所以生意也还算说得过去。
郝璟和郝裕玲下了车,门口的两台黑色小音箱正放着伍佰的歌,声音不算小,两个人进了屋,看见鲁志斌仰躺在老板椅里,双脚搭在柜台上,一边哼着不成调的歌,一边打横握着手机,里面传出斗地主的音效。
“让我将你心儿摘下,试着将他慢慢融化……”
“老板,长白山灵芝多少钱一斤?”
郝璟悄悄接近柜台,正在玩手机的鲁志斌抬头,看见她以后笑了,“小璟回来了?”
他撤回腿,圆滚的身子从柜台挪出来,看见郝裕玲之后嘴咧得更开,“侄女回来了你也不告诉我。”
“那是我侄女,告诉你干啥。”
鲁志斌讪讪笑了,郝璟早就洞悉了一切,作为郝裕龙的发小,鲁志斌始终将郝裕玲当作自己的半个姐姐,几年前离婚后却和郝裕玲越走越近,连一年只回来一次的郝璟都看出了端倪。
“革命尚未成功,鲁叔你尚需努力啊。”
鲁志斌悄悄给郝璟比了个“OK”的手势,郝裕玲看着挤眉弄眼的两人有点来气,绕进柜台里把准备给杨非的人参拿出来。鲁志斌则眼疾手快地收拾了几下柜台,比以往更早地关了店,美其名曰是请郝璟吃饭,实则是和郝裕玲献慇勤,郝璟没什么胃口,只要了一碗带着冰茬的冷面扒拉了两口。
吃过饭,鲁志斌开着小车将姑侄二人送回家。他们家住在延城西区的一个老小区里,郝裕龙离婚后,父女俩就住在这个两室一厅的小房子里。本来郝裕玲和母亲赵一芬住在城区的另一边,后来母亲去世,郝裕玲找到了医院的工作,索性也搬了过来一周住上几天。
——
回家的第一晚郝璟就感受到了在老家和在上海极大的不同,以至于第二天她醒来的时候精神仍有些恍惚,这一晚郝璟先是听着郝裕玲和医院同事视频,她听了个大概,好像是在吐槽哪个同事跟住院部的病人献慇勤。
“她孙敏就是看老严是个退休干部,你都不知道她一看见人家那个谄媚的劲儿。”
“她还总吹自己儿子在上海年薪几百万,那么高的年薪她还用工作?还想攀上老严……”
郝璟听着听着就迷迷糊糊睡过去,但后半夜又几次被沙发上郝裕玲的呼噜声惊醒,于是怎么样也睡不踏实,反而做了好几个梦,她梦到自己变成了一个泥巴做成的人,只要一动弹,地上就会被甩出脏污的泥点,她着急地想擦干净,却发现只会越擦越脏,就这样从崩溃中醒来,再也睡不着了。
郝璟看了一眼手机,郝裕玲给她发了微信,说自己去医院了,让郝璟收拾一下去看看郝裕龙,顺便把昨天没给出去的人参带过去。郝璟下床拿了几片之前医生开的药,她拉开窗帘,小城晨光熹微,雾濛濛的,像是一切还没有醒的样子,郝璟揉了揉眼睛,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接受了自己已经回到延城的事实。
坐到镜子前,郝璟化了个淡妆遮住泛青的眼下,还找出一副珍珠耳钉戴上,她向来爱美,大家常说东北的天气没有时尚可言,她不这么认为,即使穿上了黑色棉服,也要配上一条藏蓝色的围巾,衬得她气色好了不少,郝璟很满意。
下雪不冷化雪冷,刚一出破旧的单元门,郝璟就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刚才还昂首挺胸的东北全智贤瞬间投降,灰头土脸地打散自己刚刚精心系好的围巾,把自己围成像要出去兜售鸡蛋的婶子,画风转变得非常之快。
郝璟走进病房的时候,郝裕龙看着自家女儿,下意识缩了一下肩膀。郝璟不由得觉得好笑,“别搞得像我虐待你似的。”
郝璟把刚才在小摊买的豆浆和包子递给郝裕龙,郝裕龙没接,反而望向郝璟身后,像是见到了救星。
郝璟转头看过去,看见昨天的那位杨医生正走进来,似乎注意到她的目光,他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我来查体。”
郝璟默默将手里的食物攥着,看他熟练地帮郝裕龙触诊,又询问了一些基本情况,抽出白大褂口袋上的笔握在手里。郝璟的目光顺着看过去,看见他手指修长,手掌和指腹处却包裹着一层粗茧,是长时间握钳累积下来的粗糙。
“没什么问题,保持正常作息,三餐规律就好。”
听杨非说完,郝璟从善如流地把手里的早餐递给郝裕龙,“听见杨医生说的了吧?”
杨非抬头看了郝璟一眼,不置可否。等到郝裕龙吃完早饭,郝璟才注意到刚才被自己放在床头的人参,她赶紧将盒子拎起走出病房,迎面刚好走来一个小护士,郝璟定睛一看,就是昨晚在郝裕龙病房的那个。小护士看见郝璟也笑了,
“你这么早就来了?”
“嗯,给我爸送饭,”郝璟将手里的盒子拎在身后,“那个,我想问一下,杨非杨医生的办公室怎么走啊?”
“你找杨医生?我过来的时候他正在 306 查体呢,你下楼去那边看看。”
郝璟走扶梯去了三楼,正好看见一群医生刚查完房,正聚在一起交流着什么,郝璟一眼就看见了人群里的杨非,他的背脊挺得很直,并不跟其他人一样有说有笑,郝璟觉得现在大概不是合适的时机,刚想转身离开,就看见那伙医生散了,杨非跟其他人点了点头,然后拿着水杯和病历本朝走廊的另一个方向走去。
郝璟跟上去,从后面叫了句“杨医生”,但杨非显然没有听见,只是自顾自往前走,经过一扇门前推门走了进去。等到郝璟也走上前的时候,才发现里面是个楼梯间,她犹豫了一下,然后推开铁门,里面一片静谧,只有微弱的阳光。
杨非就站在拐角的平台处,沉默地看向窗外,没有看她一眼,郝璟此时才觉出自己似乎打扰到了他,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但手里还拿着要给他的东西,郝璟最终还是开了口,
“杨医生。”
杨非转过身,看了一眼站在楼梯上的郝璟,开口问道,“你爸怎么了吗?”
“没有,”郝璟有些尴尬,将藏在背后的盒子拿出来,“之前要给您拿的人参。”
“谢谢,”杨非愣了一下,看向她手中的盒子,“但是真的不用了,医院有规定。”
郝璟没说话,默默把盒子重新藏到身后,郝裕玲给她的差事太有难度。
“还有什么事吗?”
杨非已经下了逐客令,郝璟犹豫了一下,然后拿出手机,
“麻烦您通过一下我的微信,”像是怕他再误会,郝璟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爸身体有什么不舒服我好及时跟您沟通。”
杨非点头,“不好意思,昨天忘了。”
说完他拿出手机,在屏幕上点了几下,郝璟再看向手机的时候,看到自己已经通过了验证。
“通过你了。”
杨非说完,没有再看她,转身走下了楼。
第3章 第三章 晕倒
03
郝璟回到病房,郝裕玲正在帮郝裕龙收拾床头的小桌,看见郝璟手里没送出去的人参,表情倒也不奇怪,只是摇了摇头伸手接过来,
“这个杨大夫,是真有性格。”
“人家那是作风好,正直,我命好,摊上这样的大夫,福气在后头呢。”
郝裕龙悠闲地倚在病床上,一只手枕着后脑勺,另一只手拿着手机看小说。
“你是命好,摊上我这么个老妈子似的姐姐,你说要是没有我,你光棍一个可怎么办?”
郝裕玲这话本是意指郝璟的妈徐青,昨天她吃饭时就明里暗里对徐青没来看望郝裕龙表示了不满,说俩人毕竟这么多年的夫妻情分,再多矛盾也该让它过去。
但郝裕龙听自己姐姐这么说,心中警铃大作,反而将矛头指向了一旁正在玩手机的郝璟,
“反正我养她这么多年,有的人要是做白眼狼,那可真是昧良心。”
大概是因为父女之间的关系一直不太和谐,郝裕龙时常怕郝璟真成了不孝女,他心里对自己的女儿又爱又怕,只能拿这种话旁敲侧击,但听在郝璟心里却不那么舒服。
“你放心,等你哪一天真瘫痪了,我肯定不能让你烂床上。”
郝璟嘴毒,郝家兄妹常常怕这闺女说话太厉害,以后嫁不出去。
“呸呸呸,怎么说你爸呢。”
郝裕玲皱着脸,让郝璟赶紧闭嘴,此时病房的门从外面打开,一个穿着郝裕玲同款工作服的圆脸女人探头探脑地往里看,郝璟开始还不明就里,但眼见郝裕玲像关公变脸似地突然扯出一个笑容,声音洪亮似钟、语气喜庆得宛如春晚主持。
“孙敏呀!快进来!”
郝璟觉得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反应了一下意识到这就是昨晚郝裕玲说的那个妄想攀上住院部老干部的同事。
都说情敌相见分外眼红,但郝裕玲是多圆滑的人,起码表情上让人挑不出半点毛病。
“我就是路过,”叫孙敏的女人摆了摆手,转头端详起郝璟,就像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人类似地,“哎呀,这就是你侄女吧!高材生,你大姑常跟我们夸你像样。”
孙敏后退了两步,眼里噙着假笑打量郝璟,郝璟看在眼里也不戳穿,脆生生地笑了,“孙阿姨好。”
“她爸爸生病,她赶紧请了假回来,要不然平时工作忙得要命,哪有时间回来,天天在那些写字楼里呆着还来不及。”
“忙还不好,你大姑常说之前去上海的时候看见你们公司在黄浦江边上,成群的写字楼,数都数不清多少层。”孙敏拍了拍郝裕玲的胳膊,“你说你也是有福气,虽然没儿没女,但侄女出息啊。”
这话可是触到了郝裕玲的痛点,她扬起头,像只骄傲的孔雀,话里话外地讽刺孙敏,
“侄女养好了也一样知道感恩,养不好就算是亲儿子,最后也指望不上。”
郝璟知道自己一直是郝裕玲引以为傲的存在,无论是顺风顺水的学业、体面的工作还是看起来靠谱合适的男朋友,每次跟别人提到郝璟她就会忍不住把她的成长史说一遍,郝璟有时候把这理解为一种代偿效应,因为郝裕玲曾经跟她说过,自己几十年如一日地窝在东北小城,郝璟就像是把她少女时做过的梦真实地经历了一遍。
这也是为什么郝璟很难说出自己失业又失恋的现状,她不忍心把这个梦打破,但其实郝裕玲不知道的是工作的这几年中,她很少有机会能远眺黄浦江,因为她的工位在二十三层紧里面的格子间,压满她的只有逼仄的空间和无尽的工作。
郝璟脸上努力维持着笑容,直到出了医院的门才觉得架在脑袋上的紧箍咒暂时解除。手机传来震动声,是好友曾晓乔的微信,曾晓乔是郝璟的初中同学,高考考进了延城本地唯一一所大学,本科毕业后进了体制内,小日子过得很是舒坦。
曾晓乔性格内向,和郝璟互补,再加上两人同为心直口快的人,所以学生时的友谊一直延续到了现在。
和好友在老家的第一面,曾晓乔说要用东北最高礼仪招待她,于是将郝璟约在了洗浴中心,这提议正中郝璟下怀,家里的热水器坏了,昨晚她只是简单擦下身体就睡了,但今晚她要去医院陪床,于是决定洗个澡再回医院。
等到了这家金浦洗浴,看着澡堂子里光溜溜的身体,常年呆在南方的郝璟不知为何忽然生出一种奇异的尴尬感,以至于搓澡的时候也有点不好意思地挡着身体,被搓澡阿姨一巴掌将手拍开——“不搓能干净吗!”
郝璟匆忙地冲干净身体,才裹紧浴巾出去和曾晓乔汗蒸,她们终于有机会叙叙旧。郝璟将自己失业分手的事情尽数说给了曾晓乔听,热气腾腾的汗蒸房里,她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喘不过气。
“你确定体检没什么问题?”曾晓乔盯着郝璟有些苍白的脸,“我觉得你瘦了不少。”
“真没什么问题,除了贫血以外,就是焦虑症的躯体症状。”
“那你,还回上海吗?”
曾晓乔试探问出口,这一问也确实让郝璟又想起了上海,想起了她晕倒前地铁站那道亮得发白的广告牌,因为职业习惯,她还清楚记得那块广告牌上是一个招聘 App 的文案——面包会一直有,从制糖到揉面团的各种工作,也都会一直有。
但我不想工作,只想等死。——这是郝璟晕倒前最后一个想法,且这个想法一直持续到了现在,这是个太危险的信号。
“我不回去能怎么办呢?”郝璟强迫自己丢弃那些愚蠢而懒散的想法,看着汗蒸房天花板微弱的灯光,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它摇摇欲坠,“我还要吃饭啊。”
郝璟上一份工作看上去非常体面,高耸入云的写字楼,打扮洋气的都市丽人同事,偶尔出差或者举办活动出入的高档酒店……这些种种都让围城外的人前赴后继地想要加入。
但只有郝璟自己知道,自己拿着半吊子的薪水,攒着半吊子的存款,稍微休息一两个月还算是能勉强撑住,真要是三个月以上还没有找到工作,不说社保没地儿续的问题,她那干瘪的钱包也足够焦虑的了。她甚至都开始后悔,甚至舔着脸旁敲侧击地问了一下同事,但用脚趾头也能想到,大环境如此,连裁员还来不及,哪还有给她这种退货重新返厂的机会。